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雪盖的灶房里,热腾腾地,蒸白馍馍、粗粮饼的热气、火塘里的烈焰、柴木崩裂的噼噼啪啪、小花的笑声、“粽子、粽子”的叫喊,还有猛大娘和芒种的谈笑,充盈着他们三人的1929年春节。
姚大猛带着姚祖光去走亲戚了,罗五妹躲在屋里烤火,她估摸着丈夫他们该回来了,才揣着手,走向灶房帮忙。可人还没到,远远就听见了灶房传出来的欢声笑语,脸上的皮肉顿时拉垮,嘴唇皱成一团,牙齿咬紧,站在房门口,眼神从惊讶变成酸楚,再露出了与全世界为敌的狠意。
三少爷姚祖祥跟旧年一样,放冬假又直接去了寺庙,直到大年十四才回来,又被猛大爷骂了一顿,可看他的模样,仍旧是如如不动,充耳不闻。
过完年,冯芒种再次恋恋不舍地离开猛大爷一家,回到了小通镇上的“姚记药铺”。
可他没想到,等待他既是做惯的打杂日常,还有一个坏消息。
连续几日,芒种都没在街口瞧见吴水山,觉得蹊跷,这孩子能去哪呢?他想问问刘通桥,可隔壁的酒馆还没开门,他忍不住问龙大鼻子说:“隔壁咋还没开张呢?大年都过完了呀。”
“不知道,他家老板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来,或许多歇些时日吧。”
龙大鼻子把药柜子上的卷边名签,一一拿浆糊贴好,头也不回地答道。
“哦。”芒种不安地在店里转圈,琢磨着咋找时间溜出去,到山娃家看看。
他还没找着机会,一天早晨,关老板和刘老八回了来,打开店门收拾物什,准备开张。芒种趁金大爷回家吃晌午,跑到后厨敲了敲他家窗户。
刘老八很快伸了头出来:“过年好啊。”
室外的寒风迅速冲击到他因卖力干活而发热发红的脸上,他冷得一个激灵,但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过年好。老八,你近来瞧见山娃了吗?我回来三天了,一次都没见着。”芒种忧心地抓紧时间问道。
“是么?过年我跟关老板去外地了,昨夜里刚回,不知道呀。”刘老八的笑容消失了,也跟着担心起来,“我去瞧瞧咋回事。你能溜出来么?”
“唉,金大爷要是跟关老板似的,就好了,成天说要守规矩、守规矩。去小解都得掐时间,咋溜呀……”芒种沮丧地耷拉下头。
“没事,我先去,等我去瞧过,回来告诉你。我先去忙了。”刘老八说完,等对方点了头,关上了窗户。
整个下午,芒种都心神不宁,一心想知道老八去瞧了没,山娃到底咋了。可金大爷一步不离开铺子,他连抽空去看一眼老八在不在都不敢。
龙大鼻子见他答话慢,眼神飘,一副心焦恍惚的模样,觉得不对劲。
正好有位客人进来,拿出方子,里面有一位药是石膏,而药铺把石膏放在里屋,避开阳光的地方,龙大鼻子便抬眼说:“取石膏来。”
芒种转身进了后屋,蒙蒙地拿个石杵出来,龙大鼻子一眼看见,气得火滚,看金大爷没察觉,便走出柜台,一把拉芒种到后屋,低声呵斥道:“你要学烧锅做饭我不管,若我叫你取药、取物件再拿错,我马上告诉金大爷,打断你的腿!”
“啊?咋啦?”芒种错愕地看着龙大鼻子,第一次见他发火。
“咋?你看你手上的东西,这是石膏么?”
芒种低头一看,手中捏的是根石杵,自知犯了错,羞愧得脸红到了颈子窝。连忙集中精力,把石杵放回它该呆的臼子里,从架子上拿了石膏递给龙大鼻子。
后者哼了一声,转身回了门脸。
“方才你俩做啥,这么久,叫客人等?”金大爷送走买药的顾客后,斜着眼问道。
芒种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龙大鼻子,怕他说出实情,谁知龙大鼻子答道:“大爷,没啥,我去瞧石膏袋子封严了没。”
芒种轻吁一口气,他知道,取药犯错是大忌,金大爷若知道了,一顿打是跑不掉的,心里对龙大鼻子又多了一层感激。
只是他不懂,人心最难估,未必都像他那么简单——龙大鼻子包容他,并不一定完全出于善意,人家只是不想他这个打杂的帮手被赶走,至于药材知识、药材买卖,芒种学得越少、越不学、越不会,他越高兴,越放心。
但药物不同于其它东西,它们关乎生死,非同小可。按自己吩咐和要求取错药这种情况,他绝对不能接受,责任太大了,轻则挨打,重则填命。所以那通火,他必须发。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芒种反思自省之后,还是惦记着山娃。熬到打烊,他刚出后门,不等他走近敲窗,隔壁的窗户就开了,像是早已候着他。
老八的眼眉紧蹙,难过地说:“山娃他娘,死了。”
“啊?!”芒种大吃一惊,“死了?他娘,他娘死了?”
“是的。”
“咋回事?!”
“天太冷了,又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不知是冻死还是病死……”
“人呢?”
“拉走了。”
“山娃呢?”
“也病了,正发着烧,唉……”
“是啥病?能知道不?”芒种想起自己干活的店子正是卖药的,若是知道啥病,说不定能想办法搞到对症的药。
“我又不是大夫,我哪知道。”老八很沮丧。
“发烧、发烧……我想想……”
芒种的脑子飞快旋转,搜索自己仅有的那点“病”与“药”之间关联的知识。
他还没想出法子,龙大鼻子站在后门喊道:“冯芒种!还在磨蹭啥?”
“去罢,等关老板回来,我问问他,说不准他懂些。”刘老八无奈地劝他先回。
“龙哥,就来,就来。”芒种先应付了伙计,接着问老八,“关老板还没回?”
“没,差我回来先打扫。你快去吧,别挨你东家打。”老八情绪低落地伸手关窗。
“成,我回去想想咋弄。”芒种离开窗户,周身沉重地回到了药铺。
他闷不做声地关好前后门,见龙大鼻子已走在了头前,追了两步问道:“龙哥,发烧吃啥药?”
“咋啦?你发烧还是刘老八?”龙大鼻子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问。
“我……老八……对,刘老八。”他含糊地答道。
“他啥毛病,去瞧过大夫,来拣药就是了。咱不是大夫,不敢说。”龙大鼻子答道。
“咱家铺子咋没大夫呢?里屋有桌有凳的。”芒种对一点早有疑问。
“你问东家吧。”
“我不敢问。”
“就是咯。”龙大鼻子像是知道原因,但他不肯说,仍只顾往前走。
“龙哥,没瞧大夫就不能吃药?我以前病了,猛大娘也没找大夫,就煎药给我吃呀。”芒种上赶着追问道。
龙大鼻子捧起双手,呵气取暖,然后不耐烦地应付说:“生病发烧,因由多了。我又不是猛大娘。回了,回了。”说完,自顾拐进了通往自家的巷子。
芒种站在冰渣雪泥杂乱横陈的街口,望着龙大鼻子远去的背影,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急得想跳脚。
咋办?要知道因由才能治?他心一横,拔腿跑向吴水山住的“窝棚”。
大雪压低了房屋顶,也掩盖了一切污秽,看上去纯净无比。芒种跑进了冰冷漆黑的山娃家,外屋没人,只有上次躺着山娃娘的空炕,他叫了一声山娃,跑进了里屋。
“谁?”山娃的瞎眼爷爷气若游丝地问道。
“是我,姚记药铺的学徒。山娃咋了?”芒种摸黑凭记忆走到炕前,慢慢地看见了他们爷孙俩。
爷爷紧紧地抱着山娃,缓缓说:“还热着。刘老八刚走,带了吃的。”
“哦。我来问,爷,山娃是咋烧起来的?”芒种不知道怎么问才能问到点子上。
“他们娘俩吃了讨来的饭食,又拉又吐,他娘没扛住,没了……山娃,唉……”
“吃坏肚子发烧?是,定是吃坏了。”芒种自问自答道。
“冯家娃子,想个法子救我家山娃啊……”瞎眼爷爷对着芒种的方向乞求道。
芒种朝吴水山靠近,见他脸色蜡黄,闭着眼,瘦小的身子此时更是缩小了一半,像根细竹竿,套着黑棉絮四处崩漏的破棉袄,昏昏沉沉地斜在爷爷胳膊弯里。再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芒种一把缩回了手。
“爷,您说,我该拿啥药给山娃呢?我,我不懂啊。”芒种试着向山娃爷爷求助。
“我,我也,不,不知……黄连?”老爷爷先是心焦地回想过去的经验,突然提起了一味药。
芒种眼睛一亮,重复道:“黄连?成!我去取!”
他嗖地一转身,快步冲出了屋子,在湿滑的巷子、街面摔倒几次,跑回了店铺,偷偷点了油灯,从药柜里抓了一把黄连,再熄了灯,锁好门,再跑去了吴水山家。
“这,这咋吃呢?”芒种递给老人,问道。
“得煎水吧。”
“哦,我,我来。”芒种又从老人手里取回黄连,来到灶房,摸到火石,点着柴火,再从院里捧来厚雪,放进锅里,把黄连丢进去煮了。
水咕噜咕噜煮开后,他估摸着差不多了,拿土碗舀了半碗,端进里屋,走到炕前,借着寒风,稍吹了两下,便已能入口。
扶起山娃,芒种给他灌了下去。
热乎乎的药水下肚,山娃睁开了眼,看见芒种,话还没气力说,眼眶先红了,两行泪水顺着眼角长长地淌了下来……
“别哭,山娃,别哭。”
芒种劝着山娃,看着他这条险些消逝的脆弱如烛火的小生命,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抬起棉袄袖子抹抹眼泪,再去灶房舀了一碗来,给山娃喝了一半,也给老人喝,说:“爷,您当热水喝些吧。锅里还有,您摸着去舀。我得回金大爷那了,得空再来。”
“快去,快去,冯家娃子,你真是心善,跟你太爷爷一样善。”瞎眼爷爷感叹道。
芒种本已转身,一听这话,站住了,回头惊讶地问:“您认得我太爷?!”
“认得。快去吧,耽搁你太久了,那姚大金可不是善茬啊。”老人低沉地说。
“啊?!”
芒种再次惊讶得口眼大张——水山爷爷咋突然说金大爷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