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父母走两边,小雨一手拉一个。他俩不时提起手,把她像个空竹似地提起来荡。不知是路边小店还是居民人家传来《红高粱》的主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啊头……”
小雨听着歌,一边荡,一边哼,想起了那电影,心里奇怪得很,那新娘子被坏人抢走了,咋都不发火呢?——看不懂,根本看不懂。
对了,芒种哥哥是不是那个时代的人呢?看他们穿的衣服,很像,那下次问问他,那时的新娘子是可以随便抢的吗?
“爸爸,你刚才说去见谁?”一个提起、晃腿的回合落地后,小雨想起这茬,问道。
妈妈先答了:“去你好朋友区文英家,见区副厂长呀。”
“什么?!”
小雨刹住了脚,和拉着她双手往前走的父母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仿佛她是弹弓中夹的那颗小石头,橡皮筋已拉扯到了极致,随时准备把它发射出去。
“怎么了?”许恩华被她这一急刹弄得莫名其妙。
“我不去。”小雨松开父母的手,撅起了嘴。
“为什么?”两口子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我,我要看电视。”小雨不敢说出实情,只想蒙混过关算了。
“不行。”许恩华朝她走来,再一次拉起了她的手,“陪爸妈一起去。看电视伤眼睛。”
“哎呀,妈妈,钥匙给我,我就看一会儿。”小雨继续为自己争取。
“走走走,听话。”妈妈这会儿可不会放她回家——待会儿去区副厂长家,有孩子这个“幌子”在,大人的目的自然就淡化了,免得别人以为他俩专程去提啥要求。
11岁的小雨,还不到敢跟父母叫板的青春期,只得哼哼唧唧地,被半拉半退地磨蹭着向前挪。
来到区副厂长家居住的居民楼,小雨更加忐忑了,不知道待会儿见到区文英说啥话,四肢怎么安放,表情怎么摆。
幸好,开门的是区副厂长,大肚子的他穿着大汗衫、睡裤,先是一愣,然后说道:“哟,张主任,你们这是?”
“区厂长,是这样的,我家小雨,说想来找文英玩呢,我俩呢,正好也没事,就一起来了。”许恩华知道丈夫口拙,先作了回应,并且如所有底气不足的父母一样,拉出孩子当话头。
小雨低着头,狠狠地翻了翻白眼。
“哎呀,不巧啊,文英和她妈上她姨家去了。”区副厂长站在门边回道,“进来坐,进来。”
太好啦!小雨心头的一块巨石瞬间齑粉化,赶忙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憋紧在胸膛的闷气。
三人进到屋内,小雨四处扫了几眼,发现文英家比自家“现代化”多了——双卡录音机大摇大摆地端坐在柜子上,电视机也更大更薄,天花板上明晃晃地挂着日光灯,电视旁边的桌子上,甚至还有一部米白色的电话机,有按键的那种。
父母对于区文英不在家这一情况,跟女儿当然是两种心情了——他俩本来就都不是社交能手,既然不能聊孩子,那他们不得不把话题切换至成年人的频道上。
许恩华把手里的塑料网兜连里面的小礼物放在了外屋的桌上,不好意思地直入主题说:“区厂长,我们想问问,这波分房子,世明能分到吗?”
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红了脸。
“哦,坐,坐下说。”区副厂长把电视声音关掉,招呼他们三人坐下后,点上一支烟,“房子嘛,这次只拿到五套,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这回不按工龄,不搞排分,都给新招来的科技人才。咱们日化厂,也要要研发新产品,改革,要转轨了……都得靠技术专家呀。”
许恩华的脸愈加绯红,如坐针毡地点头。张世明也颇觉尴尬。俩人本以为他这个车间主任算得上技术专家了,没想到在厂领导班子的眼中,可能只算个普通的老工人。
小雨虽然还想不到这一层,但光看他们三个人的面部微表情,就能感知自己父母俩人的气场加起来都不如区文英父亲一个。
“是的,是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房子给他们,我们服。”张世明打破尴尬,发自内心地认同道。
“嗯,不过呢,以后房子商品化,不知道还有没有分配一说了,啥情况都说不准咯。你们心里要有准备。”区副厂长又撒来一把盐。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国家要发展嘛……”张世明连忙接着说。
“呀,不早了,文英不在家,小雨没见到好朋友,那我们不打扰您休息了。”张世明觉得继续谈下去,显得自己一家子特想要房子似的,干脆告辞回家。
“行,你们也早些回家休息。”区厂长率先站了起来,没有留客的意思。
小雨早就想走了,先走到门口等他们三个大人正式告别,因为根据经验,从提出告辞到真正告辞这一过程还有些距离。
“世明,东西拿走,东西拿走。”区副厂长从桌上提起网兜往张世明怀里塞。
“一点,一点小心意,您收着吧。”张世明没想到还有一幕,所以根本没认真看妻子往网兜里装了啥,该给谁吃合适,万一是茶叶,说是给文英就丢脸了,干脆就说心意。
“心意领了,东西不留,不留。”区副厂长不容置疑地继续拒绝网兜。
“区厂长,留着给文英吃吧,拿来了再拿走,这,这多不好看。”许恩华也劝道。
“说了不留,就不留,心意领了,小许,拿回去。”区副厂长寸步不让。
三人在门口推推让让,就为这两盒饼干和一包大白兔奶糖。
这时,一个男孩从里屋走了出来,说:“爸,明天我还考试呢。”
小雨一看,只见那男孩的个子已快及他父亲,穿着白衬衫,黑布裤,眉眼跟区文英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很神气。男孩此时的表情像是很不耐烦,还带有一股高傲的冷漠。
小雨想起区文英以前说过她有个哥哥,叫区文亮,比她大五岁,算来该是上高中了。
自己父母送礼被拒,还被对方的孩子见证且嫌弃,这场面,简直令小雨难堪得脚心抓紧,快把鞋底抠穿。
她拉了拉父亲,催道:“爸爸,快走呀。”
“知道了。”区副厂长回头冲儿子答了一声,用了些劲,把网兜堆进张世明的身上,再把他们推出门,以一句标准的结束语,实现了小雨盼了“一个世纪”般的真正告别——“有空来坐啊。”
门被迅速关上。张世明夫妇对视了一眼,没说话,一起走过公用的走廊,下了楼。
小雨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因为区文英没在,避免了比刚才更为难堪的见面。但她心里还是很不理解,父母为什么非塞礼物给别人,也不理解为什么区副厂长说啥都不要——自己和同学互送礼物时,大家都是很开心地接受的呀。一定是区文英的爸爸不喜欢自己父母送的东西吧。
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成年人的送礼或收礼,包含的意思太多了——如果不是亲近、信任的关系,或寻求帮忙的意图,成年人不会轻易送;如果不是亲近、信任的关系,或有施与襄助的想法,成年人也不会轻易收。
所以,最好不要纯粹出于好意送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礼物,特别是在身份不对等的情况下,自下送上的话,更会陡增对方负担,送礼人的好意,就变成了冒犯。
经此一“役”,小雨更加看不惯区文英,在原本跟她赌气的基础上,更添了怨气。
一路走,张世明颓丧地对妻子说道:“我说不来吧,你瞧,区厂长还以为咱们这一趟,就是专为了要房子送东西去。”
“唉,是弄得不咸不淡的……哎,世明,你可是中专生呀,还是车间主任,咋就不算人才了?你们这日化厂,难不成要请科学家来改革?”许恩华关注的重心在这块。
“科学家倒不至于……反正学历越高越好吧……中专生,以后算不得啥了。小雨啊,真得好好读书呀。”
张世明已经嗅到了这个社会对于人才的渴望和需求,对孩子的要求也从有个工作就行,上升到了有了更高的期待。
小雨哦了一声,却没往心里记——这个年龄段,哪懂得那许多,玩是第一位的,至于读书学习,小一部分出于对自己喜爱学科的求知欲,大部分当然只为应付,做完作业就万事大吉。考试的分数嘛,要么是父母有要求,满足他们,要么是虚荣心作祟,靠排名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