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认得我们东家?”老人认识自己的东家,芒种多少有些惊喜,像是一下拉近了距离。
“唉……这小通镇上的老人,谁个我不认得?”老人深叹一口气,然后竟来了精神,要吃饭了,“山娃,给我饭、筷子。”
可他只颤巍巍往嘴里刨了两口,撕了两块馍,就把碗筷伸向空中:“饱了。山娃,你吃。”
吴水山无奈地看了一眼芒种,再劝了爷爷几句,无果,只好接过,坐在炕边,把饭菜狼吞虎咽地倒进肚子,连碗底都舔了个一粒不剩、干干净净。
他拉上芒种的手走到外屋,母亲正和刘老八说话,炕上也给儿子留了半碗。
“我俩回了,山娃娘,你们早些歇。过几日,我来取鞋底,再拿些布头、纸壳、棉线来。还缺啥?”刘老八有条有理地安排道。
“不缺不缺了,辛苦你啊。”山娃的母亲感激地探过半边身子说。
“不辛苦,我们回了。”
俩人在山娃的护送下,走出院子,重回到星空下,绕向街道。
芒种的心里阴郁沉重,哽咽着说道:“我以为我命苦,没爹没娘,哪知山娃有娘,有爷,也苦。”
刘老八没回话,默默往前走,到小酒馆后,一边开门,一边说:“进来再讲。”
他俩从内关好店门,坐在黑暗中的木桌边。
“芒种,还有比山娃更苦的,你信吗?”刘老八起身倒来两碗水,放在桌上问。
“我信。这镇上,见得的叫花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哪止山娃一个。”芒种木然地看着木桌上的小爬虫。
“还有被抓走……”老八说了一半,停住了——姚大金的儿子可是穿军服的。
“被抓走干啥?哦……”芒种问,可一思忖,心里明白了大半,他说的该是被抓壮丁,再也回不来的人。
“没啥。咱们为啥苦,你想过吗?”老八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再问道。
“人各有命罢,哪都有苦的人,60年后也有呢。”
芒种想起小雨说的话,她生活的年代里也有讨饭的人,可随即又想起小雨还说,到那时,孤儿也有饭吃,有书念,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来。
“是人各有命,可咱们不能认命呀。”老八不知他笑啥,也随之微笑说道。
“不认命?那还能咋?”芒种不明白了,仰起头,皱眉看着老八。
“日后再讲罢。我得回老板屋里了,你也早些歇罢。”刘老八站了起来。
俩人往外走,还没踏出门,他又正经地站定,跟芒种说:“咱俩谈的话,见的人,可不敢叫别人知道。”
“嗯。放心。”芒种狠狠地点头。
虽然他并不是很清楚,他俩谈了啥不能说的,可朋友有交代,照做总没错。再说了,除了他刘通桥,他哪还有人可说——小雨学生不能算,她生活在60年后不知地界在何处的赤原县,跟她讲啥都不妨事。
至于见的人,不用老八提醒,他也断不敢讲,金大爷的拐杖可不是棉花做的。
打后门回到药铺,芒种把门由内插紧,合衣半躺在里屋以前给瞧病大夫的木制太师椅子上,双手枕头,张眼盯着黑暗中的屋顶,感觉到了与昨日不同的异样——关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要干啥这件事,除了以往单纯只渴求吃饱穿暖之外,像是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了些别的想法,有了必须思考的冲动,至于具体怎么想,朝哪个方向想,他还理不清。
呆望了一会儿,他猛地想起店铺没打扫,赶忙一个鱼打挺,跳了起身,照习惯去角落抓扫帚,可再一想,龙大鼻子不让点灯,黑咕隆咚咋扫?
罢了,明朝天麻麻亮再搞吧……
第二天晨曦刚露头,心里挂着事睡不安生的芒种睁开了眼,站起来,扭动被太师椅硌得生疼的背脊腰骨,然后借着门窗缝挤进来的微光,打扫地板、擦拭柜面……
龙大鼻子从后门进来后,芒种和他一起抬起门闩,打开了店门。
“龙哥,我去提水,再到大爷家,不知道金大娘做了早饭了没。”芒种对龙伙计说。
“打水就成,东家那不必去了。昨黑我过去送账本,他交代我告诉你,他们自个儿张罗饭食,晚些东家过来给你带吃的就是。”龙大鼻子跟芒种转述东家的安排。
“嗯。”芒种转身去后屋提了个水桶,出门朝镇西头的水井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金大爷这是咋了?大少爷回家,把他给下人立的规矩都撼动了?
这一困惑也仅是闪念,反正这规矩动摇得对自个儿没坏处。
姚大金接近晌午才到店铺来,叫芒种回去烧饭。芒种跑回去一看,姚祖荣大少爷不在。
他一边帮着摘菜,一边随口问金大娘:“大娘,大少爷歇一夜就回了?”
金大娘穿着薄布袍子,老缩了的身子矮小寡瘦,一双小脚尖凸凸地交叉摆着,坐在灶台边淘米,说:“回了,他爹不叫他多住。”
“大娘,大少爷的少爷小姐们,您且有年头没见着了吧?”芒种知她脾气好,就跟她闲聊起来。
“是呢。祖荣呀,老早就说要接我们都去省城,你金大爷没拿定主意。时局乱,再说铺子要是开到省城,钱银上吃不住。可这老不去,我都在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着孙子孙女们了。”金大娘担忧地回道。听得出来她对孙辈心有牵挂,怕留遗憾。
哦?他们要去省城?芒种脑子一跳,心里一喜。想,赶紧去呀,我就可以回猛大爷那边了哇。
但他当然没跟大娘说出自己的心思,快手快脚地烧好饭菜,回店里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照常度过,但芒种有了更多的盼头,盼金大爷出门喝茶,自己去隔壁找老八,学做菜,说说话;盼初一、盼过节,回村里带小花小姐;更盼金大爷一家迁走……
夏去秋来,冬雪漫天,1929年的脚步逼近小通镇,芒种开始心焦火燎地数日子,终于在腊月28这天,东家放自己回猛大爷家过年了。
他飞奔回到村子,帮着猛大爷打扫、拾掇,准备年货,贴对联,做饭食,忙得不亦乐乎。
两岁的小花小姐已能满地晃悠着跑了,活泼好动,大娘追不住,大爷没工夫追,大少奶罗五妹肚子还没动静,更没心思追。芒种的归家,让全家在带小花这事上更是松了口气,腾出了手。
小花也喜欢芒种,能清晰地喊出“粽子”,奶声奶气、没完没了地叫,醒来叫、吃饭叫、玩耍叫,比看家狗黑蛋还粘乎,逗得大爷大娘直笑。
这个年,芒种过得很高兴。只是,老人不在跟前时,姚祖光大少爷的脸色越加难看。
大年初二一早,芒种牵着小花小姐,单腿蹲在院门口放鞭炮,每点一个,“乓”一声,小花就咯咯大笑,身子一边往芒种怀里钻,一边叫:“粽子,点、点、炮仗。”
姚祖光走出来,骂道:“狗东西,你倒像少爷了!正经活不干!”趁没人看见,朝芒种背上踢了两脚,把芒种踢趴到了地上,小花和黑蛋都不知所措。
踢就踢罢,芒种爬起来,咧嘴疼过一阵,转头就忘了,该干嘛还干嘛。对比大少奶后脖子上没断过的伤痕,他觉得自己挨的揍还算少的,没啥好不痛快的,丝毫不影响他想要回来的念头。
过了几日,芒种找了个没旁人的时候,再次央求猛大娘道:“大娘,我在药铺还得学多久呢?您跟猛大爷说说,让我回来伺候你们吧。”
猛大娘坐在灶台边,拉着蹲地上玩耍的女儿的手,怕她被柴火扎着,长出一口气说:“我倒是巴望你回来……学徒常得学三年呢……再过一阵吧,我跟你大爷说说看。”
她知道丈夫的心思,想把芒种往自家屋里人的方向培养,她也知道芒种的心思,看自己体弱,小姐年幼,想多照顾她俩。俩人都好心,她自然为难,心想不如就让芒种安心干满三年再说,只是这两年,得看着媳妇脸色,让她帮带小花,实在闹心。
芒种明白猛大娘说不上话,怏怏地忙活做饭了。
猛大娘见他不应声,找了别的话题说:“粽子啊,你做饭的手艺长进了不少哇,比我做的好吃。”
一提这个,芒种来劲了,绽开了无邪的笑容:“咋会呢,大娘,您做的好吃,我会的这几道都是您教的呢。”
“不一样,不一样。譬如昨儿,鸡蛋片片炒大米饭,打哪学来的?怪好吃。我可没教过你这个。”大娘也笑了。
“嘿嘿,自个儿瞎琢磨的。大娘爱吃,日后我常给您做。再过些日子,小花小姐也能吃了呢。”芒种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