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爷到里屋,拿了两棵老山参,往怀里揣,戴上翻毛厚帽,杵着拐杖,离开了店铺。
“冯芒种,你又要跑?”龙大鼻子双手叉腰,面带愠色,叫住伸手推后门的芒种。
“我……龙哥,我去问个事儿就回。”芒种怯怯地转身回答。
“你这脚板,全是油么?越发不像话!前些日子说学烧菜,这开年,人家馆子都还没起灶,你也跑?!”龙大鼻子烦躁地训道。
“哦。”昨晚在芒种的膝头、腿子和背上留下的肿痛还没散呢,他不敢再造次了,垂头缩回了脚。
龙大鼻子还不顺气,边开药柜边接着抱怨:“我爹要我去二伯家取东西,我都不得脱身,你倒自在得像二掌柜。”
芒种眼珠一转,忙说:“龙哥,你去呀。我来归整抽屉就是了。”
龙大鼻子没吭声,可脸色松动了些,该是有接受这一做法的念头了。
“龙哥快去呀,我不跟金大爷说。”芒种趁热打铁,继续给他鼓气。
“得,那我去一趟。店里不能缺人,也不能叫外人进里屋,我办完事就回。”龙大鼻子严肃地交代道。他刚才看见了东家拿老山参,知道他去了哪,且他行路慢,一时半会回不来,便下了决心,打算溜出去一趟。
“知道,知道,快去吧。”芒种连声应允。
龙大鼻子便几步跨出门,办自家的事去了。
芒种乐不可支,跑到后门叫刘老八:“老八哥,快到药店来,快。”
刘老八伸头出来问:“我过去?”
“对,快。”芒种心里又急又慌,因为他一抽身,店里空无一人。
“嗯,来了。”
刘老八消失在窗口,不到一分钟,跑进了“姚记药铺”。
“咋样?去瞧了么?”芒种拉着他的胳膊往里屋拽。
“去了。好些了,我摸着,没昨黑烫了。”刘老八的语气在朝他本来的习惯恢复,欢快且乐观,“人呢?你家东家和伙计呢?”
“快帮我收拾药柜,说不准多会儿他们就回来了。边干活边说。”
芒种丢给老八一块干抹布,自己先打开了最左侧下层的抽屉,接着说:“擦干净柜面,看看药名签子掉了没,再看药材有没有发霉、反油、生虫,有的话告诉我。”
“哦。”老八从最右侧开始照着动手做。
俩人面向药柜,一边干着活,一边说话。
“山娃好了些,那我拿的药没错,是不?”芒种刚问完,停下了手,“那再拿些去呀。”
他又找到黄连柜子,抓了一把递给刘老八:“快,揣起来,晚些给山娃煎水。”
“行。”刘老八接过,撩起棉袄,把黄连放到了里面的褂子口袋,然后继续做事。
“哎呀,馆子那边让你出来么?关老板还没回?谁看着?”芒种又停了手。
“关老板还没回呢,又雇了个厨子,客人不多,没事。”老八回他道。
“哦,你家老板去哪了?”芒种手眼又动了起来。
“唔……芒种,你记得我问过你,咱们为啥苦吗?特别是山娃他们,比咱们还苦。”
刘老八没回复他的问题,反而又提起了昨晚芒种刚思考过的疑惑。
“记得呢。昨夜里,我还想过,左向右想,都想不明白。对了,山娃他爷说认得我太爷,我得找机会去问问,我太爷是咋样的人,是不是我家祖祖辈辈都苦,为啥我家祖祖辈辈都苦。”芒种茫然地说道。
“你开始想这问题,那你就是有了精神了。”刘老八侧过脸,笑着说。
“精神?啥叫精神?”芒种不解地问。
“就是……就是……我也说不清,我估摸着就是……不是光想着吃馍馍,光想着活命,就是跟虫子啊、牲畜啊不同了罢……”
“哈哈,你打哪听来的?”
“唔……不好说。”
“那有了精神,又有啥用?”芒种还是不解。
“当然有用!……”
刘老八话没说完,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龙大鼻子的喊声:“冯芒种。”
“哎呀,回头再说。”刘老八反应很快,马上低声叫道,从后门跑了。
芒种快步走到门脸,应道:“龙哥回来了?”
“嗯。”龙大鼻子,“快收拣罢。”
他径直到了里屋的药柜前,扫了一眼,看见左右两侧各开着一个药抽屉,皱起眉自语道:“一双手,咋还开俩抽屉?”
芒种心一抖,正想该咋圆过去,见龙大鼻子没再深究,便小心地接着干活,不吭声了。
几天后,小叫花吴水山又出现在了街头——小小一个,破袄子显得愈加宽大,脸色苍白,头发脏乱,坐在残雪泥泞的路牙子上,脚边还是那个豁牙土碗。
芒种是在跑回金大爷家烧晌午饭的时候瞧见的,那一刻,他刹住了脚,张大嘴,呆呆地,远远望着他,心中狂喜,眼泪却夺眶而出。
吴水山也看见了芒种,小眼一弯,抿起泛白的嘴唇,给了他一个深深感谢的微笑。
芒种点了点头,擦了擦双眼,继续他的前行脚步,心想,真好,山娃活了,可是,他从此也是个没娘的娃了,命苦的娃……
做好饭,他又揣了个馍,悄悄给了山娃,在他耳边说:“过些日子,我找空去看你和你爷。”
山娃笑着点头,可芒种能看出来,他的笑再也回不到年前了,那是一种饱含凄凉和悲戚的笑,烙刻着永远流血的伤口,承受着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
1989年的赤原县,张惠雨又大了一岁,生活风平浪静,有吃有喝,除了一些小烦恼,比如和区文英较劲,比如母亲许恩华迷上了打麻将,比如表姨姚淑芬老爱来家里嚼舌头。
近半年来,特别是春节假期,母亲只要不值班,就到她的老牌友家围坐方桌前砌长城,好像不需要睡觉似的。
这习惯是咋开始的呢?说起来,跟小雨有关。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闷热难耐,张世明和妻子穿着短袖睡衣,吹着台扇,坐在外屋木沙发上看电视剧《一剪梅》。许恩华眼盯着电视,手上日复一日地织着毛活,小雨则在巷子里跟邻居小孩跳皮筋。
张世明不喜欢看电视剧,就说:“能不能看点别的?这种电视剧,情情爱爱的,还不如看动物世界。”
“你看报纸呗。”许恩华眼都不眨地回道。
她手中的毛线和竹签子沾了些手汗,黏糊糊地。只差胳膊口收尾的毛衣身子搁在腿上,更给她添了一团热气。她心想,织完身子,再织两只袖子,到时连接起来,形成一件完整衣服后,这个夏天就不织了,实在是热。
“今天的早看完了。”丈夫回答她。
“那就看书去,你不是爱看书么?毛选、读者,史记、三国、半月谈,桌上、床上到处扔,现在不看,啥时候看?跟我抢电视干嘛?”许恩华马上抢白他。
“嘿,你这书名记得倒是顺溜。”张世明笑了。
“啥意思,笑话我?”许恩华转过脸来,正经问了。
“哈哈,不看书不看报,啥都不知道。”张世明继续逗她。
“是是是,我啥都不知道。一边去,别影响我个卫校毕业的文盲看情情爱爱的电视剧。”许恩华有点不开心了。
“嗨,开不起玩笑咋的。”张世明说完,拿起了身边的一本《半月谈》。
俩人没再说话,但也都有些不悦。
这时,砰的一声,防蚊绿纱门被推开了,吓了俩人一跳。
小雨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捧起餐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里面是妈妈熬的绿豆汤。
“哎哟,慢点喝。”许恩华扭头对女儿说。
小雨没接话,依然我行我素,扬着脖子往肚子倒。
“过来,试试胳膊口。”许恩华又说。
“试啥?”小雨嘴里包着炖烂的绿豆问。
“过来,试试毛衣,看看胳膊这里的大小。”
小雨放下缸子,走到妈妈面前,湿透的身上很快被从头套进了一件毛扎扎的厚毛衣,手被妈妈从一个还支着三根竹签子的洞口艰难地拽了过去。
“哎呀!难受死了!”小雨叫了起来。
“难受啥,大热天的,我给你辛辛苦苦织,还没叫难受呢,你试一下就叫。”许恩华不高兴地批评她。
“谁要你织了?我又不穿。”小雨嘟起嘴说。
“现在不穿,冬天冷了得穿呀。”
“天冷了我也不穿,人家同学们都买现成的衣服了,你还织!上面还加什么小鹿啊、小猫小狗啊,被人笑。”小雨越说越委屈似的。
“啥?你还嫌弃?你才多大,讲吃讲穿了?你这孩子!”许恩华的声调提高了。
张世明见妻子生气了,故意打趣似地笑着说:“小雨,你可别挑三拣四的。我跟你说,你妈的手艺,没几个妈妈比得过。给你姥姥、奶奶织的帽子,每月一换的话,一年都不重样。还有我的、你姥爷、爷爷的毛裤,色彩斑斓……”
“行了。别酸不溜就的,都看不上是吧,我不织了行吧?”
许恩华这回真生气了,三两下把毛衣躯干从小雨身上由下自上扯出脑袋,扔在了一旁,抱着手,拉下了脸。
“呀,真恼火了?小雨,快认错,认错。嘿嘿,别气了。”张世明赶紧熄火服软。
小雨伸个伸舌头,正犹豫该咋认这个她自认没错的错,妈妈反而先开口了:“去把衣服换了,湿乎乎的想生病吗?”
这场小小的不痛快,转瞬就过去了。可打这天开始,许恩华真的不再织毛衣了,至少这半年没再碰过。
然后,她找到了新爱好——打麻将。其实被朋友邀约去打牌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只不过这会儿她才真的答应而已。
这一打,竟然就上了瘾。张世明一开始没干涉,知道她们牌友固定,都是女的,打得也小,就二毛五毛的,不会影响生活,更不会通宵达旦,12点前一定收摊。
可后来,他发觉不对了——这打牌势头渐胜啊!做一餐饭管三顿,女儿放学回来自己热着吃,作业也不管,自己出差的话,女儿竟然在课本上自己签家长名了,啥“已背、已阅”,一看就不是妻子笔迹。
这让他稳不住了,特别是看见妻子下了夜班没休息几个小时又去“鏖战”,皮肤都没以前水灵,好几次想跟妻子谈谈,可她夜里一回来倒头就睡,又累又困地,咋谈?
父亲的不满,小雨都看在了眼里。她其实并没那么在意妈妈打牌这事——少一个“监督员”,自由度嗖嗖上升,何乐而不为?可她在意父亲的在意,便也跟着对妈妈有了意见。
春节期间,张世明一家照例要走亲访友。长辈家都去过后,他们定了一天来到表姐姚淑芬家拜年。打扮得红通喜庆、烫了满头小卷卷的姚淑芬端茶递糖,眼睛老往妹夫张世明身上瞄,这些细节许恩华当然不会错过,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说:“哟,快到中午了,我们回了啊。”
小雨没想到妈妈这么快提出离开,很是开心,马上站起来,等着出门,因为那倆表哥表弟,跟自己玩不到一起,表姨和表姨父之间生生疏疏、互无笑意的奇怪氛围,也让她感到不舒服。
“吃完中午饭再走呀,哪有到家饭都不吃的?”姚淑芬同样没想到表妹一家要走,睁大眼说。
“回去还有事呢。”许恩华不自然地笑道。
“大过年的,还有啥事?吃完再走,我现在去做,别走啊。”姚淑芬不甘心,继续试图留住客人。
“你妹呀,急着回去修长城呢。”张世明眼带不快地在旁边的藤椅上来了这么一句。
许恩华便顺着话说道:“就是呀,都约好了,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哦?打牌?啥时候有了个这喜好?家里的事不用做啦?难怪世明这袜子都破了,也没人补,恩华,这可不好。”
姚淑芬脸色一变,酸溜溜地批评起了表妹。
屋里的人听她这话,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张世明的双脚,果然看见他右小腿,露出裤管的那一截黑袜子上,不知道被钉子还是啥钩了个拇指大的洞,内边缘毛呲呲的,极具继续扩大的趋势。
许恩华很尴尬,两颊发红,弯了弯嘴没说话。
张世明无所谓地站起来,说道:“这有啥,又不影响穿着。就是牌嘛,少打没坏处,是吧。”
小雨逐一细读三个大人的表情,品到了一丝混杂着求助、挑拨与争夺、回护与圆场的复杂意味。
“妈,走啊。”小雨拉住妈妈的手,催她走。
许恩华顺势拉住女儿离开了表姐家。
袜子给丈夫补好后,许恩华麻将照打,班照上,没有改变的意思——一项易上瘾的爱好一旦养成,哪那么容易放弃呢?可她不知道,她以为只是爱好而已,在有人眼里,却是机会,比如表姐姚淑芬。
正月还没过完,一天放学后,小雨跑进家门口的巷子,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先于自己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