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娘家有父兄,还能给自己撑个腰啥的。谁知姚祖光不怵半分,上前由后掐住她的颈子,把她压在地上,半蹲下来,膝盖顶住她的后背,打喉咙里挤出话来:“尽管去,懒骨头,忤逆不孝,还有理?你瞧他们敢怎么着?”
罗五妹脸蹭着青石板,既吭不出声,也不敢再吭——不孝、懒惰,这对于旧时女性来说,是最大的“罪名”!这帽子一扣,意味着就算她是公主下嫁百姓家,皇帝都不好意思替她出头了。
打累了,姚祖光踢开她,顾自睡去。
这一番动静,虽因大儿子刻意压着声,不算剧烈,可猛大爷夫妇与大儿子仅一墙之隔,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他俩一个背着手伸长自己的耳朵,一个提被子捂住女儿的耳朵,猛大爷皱眉给老婆使了个“要不要去管管”的眼色,后者轻摆了摆头,示意别管——为啥要管呢?自己那是没力气说,不然早把罗五妹训得服服帖帖了。让她自己男人给她立立规矩,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俩当啥事都不知道,不动声色地等待隔壁一切归于宁静,漩入黑夜深处。
第二天一早,日头还没出来,鸟雀在半明半暗中叽叽喳喳地互相通报:今日天放晴,没去南方的都快出来觅食啦。
芒种揉着迷眼,穿上厚袄,在猛大爷的带领下,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积雪,背着药材,提着香烛,到了姚大金的药材铺。
金大爷比猛大爷大十来岁,面相似乎比兄弟猛大爷和善些。儿子进了军营,姑娘们早嫁了人。据说儿子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所以儿媳孙辈都在省城。此时他弯腰驼背、眼如门神,红木拐杖立在手中,像是随时能飞到人脑门上的利器。
芒种踏进“姚记药铺”门槛,在金大爷已摆好的八仙桌上,把香烛点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敬上拜师茶,听金大爷把十几条规矩一字一句地记进心里:包括卯时起床、打水做饭、擦灯扫尘、伺候金大爷吃喝、记药名、切药、炒药,送客关门,不准作乱惹事、不准踩门槛、不准敲桌子、不准随意出门……
尽管在猛大爷家,规矩也不少,但迎着金大爷不容质疑的冷眼,芒种感觉脑袋被压上了一顶大缸,特别是必须早起打扫开门这一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想回猛大爷那边过夜的话。
还是猛大爷好心,等进行完仪式,三哥立完规矩,他说道:“三哥,祖光他娘身子不爽快,芒种想每日回去给大娘煎药,你看,就让他每日回去罢,一早来。”
“每日?这是啥道理,既要学,就甭坏了规矩。”金大爷不给兄弟情面,板起面孔答道。
猛大爷心知自己的说法无理,便不再提这话了。可芒种的心顿时沉得落进了小通河地底,拔凉拔凉的,眼眶倏地发红,哆嗦着嘴唇,无力地垂头站在一旁,那双再次露出大脚趾头的棉鞋迎着他难过的目光,相看无言……
送走猛大爷,芒种像又做回了孤儿,跟着陌生的师傅、陌生的伙计生活,严格按学徒的要求,早起晚睡,勤力谨慎地做着自己并不喜好的事。
好在金大爷的规矩里有一条:每月初一、逢年过节,放他回去过夜,这便成了他郁闷生活的盼头和期待——只有看到猛大娘和呀呀学语的小花小姐,还有黑蛋,他心里才安乐。
日子竟也有一处快乐的由来,那就是隔壁竟是一家叫“香万里”的小酒馆!——此前他多次来送药材,却没意识到,这家酒馆将对自己非常重要。
他自是不喝酒的,也没喝过酒,可小酒馆供应的小菜,香味总能飘过来,让他心花怒放。早上的包子、油条、炸糕等面点,中午炒菜、炖菜等正餐,也统统由他这第一个“客人”从店铺后门闻了去。
芒种的鼻子得到了满足,心里却跟猫抓似的——吃进嘴,尝到味都是其次,他多想把每一种菜式、包点做法都学到啊!
药铺的伙计,20多岁的龙大鼻子很快发现了芒种的“不守规矩”——酒馆没开后门,但后厨有两扇早被熏得看不出本色的木框大窗户,芒种就老借着切药、磨药,不用在门脸上被金大爷盯住的时候,钻出店后门去,站边上朝隔壁酒馆的厨房张望,有时甚至还把身子藏在墙边。灰袄子蹭得黑不溜秋,半张脸贴着后厨窗户,偷偷往里窥探,像馋猫想偷吃似的,一副欠揍样。
龙大鼻子站在门边,看着芒种鬼鬼祟祟的模样,暗自冷笑,心想,就这德行,还想在金大爷眼皮下学成出师?干不了几个月,就得被赶走,就算是猛大爷担保来的也甭想例外。
果然,一天上午,芒种被金大爷抓到个正着。
当时金大爷见店里暂时没有顾客,预备让学徒回自家取早晨出门时忘了的账本——每日把账本带回去,是他多年的习惯。就在柜台前喊道:“冯芒种。”
龙大鼻子正在后屋整理药柜,听见了东家的招唤,他轻手轻脚朝后门走出去。在狭窄的后墙间,果真见芒种双脚站雪地中,又贴在隔壁后厨窗根,全神贯注地悄悄往里望。从粘满油污的窗户上半部分挤出来的蒸屉白汽,在他头上旋腾。龙大鼻子没提醒他,兀自回到原地干自己的活。
金大爷见叫了两次,没人应,拉着脸去到后屋,只看见伙计龙大鼻子,没芒种的影子,便问道:“冯芒种人呢?”
龙大鼻子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后门一眼,金大爷奇怪地背着手,慢慢地推开木门踱了出去,一瞧见旁边黑瓦屋顶下,站雪地的芒种那“猥琐”样,气得想当场操起手边的红木拐杖,照他后脑砸去。
金大爷是要脸面的,咋能被隔壁发现自己治家不严?他低哼一声,退回屋内,让龙大鼻子去把芒种唤回来,但不准弄出声响。
龙大鼻子捂住嘴巴窃笑,走到芒种身后,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拉他到了墙根,小声说:“金大爷唤你。”
芒种被吓了一跳,脸刷地红了,连忙跑回自家店铺,一进后屋,就瞧见东家拄着拐杖,铁青着脸,瞪向自己。
芒种低下头,问:“金大爷,您叫我?”
姚大金未发声,先狠狠给了他小腿肚一拐杖,然后骂道:“混账东西!姚家饿着你了?!不守规矩就滚!”
接着再用力砸来几拐杖,自己紧接喘了起来。
隔着棉裤子,芒种都感觉到了那棍子敲中腿骨的力道和硬痛,不敢解释,也不敢躲闪,头低得下巴颏快到胸口。
“再有下一次,我叫你猛大爷来领走!”姚大金平了平气,下了死限。
芒种心想,领走才好呢,谁稀罕在你这!可他还是知晓其中利害的,若一年都没学满就被赶走,猛大爷颜面扫地,失望透顶,说不定也得把自己扫地出门。便连连点头。
“去!找金大娘,把账本取过来。”金大爷怒气未消地给他派活。
“是。”芒种拔腿就往大门外跑。
金大爷家离店面两条街,取到账本,他立马返程。在滑溜溜的覆雪青石板上既要抢时间,又要保持平衡,很不容易,几次险些摔倒,但他不敢耽搁,生怕东家再恼。
蹿出小巷,朝“姚记药铺”所在的镇上主街左拐进时,脚速太快,人又多,他还是一个没刹住车,摔了个四肢趴地,污泥糊了一身一嘴。
摔跤对他来说,寻常得像被蚊子咬,可要命的是,账本从手中“嗖”一下,飞到了一丈远的街边!
抬眼一看,幸好沿街边有一溜积雪未被人踩脏,账本的一半身子插在里面。他赶忙爬起来,正要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拣,却见一只红肿的小手先于他拿起了它。
芒种定眼一看,捡起账本的是长期坐在这街边,面前摆着个豁牙破碗讨饭的,最多十来岁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把账本捧在手中,抬起破烂衣袖,轻轻地、认真地擦拂着它黑色的硬壳封面和穿绳的蓝色壳边。
芒种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小叫花并没急着给回,而是确认两面都擦干净了,才把它放进芒种手心。
“我,我没钱给你。”芒种看着眼前这叫花子,不好意思地说道。
小叫花先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芒种竟说出这话来,接着应道:“不用。”
他冻得通红的脸上闪烁着一双透亮乌黑的眼睛,头发贴着脑门,形成一个桃形的小尖,瘦小的身子像片叶子,左右发抖,薄袄子比芒种穿过的最破的衣裳还要寒碜——芒种的衣服就算补丁摞补丁,至少是囫囵的。可这小叫花,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它只能起到遮羞的功用,靠它保暖就太勉强了——手肘处早已磨破,两幅前襟无法合拢,只用根麻绳,强行把它们拽到一处,裤子不是圆柱形,倒像是经幡似的条块状。脚下一双草鞋,再用更多的稻草包裹住。
“你,你叫啥?”镇上的叫花不少,大多比自己年少,或身有残疾,找不到工做。芒种从没问过他们的姓名,也没有吃的喝的施舍,可今天这小叫花的举动触动了他——比自己更苦更惨的人竟然能这么自然地,不带任何目的性地给自己帮忙。
“我叫吴水山,你呢?”小叫花搓搓手,期待地看着芒种。
“我叫冯芒种。”芒种笑着答。
突然,他才想起正事还没办完呢,眼一圆:“呀,东家,等着要账本呢!吴水山,我先回铺子了,得空再跟你说。”
“嗯。”像根挂霜小草的吴水山点点头,“我都在这的。”
芒种转身往药铺跑去,来到店门口,把身上拍拍干净,进门交了差。
“金大爷,我,回去烧饭?”芒种怯生生地讨东家的示下。
“饿死鬼投胎,就知道吃!去吧。”姚大金鄙夷地骂了一声,许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