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张惠雨跟区文英的不和,逐渐到了班里同学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有一次,走去操场做课间操时,小雨看体育老师走开了,故意挤到前排区文英身边,趁对方抬脚,踩住她的鞋带,让她猝不及防来了个趔趄。区文英可不示弱,站稳后又反脚去踩小雨的,四只脚进退交错,像在跳探戈。若不是贾晨辰看出不对,从俩人中间跑过去,叉开她们拙劣的“舞步”,俩姑娘都快推搡起来。
还有一回,区文英课间去上厕所,衣服裹得厚,里面又是妈妈怕她冻着肠胃,一定让她穿的背带裤。她一会儿掖歪了衣角,一会儿系错了扣子,上课铃声响过,她才穿整好,跑到教室后门,瞅着语文老师转身对着黑板写板书,溜回了座位。
这么好的机会,语文课代表张惠雨当然不会错过,马上记下区文英迟到。一下课,就走到区文英座位面前,提起眉毛说:“你刚才迟到了,还不喊报告,偷偷溜进来,我要告诉老师去。”
“我上厕所去了呀,这都要告吗?你脑子就是有病吧。”区文英站起来骂道。
“你才有病!”小雨转身就去告了状。
气得区文英眼泪汪汪地瘪嘴,又记下了这笔账,并在几天后,把一只死蟑螂放到了小雨的文具盒里。
小雨没被吓到,同桌的小男生反倒被惊得快哭出来。
俩姑娘就这么你整蛊我,我作弄你地把心思都放在了折腾对方身上,少不了给其他无辜同学带来些类似被推、被吓的“连带伤害”。
同学中的好事者,没多久就跟班主任反映了俩姑娘闹别扭的事。班主任找到她俩谈心时,俩人却都摇头否认,一脸无辜地说没事呀,好着呢。摆明不想让老师参合,毕竟俩人都有些与“小学生守则”相悖,不适合被老师知晓的错处。
她俩可不想再被班主任“请”去听大道理了,默契地选择了“鸣锣收兵”,不再主动找事,但这梁子还是结下了,拧拧巴巴地互不搭理。
1928年的初春,雪化风和,草木萌发,万物生长,桃花、梨树,间或挺立于山野田间,风姿妖娆或素洁清纯。只是,看得见它们的人,并无欣赏的心思,只求尽快找到下一餐饭食,莫成为树下新土垒起的坟头之一。
冯芒种又长高了一截,在小通河畔镇子里的“姚记药铺”,早洒扫、午做饭,背药名、切磨装称,老老实实地按东家的要求,尽好学徒本分。
他的内心对于隔壁小酒馆烧的小菜、蒸炸的面点仍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之前偷看到的制作步骤却都没机会实践,抓心抓挠地,煎熬得很。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他找出了东家金大爷的生活和行动规律,比如每逢初一,他一定吃素;每隔三天,定先去镇东头的茶馆,跟熟人喝一个时辰的茶才来;每隔五天,多在傍黑时分,包一袋药材带伙计龙大鼻子出去,然后直接回家,由芒种收拾打烊锁门。
包的什么药,芒种不知道,去了哪里,芒种也不知道,他当然懂得不该问的不问,更乐得自己能获得绝对自由的时间。
姚大金别的活动和行踪就不固定了,偶尔出去办事,或买个杂货,时间长短难料。
芒种便掐着时间,趁金大爷确凿不在的时候,到隔壁窗继续偷师。
有一天,他正趴窗看得入神,窗户突然腾一下打开了,陈年的老灰泥渣跌落芒种身边。
“不怕挨打?”一张眼下区域点缀着雀斑的少年笑脸伸了出来,紧瞧着吓得懵住的芒种问。
“我,我,没……”芒种认出他是“香万里”酒馆的伙计,结结巴巴地回应道。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论在金大爷眼中还是隔壁店家,或任何人看来都是该被罚打的无异于偷窃的劣行。
“金大爷出去喝茶啦?”少年仍挂着轻笑,可听他的问题,该是也很了解金大爷的日常习惯了。
“嗯嗯,是。”
“想吃包子?”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学做。”芒种急忙否认自己馋嘴,说出偷看的真实意图。
“啊?那你咋在药铺学?”少年奇怪了。蒸屉的热气从他身后扑来,浓浓的面粉香。
“我,是我家猛大爷,要我学药材买卖。”芒种无奈地说。
“哦,对,你是猛大爷家的长工。你一个药铺的学徒,想当厨子……”少年认真地思考起来。
“拜托你别告诉金大爷,我这就回去。”芒种以为他要去告发自己,急着求他,身子也往后转。
“别走,我不说给金大爷听。我只是在想,你想学做包子,咋能让你学了去呢。”少年给他解释道。
“你家东家肯教我?”芒种惊讶地扭正身体,张大眼望着对方。
“肯的。”少年又笑了。
“哎呀,他真是善人!我还想学烧麦、烙饼、饺子、炒小菜、卤下水……”芒种激动地列举出他早就想掌握的面点菜式种类。
“哈哈,都行,都行。”少年打断他。
“猛大娘只教了我擀面条、还有豆腐、土豆,东家叫我做的菜。多的都不会。”芒种惭愧地微微低下了头。
“那,日后只要金大爷不在,你就到窗户这来,龙大鼻子不告你就成。我叫刘通桥,人都叫我刘老八,17了。”伙计给他出了主意,并且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
芒种正要报家门,被刘老八抢了话:“芒种是吧,16岁,我知道。对了,前些日子,我瞧见你跟山娃说话,说啥呢?”
“谁个?”
“吴水山,街口那个小叫花子。”
“哦,没啥,就漫扯了几句。”芒种侧头看了一眼药铺后门,警惕地答道。
“哈,还不说呢。山娃跟我讲了,说你给他饭吃,你是善人。”刘老八真诚地赞道。
“哎呀!你万不可让金大爷知道呀。”芒种惊得一身冷汗,又一次提醒他。
“我不讲,咱俩日后就是朋友了,我啥都不给你东家讲。”刘老八笃定地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芒种放松下来,腼腆地笑了。
俩人隔着一扇所谓的破木窗,零距离地交谈得正欢,酒馆老板这时快步走过来,说道:“快回,金大爷回来了。”
“呀!”芒种吓得一激灵,连忙转身跑进了后门。
刘老八麻利地关上了纸糊的木窗,一切恢复了旧模样,只有屋檐叽叽欢叫的剪刀尾燕子,一字一句“复述”他们的对话。
芒种进到前屋,尽量表现如常,其实胸腔内的心肺正在嘣嘣直跳,半晌平复不下来——隔壁酒馆不但不恼自己偷师,竟然肯教自己烧饭;交了个年龄相仿的朋友;还有,那东家居然给自己通风报信!——任何一桩都大为出乎他的意料,足以令他激动万分了!
龙大鼻子刚送走一位来拣药的顾客,正从柜台斜眼诡异地看着芒种,听见东家的拐杖“笃、笃、笃”地由远及近,忙站起身,瞪了芒种一眼,出门迎金大爷进来。
芒种的头皮嗖地绷紧,因为他捕捉到了龙大鼻子的眼神,疑心自己刚才在后门的事都被他知道了,待会儿就跟金大爷告状。
还好,什么都没发生,除了不时从他大鼻子上方的圆眼睛里射来的狡黠的眼光。
咋办呢?为了今后能不被他告发,芒种决定找机会跟龙大鼻子好好谈谈。
擦黑打烊前,金大爷先踱着步回了,龙大鼻子把白天使用过的算盘、大小铜杆秤等工具物品收拾整齐,芒种把门板一块块从门后搬起来,往大门槽内插放,一扇一扇地关门。
从里插好厚重的横门栅,锁好后,他俩打窄小的后门出去,挂好大锁,擦着后墙边绕进街面,往各自的归处走。
“龙哥,我想,跟你说个事。”芒种开口了。
龙大鼻子摸了摸他又大又红的鼻子,拿手在蓝色布衫上擦了擦,又挠了挠头,才问:“说啥。”
“龙哥,上次,上次我趴隔壁窗户,你没跟金大爷说,我还,还没谢你呢。”芒种现在开始慢慢长心眼了,知道婉转表达,虚与委蛇地讲主题了。
“啥?谢我?哼,金大爷要抓你,我也没跟你说呀。”龙大倒是说了大实话,他是两头没报信,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芒种倒霉的。
“我不怨你。龙哥,我想跟你讲,我趴隔壁馆子的窗户,真不是贪吃,我是想学几样手艺,日后做给猛大娘和小花小姐吃。”
芒种在一户卖香烛纸钱的店铺前站住脚,认真地盯着比自己矮半头的龙大鼻子说道。
龙大鼻子愣住了,也停下脚,眼珠子转了转,说:“咋,突然说这个干啥?”
“龙哥,我跟你说掏心窝的话,以后,我不想做药材买卖,就想在猛大爷家伺候他们。所以,我要是再去偷学烧菜,你能不告诉金大爷不?”芒种一口气把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然后用满是祈求的眼神望向对方。
龙大鼻子这会儿心里乐开花了!
自打芒种来姚记,虽说多了个免费打杂的帮手,早上、夜里不用自己最先来店,三餐不用帮烧饭,杂货不用跑腿去买,可他这段日子过得同样不舒坦,夜里翻来覆去都睡不安稳——他冯芒种可是猛大爷亲手养大的孤儿!猛大爷亲自送到三哥金大爷这里来做学徒,三年后学成,取代自己那不是一句话的事?!金大爷的生意越发不景气,连坐诊大夫都打发了,咋可能留多一个伙计呢?到时自己又再去哪做活呢?镇上不比县里,能揽的活少得可怜,难道自己要抛下爹娘,到县里去讨生活么?!
这些可都是关乎自己的生存、前途和爹娘生活的担忧,芒种所带来的再直接不过的威胁,搅合得他心慌意乱,越想越怕,不知道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