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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日化厂分房的结果出来了,没往公告栏上贴,靠着口耳相传完成了全厂皆知。令二车间主任张世明堵得慌的是,不但没自己的份,拿到钥匙的人里,甚至一个都不算是区副厂长说的科技人才。有人细细扒拉过受益者身上的标签或关系网,他们不是厂领导就是厂领导的亲朋心腹,论工龄资历或工作实绩都服不了众。

一时间,分房的不公成了全厂职工议论的焦点热点,可一到领导面前或正式场合,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尽量维持着大面和谐。

张世明回家跟妻子许恩华说起,带着对厂子未来的忧心:“房子分了,都给了领导和关系户,区显章还说啥给科技人才,说啥要改革、发展。唉,糊弄鬼呢。”

小雨联系起上次跟父母去区文英家送礼被拒的事,猜到父亲说的区显章,应该就是区文英的爸爸,对他们一家再添了一层厌恶。

许恩华撅嘴说:“可不,我今儿在医院也听说了,副院长儿子分到一套,他不就在你们厂吗?才多大岁数?就能分到两居室,乌,你们厂真乌。”

“唉,房子事小,职工的信任和信心受损事大啊……”作为厂里的小中层,张世明的考虑免不了站高些。

“得了,咱们还是存钱吧,要想换房,靠天靠地不如靠自个咯。”许恩华收拾着桌上的饭菜碗,悻悻地叹道。

“不行。你们不是说,存钱是要买电冰箱的吗?!”小雨抗议了。

“你不想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重要还是电冰箱重要?”许恩华笑了,逗她说。

“唉……那还是先有房间吧……”

小雨想了想,最终还是拥有自己房间的诱惑,战胜了于她看来,能在夏天“救小命”的香甜冰棍。

是啊,新社会的人怕热,旧社会的人怕冷——冻死的人远比热死的人多。

1929年的冯芒种,从小到大,亲见或听闻了太多人冻死。吴水山的娘因病加冻去世后,他觉得只要寒冬来临,年关逼近,身边穷人的生命就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寒冷对生命的威胁,等同于土匪对走出镇子的买卖人。

可过了些时日,他发现即便天已暖和,人也不出远门做买卖,还是会消失,比如街头扛包袋帮临工的茂娃、雇农李家的二儿子、补碗覃家的小儿子……以及流落街头的叫花。

有一天,他到后门去问刘老八:“老八,咱们镇上,咋都是些老人和小娃了?比咱们大些的茂娃、李二子,咋都没见了?你会不会哪天也突的不见了?”

刘老八把身子往他的方向再够了够,悄声道:“金大爷的儿子每回来家,县上、各镇,都会少些人。茂娃他们都18了。”

“祖荣少爷回来了?我没见着呀,”芒种惊问道。

“回县里,不一定就回小通镇。”老八答。

“他和茂娃他们有关?18岁咋了?去当兵了?”

“不知道,你也别去问。”

“嗯,我不问。咱俩说的话,我都没跟人提过。对了,老八哥,你也18了,你会去么?”芒种想到这茬,急忙问道。

“我不去。唔……不过,我要是不见了,就是去了别的地方。”老八说着,眼睛转了转,越发神秘。

“别的地方?哪?”芒种更急了。

“不能说。你别问了。诶,金大爷儿子要是带你去当兵,你去吗?”

“不去。”

“为啥?”

“我为啥要去,我要伺候猛大娘和猛大爷,还有小花小姐,不去。”

在芒种的心底,姚大猛一家已是他的家人,他天天盼着在金大爷这药铺学满三年就回村里呢,这已过了一年多,只剩一半了。

“哦……”老八点了点头,用回正常音调说了别的事,“关老板回来教了厨子做新菜,你要学么?”

“好啊!”芒种兴奋地趴进窗口往里瞧,身子都快掉灶台上了。

刘老八果然是神算子,几日后,金大爷的儿子姚祖荣回了来。芒种在灶房做着饭,跟自己默念:“让我睡铺子,睡铺子,睡铺子。”

晌午的饭菜烧好后,金大爷没理他。芒种满心蚂蚁爬似地急。

晚上的饭菜烧好后,金大爷果然说了:“冯芒种,今黑你睡铺子罢。”

金大娘补了一句:“多带件褂子去,别冻着。”

“是。”芒种故作平静地答道,其实心里那个美呀,早蹦跶到九天云外了。

晚上,拾掇好店铺,他一刻不耽误,出门飞奔去往吴水山家,气都没缓匀,也没跟山娃打招呼,一头扎黑灯瞎火的里屋,对山娃的瞎眼爷爷催道:“山娃爷爷,您快跟我说,我太爷,我太爷的事。”

老人正坐在炕上,双手合掌,夹着稻草,搓草绳,屁股下已坐了一堆,被一阵扑进屋的大风和急促的问题吓愣了,回忆过声音后才明白是冯芒种。

“冯家娃子?你来了?”

“是我。”芒种侧身坐在了炕沿边。

“芒种哥哥,我烧了水,给你打了一碗。”山娃端着他的缺边碗进了来。

芒种接过,咕咚咕咚喝完,想起自己怀中还有给他们爷俩带的包子,忙掏出来递给山娃一个,老人一个,又催道:“您快告诉我吧,我太爷爷是个啥样的人?我家为啥那么……”

他本想说那么穷,那么苦,可看着这爷俩,不忍说出那俩字,便换了个说法——“我家为啥没地没屋,给人做下人,如今,落下我一个……”

山娃爷爷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说道:“冯家娃子啊,‘姚记药铺’旧时就是你家祖屋啊。”

“啥?!”

芒种大吃一惊,药铺曾经是自家的?!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打我记事起,同治年间,镇上就一户姓冯,以前就住那。我就认得你太爷了,在镇上做豆腐,大伙儿叫他豆腐冯。对我们这些穷小娃,都很和善,谁来要吃要喝的,都给。他呀,有3个儿子呢,闺女有几个,你爷爷是他哪个儿子,我都不记得了。”老人回忆道。

“那咋就落到这田地呢?”芒种追问道。

“你上回说,你爹叫啥?”

“冯德同,您认得么?”

“冯德同……我想想,该是冯三的儿子……那就对了。你听我说……冯家的豆腐店……当年,离镇子往县城去的大路最近。歇脚的,喝茶的,饮马饮驴的,都来开店,人多了,热闹了。后来,你太爷把屋子修得规规整整,其他店家也跟着修,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后来吧,做药材买卖的姚胖子,就是姚大金他爹,看豆腐店位置好,就找你太爷赁了一半门脸,卖些自家在乡下种的药材……”

说到这,许是累着了,老人大咳起来,山娃把水递到爷爷嘴边,喂他喝了几口。

他接着说:“冯三,就是你爷,叫啥,冯开,开,啥,嗨,记不得了,我十来岁的时候吧,他出门去了县城,说是读书还是干啥,然后没多久,记不得同治年间还是光绪年间,到处闹疫症,家家户户家都死了不少,镇上人都死得见不得几个了。冯家也是……

我活了下来,隔几年,我瞧见冯三回来了。他也是阎王爷饶了一命。回来一看,自家一个人不剩,豆腐店姓了姚了!姚胖子跟他说,店子是他爹卖给姚家的,还拿出了白契,有你太爷的签章。说银子早被你太爷他们治疫症使完了。冯三不信,去找官爷,官爷说,有凭有证,还能有假?

唉……冯三,就是你爷,能咋办?只能作罢。四处给人帮工做活,好像40来岁才娶了亲,有了你爹冯德同,你爹还没成人,他就病死了。姚家四儿子姚大猛见你爹可怜,收到乡下屋里做了长工……”

山娃爷爷断断续续地回忆了很久,其间山娃给他端水喝了几回。

芒种听得目瞪口呆,整个世界在他脑中彻底颠倒!——自己每日早到晚走、洒扫干活的姚家店铺曾是自家的!一场疫病,竟然夺去了除阿爷外所有的亲人,真正的家破人亡!太爷爷赁了门脸位置给金大爷的爹摆个摊,最后竟全归了他家!阿爷、爹和自己,本该是主人啊,咋就全沦为了下人!

他感觉浑身发烫,胸闷气堵,若不是屋子暗黑,若不是山娃爷爷眼瞎,他涨红的颧骨皮肉一定能把他老人家吓到。

怨谁?怨瘟病?老天要降祸,谁拦得住?怨姚胖子乘人之危?有凭有据有契约,人家占着理。怨太爷离家?对,太爷不该走,他不走,还能守住家业——芒种心中升起了怨气。

但又一转念,气淡了——都是命罢……

待他把一切的根源归因于命运,渐渐平静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起还有一个不通的点,就问道:“山娃他爷,您前些日子说过,金大爷不善,又是为啥?”

“姚大金?跟他爹姚胖子一个样,心狠着呐!闹疫症那两年,他家有药,只卖给有银子的人。穷人去讨,药渣子埋土里,都不给!唉……”吴老爷子回道。

“猛大爷呢?猛大爷也这狠?”

猛大爷在芒种心里类似亲人,他怕答案令他失望,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猛大爷……姚大猛?那年月,他才几岁,青沟子娃一个,跟我一般大吧,啥都不懂呢。”老人笑了笑。

“哦……”芒种庆幸地应道,为保留住了内心给猛大爷留的那一份期待而欣慰。

可瞎眼老人补话了:“他呀,长到20来岁,也是一样了。那会儿他家做大了,越发狠辣。镇上其它药铺只能打他姚家进药,瞧病的郎中一律只能瞧病,不能卖药。要卖也只能打他家进货,谁个不干,姚大猛就带人拿拳头、棒子去砸……官爷不知收了他家多少好处,再加上姚大金儿子当了军官,谁去告都不好使,由着他家横来……”

“啊?”芒种的心又沉了下去,嘟哝说,“我这些年咋没见猛大爷打过谁?连我,他都不打呢。”

“人老了,心软了罢……不对,是自打他娶了个贤惠的婆娘,就收敛了。住乡下老宅里收发药材,不常来镇上管他三哥的事了。”

“猛大娘?是,猛大娘人善。”芒种由衷地认可。

“冯家娃子,咱们呐,都是苦命人,且先赖活着吧……”

老人蠕动干瘪的嘴唇,说出他给自己总结出来的这一生的核心。 sIDqrdsrd9cmMYRygxV9Q5rU166bNGetnO7jzoGFBQYVODdyvu8HiqN03RL2wk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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