小花打出门开始,就在芒种怀里乐得咯咯笑,一会冲黑蛋尖叫,一会儿扭头抓挠芒种的头发,忙得不亦乐乎。
顺着细流涓涓的小通河,芒种来到了老柳树下,放小花在草地上玩耍。黑蛋以他俩和老柳树为圆心,两三米为半径,跳跃着抓虫。
今儿不是初一,芒种知道小雨不会来,可这棵大树的柳条摇拂,让他放松。能在树下坐坐,神仙般惬意。他双手枕头,靠在树干上,看着小花揪了些紫色野花,再揉搓稀烂,送归大地,自己逗自己开心。
舒适了一会儿,他想到了姚大金父子,命运不能自主的不踏实感又回到了身体——他们能善罢甘休吗?他们怕是从没遇到过敢忤逆他们的部下或下人吧?猛大爷能帮自己躲过报复吗?如果挨一顿暴打,这事就过了,自己就此留在猛大爷家,那挨多狠,都认。
日头升到了空中,红光四射,万物葱茏。芒种估摸着大娘该担心了,况且大少奶有了身孕,自己还在外玩耍,着实不好,赶回去干院里的活吧。便起身,对小花说道:“小花小姐,该回咯。”
“嗯~~”,小花在草地里扭动小身子,撅嘴不肯走——她还没玩够呢。
芒种笑了,左手扶着树干,再给她些时间接受。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睛往自己的左手转去——手掌触碰之处,凹凸不平,果然正是前年树干上被刻出的字痕。前年自己得稍抬头才能瞧见的四个字,今天已在与鼻子等高的位置了。
“顺、天、应……”芒种在自己认得的词汇中搜索,认出了这前三个,最后一个字他不识。
顺天应命?不对,命字我认得,不长这样——这四个字,是三少爷姚祖祥刻的么?前年本想问问他,谁知给忘了,刻来做啥呢?
不管是不是他刻的,“顺”和“应”,都是一个意思,顺从、跟随、随波而流……
说得容易,芒种冷笑了一下,若顺着天,啥都随,我这会儿该是被姚祖荣拉到运兵车里了!所以为啥要顺着天?!就像刘老八说的,我有了精神,我不是虫子,不是牲畜!
他踢了一脚树干,不再深究,抱起小花小姐,冲黑蛋喊了一嗓子:“黑蛋!走,回了!”
回到院子,他把小姐还给大娘,挽起灰布衫袖子,劈柴、烧水,麻利地烧起了饭。在大娘对饭菜的夸赞声中,伺候她和大少奶吃了午饭,下午把一家大小的衫裤、床单铺盖,都搜出来,到河边洗了,等着晚黑大爷回来定夺自己的去向。
谁知,斜阳挂到山头边时,猛大爷还没回到,姚大金先到了,他坐着一辆手推车,一脸怒气地到了院门口,杵着拐杖进院后,听闻男人们尚未归来,便坐在堂屋正中,叫芒种过来跪在自个面前,然后一声不吭,铁青着面,等猛大爷。
猛大娘给芒种使了个眼色,叫他照做,芒种无法,只得上前跪下,心里又“混账老东西、混账老东西”地骂开。
天擦黑,猛大爷和姚祖光回了来,手里提着在附近收回来的药材。
猛大娘此时早已等在了院门口,见到丈夫,忙上前说道:“三哥来了。祖荣昨儿回来,说要拉芒种去当兵,芒种不干,三哥正气着呢。咱家正缺人,打一顿,留下吧,冯德同……”
猛大娘点到即止,丈夫也心领神会,点点头,把药材递给儿子,快步进了堂屋。
“三哥来了,你这腿脚不便,有啥事,让人来叫我去就是了。”姚大猛跟他哥笑着说道。
姚大金没跟他兜客套话,手一提,拐杖直指跪地上的冯芒种的脑袋,骂道:“这畜生,顽劣忤逆!我早就跟你说过,冯家崽子不能留!你不听,还弄到我药铺去撒野,没规没距,无法无天!”
“该打!”猛大爷佯装发怒道。
大少爷姚祖光坐一角看着他们,幸灾乐祸地暗笑。
“正好祖荣部队里缺兵,打发他去罢,省得让人看笑话。”姚大金瞥了芒种一眼,说道。
芒种的心突突直跳,害怕猛大爷就此应允,那自己此后要么当兵,要么当匪,在这家里呆不成了。
“三哥,这等顽劣的崽子,去军里不得给祖荣添堵么?祖光家的有了,祖光娘身子不好,福珍又小,院里正缺个烧锅打杂的……他既没福气跟您学做买卖,干脆,就还是回来干杂活算了。”猛大爷慢慢跟姚大金说。
“哼……”姚大金不吭声了,他本来就不想再带他回镇里,既然兄弟缺下人,顺水推舟算罢。
“滚,烧饭去。晚黑再往死里打。”姚大猛顺势把芒种支走了。
芒种此时想哭出来,想对猛大爷喊爹,对着猛大娘喊娘——他感激得身体发抖!
可他没意识到,自己真如草芥一般,命运和走向竟在五姓外人的几句交谈间就得到了决定……
芒种起身,鞠躬走后,姚大金跟兄弟谈起了他此行前来的主要目的:“大猛,下月,祖荣就找人来给我搬家什了。我们到省城先安顿好,再差人来告诉你地址。只是,日后运药材去省城,且得费些周折。”
“这么快?能适应么?”
“有啥法子,在这穷乡僻壤,孙辈见不着,几个姑娘姑爷也嫌远,少得回来。宅子我反正是不卖的,若是呆不习惯,就跟祖荣他娘再回来。那药铺子,你还是不要?”
“不要了,卖了罢,我还是在这乡下习惯。”
猛大爷对那原本是冯家祖宅的药铺心有戚戚,再者,正如他此前跟儿子说过的一样,这年月,做买卖被盘剥得太尽了。三哥是有个当军官的儿子,再加上他常年给那些官爷“进贡”,才做得下去。自己既不愿,也没那能力淌这混水,否则,就算是亲侄子姚祖荣相帮,也远水解不了近渴,迟早被烦死。
姚祖光听他爹这话,失望地轻叹了口气,能去镇上药铺里守着多好啊,比整日外出收货发货安全轻松啊。但他爹才是一家之主,他没资格发表意见。
“成吧,等我在省城找到存货多的地方,都往城里拉,镇里不管了。”姚大金依了他。
俩人说着话,夜饭也烧好了,吃完后,猛大爷叫芒种去一里外的周把式家,把他连人带驴车都雇了了来,扶姚大金上了车,吩咐道:“芒种,天快黑了,送你金大爷回家。”
芒种老大不愿意,可这差事不干肯定不行,只得点点头,一路小跑地跟在驴车后往镇子赶。路上姚大金一句话没说,神情紧张,大概怕在这山郊野外,若是惹恼了芒种这愣小子,被打了扔山脚。
直到进了自家院门,他拄定拐杖,确保安全后,即刻恢复了不可一世的面目。
芒种恨不得马上就坐上驴车走,但既然已到了这份上,还是客气地说:“金大爷,我回了。”
他本以为姚大金会叫自己滚,至多再挨两棍子,谁知,姚大金竟阴森森地说了一句令他终生难忘的话——
“小畜生,当年,冯三回来,就该一并弄死,绝了后患!”
说完,他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下拐杖,转身进去,把院门插上了。
芒种呆呆地站在原地,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冯三,不就是自己爷爷吗?他姚大金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知晓了当年的大部分实情,知晓了冯三就是自己爷爷。一并弄死是什么意思?太爷太奶和叔公他们不是染疫症死的,是被姚胖子还是姚大金他们弄死的?!
芒种的双手捏成了拳头,牙齿锉得格格响,看着院门浑身发抖,他想冲进去提起菜刀,劈死姚大金,为太爷他们报仇!
他的脑门儿突突直跳,几乎要丧失最后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