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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苦命人……芒种低下头,试图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拿这个词,抹杀掉心底的委屈、孤独、迷茫和苦痛,可这会儿,他感觉效果不大了,很是勉强——来到镇子这一年多,他发觉能说服自己认命的东西越来越少,生出了更多探根问底和挣扎反抗的“大不敬”想法。

刘通桥的笑脸又出现在眼前,再想起他说过的那几句简单而复杂的话——自己已有了精神,不再是光想着吃馍馍,光想着活命的虫子和牲畜!

“山娃,给爷爷收拾收拾炕上的草绳,早些歇了。我回了……”芒种心思沉重地站起身,拖着瘦削无力的身子,离开了吴水山家的破旧“窝棚”。

屋外,不知哪家的狗子察觉了他的动静,狂吠起来,连带其它家养和野狗跟着喊了几声,盖过了歇斯底里尖叫的虫鸣。

芒种一面走,一面回想今晚山娃爷爷说的那些老故事。

走着走着,发觉前路尽黑,石板路消失了,左一脚右一脚全是泥,狗吠变成了深沉的狼嚎,抬眼一看,四下空无一间房屋,只有远不见边的黑暗,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来到了镇子外,通往猛大爷家的路上。

是,我要问问猛大爷,问他知不知道“姚记药铺”是自家的祖宅;问他知不知道冯家赁了姚家卖药材,遭了疫症却眼睁睁闻着他家的药气,全家死光,他姚家却活了不少;问他知不知道……

芒种脑子一热,撒丫子闭着眼狂奔,没跑半里地,一头扎进了麦子地,他仰面倒在正灌浆的麦棵中,大口喘气,被刺剌剌的叶片、青麦穗割拉着胳膊、脖子和脸,如钩的弦月和密密麻麻的星宿都冷冷地望着他,像在告诉他——你清醒些吧,你有啥资格去质问大爷们,有啥本事替太爷爷讨所谓的公道?!公道是什么?!在这世道上,公道只是权贵嘴边轻飘飘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示意啊!

泪水从眼眶冒出来,走外眼角下滑到被他压倒的麦棵上,再滴入黄土地,转瞬被吸收殆尽,不留半点痕迹……

哭了一阵,他起身,朝来路走回。这时他才想到野外的危险性,汗毛直竖,飞奔回到了药铺。

借着门板丝缝透进来的月光,他摸了摸没被药柜、桌子挡住的墙面,估猜它们是同治年间由太爷修起居住的老砖,还是后来被姚大金翻修过?若是当年的旧物,那自己的太爷、太奶、爷爷、叔伯公岂不是都触摸过它们,跟它们一起生活,留有他们存在过的气息……

一夜未眠的冯芒种,鼓着倆黑眼泡,魂不守舍地走回姚大金家烧早饭,锅碗瓢盆子都不洗,往木盆子里舀了几瓢水,和上面粉,预备给他们做面条,金大娘进来瞧见他的落魄样,问道:“昨黑没睡是咋的?”

“嗯。”芒种面无表情,连谎都懒得撒了。

金大娘不明白他这是咋了,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这时,穿着土黄色夏装军服的姚祖荣从堂屋走到灶房门口,站得笔直,背起手,梳得溜光的背头下,一双三白眼盯着忙活的芒种看了半晌,说:“冯芒种,你这名字取得好。过几日芒种一到,你就18了,可以跟着我走了。”

“啥?”

芒种切面的菜刀在手上定住了,他站直身子正视姚祖荣问道,个头比对方还高出几公分。

“我说,跟我去从军报国。”姚祖荣没料到这学徒兼下人竟敢直视自己,但他没发作,再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提议。

“不去。”芒种直愣愣地回道——在他看来,姚祖荣不再是少爷,即便不算仇人,那也该是平等的人。狠直的眼神中,逐渐起了一丝挑衅。

“混账!报国献身,容得你说不去?!”姚祖荣火了,大声骂道——啥报国不报国,其实他火的是冯芒种不单不弯腰尊称,竟然还摆出了一副敢跟自己叫板的造反劲。

“咋了?”姚大金拄着拐杖,跺出来问道。

“爹,我今儿个就领冯芒种去参军。店里有龙大鼻子够了。”姚祖荣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我不去!”芒种怒吼道,把手中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扔,压扁一堆刚切好摞起的奶黄色面条,然后冲出了屋门。

“狗东西!我一枪毙了你!”姚祖荣右手下意识地往右腰上的盒子枪伸去。

“干啥,别。”姚大金按住儿子,“他是你四叔家的人,打死了咋说?”

“这臭东西,反了天了。”姚祖荣收回了右手,进屋戴上制帽,左右调了调,确保正了,跟爹娘说,“爹,娘,着手收拣吧,下月,我找人来搬运。省城的房子没咱这宽敞,别带太多东西。这宅子,你们不肯卖,就先放着罢。”

“把面煮上,吃了再走。”姚大金先跟金大娘交代道,再回头问儿子,“成,药材呢?城里能放多少?”

“放不了太多,咱也不能都给了部队。先带些名贵的吧,以后再让四叔运。”姚祖荣回答说。

“成。”姚大金点头同意,叫儿子一起回屋等金大娘做饭。

吃完早饭,姚祖荣离开了自家宅子,姚大金则火气冲天地进了药铺。

一进门,他环顾店内,怒喝道:“冯芒种!你好大的狗胆!”

芒种正坐在角落切药,听见姚大金的喊叫,竟不抬头,也不起身,面目僵硬地只顾做事。

这情形,把龙大鼻子看得一头雾水,立马站起来,立到一旁,心肺收紧,知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果然,姚大金走过去,抡起拐杖就朝芒种劈头狠打,嘴里骂道:“贱命!没规没矩!”

芒种这回可不由着他了,伸手抓住了拐杖,昂起一张初生牛犊似的年轻脸,狠狠地盯着姚大金,很想问他当年到底干了啥!是怎样使手段霸占了太爷爷的店子!可他咬牙忍进了肚,知道若是问及这事,牵扯出山娃爷爷,那就麻烦了。

姚大金没想到冯芒种今日不只对儿子姚祖荣不敬,还敢与自己对抗!一双眼鼓得快掉出他肿泡眯缝的皱眼眶,脸上的松皮涨成了紫色,担心僵持下去这失心疯的混小子得对自己动手,到时将颜面尽失,便大喊道:“滚!”

芒种甩开拐杖,立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镇外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破口大骂,镇子上的人和鸡鸭听见的是“混账老东西”,山地间的村民和牛羊听见的,也是“混账老东西”。

骂到累了,人也来到了猛大爷家院门口,黑蛋在门内欢叫,他在门外吐气,院外的高大榆树、槐树瞅着他俩着急,直到有人开了门,一人一狗抱在一块,树木的枝叶才安静下来。

“你咋回来了?”大少奶罗五妹扶着门框问,她的花布衫裤下,能瞧见微微隆起的肚子,圆润而骄傲——终于怀上了。

“大少奶,我回来了,我不去药铺了,我来烧火做饭。”

芒种这话让罗五妹心底一喜,但又故作气恼地说:“哼,不年不节的,偷跑回来?你大爷和大少爷不打你才怪。”

“打我也不去。”芒种说着,领上黑蛋进了院。

猛大娘闻声已走到了院中,两岁的小花小姐穿着领口小盘扣的斜襟绿花衫,加了个绒背心,头发像个小锅盖,圆乎乎地抱着娘的小腿,好奇地望着他们。

“咋回事?”这五月的天气里,猛大娘还穿着薄袄,面如菜色。

“大娘!”芒种跪在了猛大娘的面前,周围摆放的晒药簸箕把他围成了一朵草帽花。

“哎呀,芒种,你是不是闯了啥大祸?”猛大娘惊讶地问道。

“没,大娘,别让我去药铺了。祖荣少爷要我跟他去当兵,我不去。”芒种努力克制住自己对姚大金父子的厌恶,说出这最可能说动大娘留下自己的理由。

“哟,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吓得我。起来起来,你不想去,就不去。为那几块银元,搭上命是不值得。”猛大娘看着这小伙子的头顶笑道。

“大娘,您答应我,求大爷别让我再去药铺,我才起来。”芒种这回是下了决心了,若是猛大爷再叫自己回去,自己就跑,哪怕进山里当土匪。

猛大娘沉下了脸,本想训他几句,再一想,家里确实需要人,自家对芒种他爹也有愧,就放松了紧绷的脸,说:“等大爷回来,我跟他说罢。起来,你带小姐出去走走,老圈在院里也不是个事儿。”

“嗯!”芒种笑了。

小花这会也想起这两三个月没见的哥哥是谁了,上前拉住芒种,叫着“粽子、粽子”,让他起来。

芒种抱起小花,往院门走去。

“黑蛋也去罢,大白天的,院里不用守。”大娘又加了一句。

“好啊!”芒种更高兴了,朝摇着尾巴羡慕地看着他们的黑蛋打了个响指,唤上它出门了。

罗五妹原以为芒种回来,自己可以得歇一会儿,哪知婆婆偏叫芒种带小姑子出去闲逛,便不满地冲他俩的背影白了一眼,嘴角烦躁地撅了起来。

村外的春光正灿烂鲜亮,山野葱绿,空气清甜,看得远,望得高,果树开着花,蜂蝶成群,鸟雀叽喳,若不是在田间地头忙活的雇农穿得跟小叫花山娃似的煞风景,脸色比地里的麦子还绿,比脚下的泥土还黄,芒种差点要以为自己到了王母娘娘的琼台瑶池——他已有多久没像此刻这般自在了!

黑蛋撒开腿子往前飞奔,稍远些,就自觉地奔回来,绕着芒种的双脚吐舌蹦跳。 x3agP1MtTQvV/QW9+VjORg87FaSRp1BCVi92MTVcbncWeDJcf3ql3V9ZnIDo+u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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