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瞅见芒种坏规矩,龙大鼻子不揭发,是因为他了解金大爷的脾性,金大爷极不喜嚼舌头的手下,别没把芒种搞走,自己先被开了,所以,他干脆不作声,等东家自己去抓。
这会子,他按压住心底的愉悦,故意问道:“你不想学药铺的买卖,就能不学了?你能说了算?”
芒种马上蔫了,垂下脑袋不说话了——是啊,自己能做主么?
龙大鼻子见状,怕芒种就此打了退堂鼓,改了目标,忙给他加了把动力,把他掰回原有的打算:“你乐意学啥,就学啥罢。我不跟金大爷说。”
“嗯嗯,谢过龙哥!说不准哪一日,猛大爷就准我回去了呢!我得空瞅着机会,再跟大娘讲讲,地里的活,我也去做,他们说不准就肯了呢!”
芒种又来了精神,厚嘴唇硬朗起来,黑黑的眸子闪起光,在昏暗清冷的街边,与头顶月亮的清辉呼应。
“成。”龙大鼻子点点头,往自家方向走去。待芒种看不见自己后,他偷偷笑了。心想,咋还有人放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药铺伙计不做,专想着烧饭种地呢?——这世上,果真啥人都有。
此后,只要掐准金大爷不在店铺,芒种就靠在酒馆后厨窗边,看酒馆的关老板做吃食——拌包子馅儿、饺子馅儿、做锅贴、烧饼、配卤水、看火候、学刀工、雕花样……
芒种学得不亦乐乎。有时,知道金大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40多岁的关老板还许他进去,亲自动手实践,就像对待自己的徒弟,把自己会的手艺都毫不保留地教给他……
芒种和酒馆伙计刘老八也越来越要好,得空就在一起说话。
一天傍晚,芒种帮金大娘烧完饭,跑回店子,跟金大爷在街上擦身而过,知道他回家去了,便来到后门外,和好友俩人隔着窗户说话。
刘老八正拿一把细竹蔑扎成的笤帚,轮圆胳膊刷洗大土灶台上的铁锅。
芒种朝里望了一眼,见关老板不在,终于问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老八,你说,关老板,为啥对我这般好呢?啥都教我。”
“哈哈。”刘老八停下手,也回头看了看,回道,“关老板是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就这?不收钱教徒弟,没听说过呢。”芒种不解地看着好友。
“他也是瞧你非学不可嘛。甭想太多了。哎,那龙大鼻子,不管你?”
刘老八岔开话题,胳膊又快速地抡动,把锅底的残渣、锅巴刷得嚓嚓响,亮出它本来的黑亮底色。
“不管,我跟他说了,日后我不干药铺买卖。”
“那就是了……他不管就成。”刘老八笑道,像是早就摸透了隔壁这伙计的心理活动。
接着他说:“快回吧,你们那边也该收拾收拾打烊了。”
芒种点点头,正要回转,又被好友叫住:“等等。”
刘老八叫停他,放下刷子,打开身旁的木制橱柜,从第二层的土碗中拿出两个大馍馍,递给他:“给。塞衣服里。”
“干啥?”芒种很惊讶,自己在姚大金家还是吃得上饭的,老八为啥拿馍馍给自己?
“不是给你的,这会儿山娃还在街口,你去给他罢。”老八关好橱柜,继续干活。
“哦。哎,山娃有娘,咋在街边讨饭呢?”芒种边塞馍馍,边问。
“他爹是佃户,染病死得早,他娘本来也能干农活,前些年摔伤了腰,再干不了重活,只能躺屋里纳鞋底子,还有个盲眼爷爷,咋能养活三张嘴。山娃太小,没人雇他,可不得讨吃么……”老八悲切地讲起小叫花子讨饭的原由。
“哦……”芒种心头一酸,默默地回了药铺。
他走到前屋门脸,跟柜台里的龙大鼻子说:“我去解个手就回来收拾。”
然后,不等他回声,飞跑到黄昏残照的街口,见吴水山还坐在原地,眼巴巴地望向路过的行人,忙把他招呼到上次的旮旯凹处,偷摸从怀里取出馍馍,塞给了他。
“芒种哥,多谢你。”山娃笑着捧住馍馍,对芒种说。他心底的感激透出又薄又破的衣衫,让他单薄的身子在这乍暖还寒的晚风中微微发抖,裸露的小腿下,一双草鞋零落污脏。
“甭谢我,这是刘老八给的。”芒种回说。
“我知道,这馍馍一看就知道是老八哥给的,谢谢你俩。”山娃眨巴了几下明亮的眼睛,转身到原地把豁牙土碗拾起,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芒种一步一回头地朝店里踱,心里百般滋味汹涌,为山娃感到同情和心疼——他有娘,却朝不保夕,自己有饭吃,却无爹无娘,那我是宁愿有娘,还是有饭呢?
再想到山娃明亮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还是宁愿有娘,因为有娘的人,能百分百确定这世上,有一个人是真心关爱自己的。
忽地,他又想起了在大柳树下见到的60年后的女学生小雨。她的命比小花小姐还好,一定是家境优渥的大户小姐,家里比小花小姐还殷实,冬天的袄子簇新厚实,夏天的裙子鲜艳洋气,身上干干净净,一点活都不用做的样子,但她为啥不让自己称她为小姐呢?还有,60年后的世界,也有跟自己一样的长工学徒,也有跟吴水山一样的叫花子吗?
下次见面,一定得问问她。
张惠雨,四年级与三年级相比,除了个子长了两厘米,日常生活对她来说并没有大的变化,数学还是不咋样,跟区文英还是别别扭扭;贾晨辰学习还是一塌糊涂,是班里的常驻“垫底将军”,开始知道男女有别了,不想被同学开玩笑,就常跟男孩子们疯玩,平常不咋逗她了,但没人注意的时候总会找些无聊的话题和她说几句。
但她在这一年中,第一次看到了父母的狼狈,而且跟区文英家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张世明工作的日化厂拿到了几套房子,跟所有有限供应的事物一样,厂子几百号人躁动了,人人都在心里暗自“排序”,看看自己有没有可能分到。
许恩华自认以丈夫的工龄和车间主任的职位,应该能分到一套两室一厅,就跟张世明聊起了这事:“世明,我听说你们厂要分房呀?咱家应该能排前吧?”
天气开始转暖,许恩华已给女儿织完了一件胸前带菱格纹的毛衣,吃完晚饭,动手给母亲织毛线帽。
“不知道哦,僧多粥少。”张世明打开一份参考消息报。
“小雨这么大了,咱们该换个两室一厅,给她自己有个房间。”许恩华说着这话,朝里屋正写作业的女儿看了一眼。那屋里摆了一张双人床和单人床、书桌,两张床之间隔着一块布帘子,逼逼仄仄,很不方便。
这时,张世明刚好看到关于住房改革的报道,念到:“喏,你看,年初,第一次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了。上个月,国务院批准印发了国务院住房制度改革领导小组《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什么意思?怎么个改革法?”妻子不解。
“意思就是以后啊,房子得靠咱们自己买喽。”张世明一言以蔽之。
“啊?自己买房子?钱哪来?”许恩华惊讶地停下了正编织的帽子沿。
“工资会增加吧,然后自己去挑房子,买大买小,楼房平房,都行。”
“那你们厂这回,得是最后一次分房了吧?!”许恩华迅速抓住关键点。
“很可能是……”
“那还不去问问?”毛衣针又轻轻戳了过去,多少有点鼓励和督促的意味。
“咋问?厂领导自然会按条件排名,然后贴布告栏公布的咯。”张世明以惯例思维推理道。
“哎呀,去厂领导家走动走动,顺带问问也好嘛。”许恩华说完,抬头大声冲里屋喊,“小雨,作业还没写完?”
早已写完作业,正拿着爸爸的《杨贵妃传》专心临摹封面美人图的小雨忙回道:“早就做完了,该我看电视了吧?”
“走,咱们上街去。”许恩华把手中的活计放到一旁,站了起来,伸手拉身边的丈夫。
“好哇,去买驴打滚好吗?”小雨扔下画笔,来到父母面前。
“我不想去,白天上班就天天见,下班还去干嘛。”张世明弯折膝盖,往木沙发上出溜,试图回到原位。
“去见谁?”小雨听出父亲话中的意思,不像只是上街闲逛那么简单。
“走吧,走吧,吃饱饭正好消消食。”许恩华没顾得上回答女儿,左手一直拽着丈夫,右手把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抻平,“明晚我得上夜班,今天正合适。”
张世明没法子,只好不情不愿地往门外走。小雨跟了上去,白色柔姿纱衬衣的蓝花边在她脖子周围荡漾。
“等等,我看看家里还有啥能带上的,省得花钱买。”
许恩华走到电视机旁,打开五斗橱,取过两盒夹心饼干和一袋大白兔奶糖,用网兜装上,关好门,赶上了父女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