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看见了吗?刚才!”小雨惊叫道。
“瞧见了!是啥?!”芒种也被吓到了。
“像是个人!是不?”
“坐着的?”
“嗯!扑的一下过去啦!”
“这大柳树,古怪得!”
“好吓人。男的女的,长啥样,你看清了吗?”
“没呢。”
“再等等,说不定还会飞过来呢?”
“飞?神仙?”
“呀,要是神仙就好了!盘腿坐的神仙,让他停一停。”
“嗯,再飞过,我叫他歇一歇……”
俩人谈了一通这诡异的一瞬,接受了都没看清楚,但确实像是个坐着的人飞过二人眼前的事实,再等了一阵,再无第二次后,又说起了各自的当下。
“对了,我家三少爷回来了,在教我识字了。还有,大少爷娶了少奶奶回来。”芒种跟小雨说。
“就是那个老打你的讨厌的大少爷?还打你吗?”小雨一提大少爷就来气。
“不打,我都在外跑,他想打打不了的。唉,少奶奶如今挨打了,我瞧见她后脖子上紫汪汪的。”
芒种第一次见到罗五妹那一圈指印,就能想象高大的大少爷,是怎样呲牙瞪眼,凶狠地从矮胖的少奶奶身后拿手钳轧她后颈的情形。
“坏人!坏人!”小雨早忘了“尽量不被人看出在跟人说话”的自我提醒,越讲越激动。
“他是坏人么?只打几下……”
见多了穷人、下人、女性被打的芒种,不是太能理解,打几下长工,这是否就是好坏的明确标准?毕竟在镇上、村边、山里,老百姓被官兵、土匪直接打死的事可以说已到了稀松平常的境地。
“当然是坏人!现在,谁都不能打人!哎呀!我前段时间还打了男同学……”小雨联想到了自己的“壮举”,声音越讲越低,吐吐舌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敢打男的?我听说女土匪会打人,你个小女娃咋也打?你赢了?”芒种又被小雨这一代人的离经叛道震到了。
“嗯,我赢了。嘿嘿,不打了,不打了。我跟贾晨辰现在是好朋友了,就是被我打的男同学。”小雨忙说道。
“那还好。”芒种舒了口气。“我先回去了,活多,大少奶奶一个人忙不完的。”
“嗯,下次见。嗯嗯,还有件大好事要告诉你,我爸跟我说,我们中国和葡萄牙国家说好了,1999年,要他们把澳门还给我们!”小雨一边起身,一边骄傲地说。
“葡萄牙?葡萄还长牙?澳门是啥门?咋还?”芒种抓着头皮,懵懵地问。
“哈哈哈,葡萄长牙!这都不知道,没啥啦,再见。”小雨笑得前仰后合。
他俩这次聊的时间不短,彼此的生活都讲了差不多,就愉快地离开了老柳树,继续各自的生活。
张惠雨的生活没有太多起伏,最大的困扰来自和区文英的那份脆弱的友情,此外没什么烦恼,衣食无忧地上学、玩耍、看动画片、看小人书……
而冯芒种,在动荡混乱的民国社会,艰难前行。接下来几个月,他要么和其他伙计一起,要么跟驴车夫一道,挨着前去周遭邻县收货。
路途遥远、泥泞坑洼、风餐露宿,遇到过劫道的,也遇到过散兵游勇,好在他们年轻,腿脚好,跑得快,而且到周边的药农那收货,不用每次结清,身上不带银元,被揪住没啥搞头,才数次逃过洗劫或害命,最多挨几记耳刮子、几大腿冷脚。
但只要一出门,那份心惊胆战就如影随形,只有回到姚家的院子,见到大娘和小花、黑蛋,他才能放松下来,睡个安稳觉。
春节到了。日子在小雨这里,可说是一转眼就到了1988年,在芒种那边,却是度日如年地熬到了1928年。
过完年,猛大爷见芒种已大有长进,药材能认能选,三儿子姚祖祥也教他识了字,加上祖祥不在家时,他多学多问,自己得空也帮他练练,他的文化已能达到国小程度,就开始着手推进下一步计划了。
一天傍晚,天黑得早,但漫天星曜,白皑皑的大雪把院里院外都盖上了无差别的厚被子,黑瓦、泥沼、水缸、院墙……只看得见轮廓,分不清是实是虚,不去触碰,不去扒拉,那它们就都是平等的……
猛大爷再次把胡子茬茬已绕了嘴唇半圈、个子比去年高了整一个头的芒种叫到了堂屋。
堂屋中,抱着女儿的猛大娘和祖光大少爷也在——这一年来,儿媳总记不得给她熬药,大娘自个也没力去熬,身体日益虚弱。到这寒冬时节,脸色愈加苍白。芒种回来时,才会按老方子给大娘熬煮。
大少爷姚祖光不明所以,搞不清父亲叫芒种进来做啥,一脸疑惑,坐等着父亲开口。
猛大爷坐到大桌旁,抿着浓茶,说:“芒种啊,这一翻年,你就快16了,吃的呢,是17的饭,收药的经验有了,字也识得了些,我预备让你去多学些本事。”
芒种怔怔地站在猛大爷面前,不知道东家又要干啥,把自己的年龄说得,都不知到底是多少岁。
姚大猛接着说:“你知道的,咱们家只是收货、拣货、存货、送货,一部分是在镇上,祖光三伯姚大金开的药材铺销卖,其余的销到县城。我跟金大爷说过了,让你去药材铺做几年学徒,他少请个人,你既帮他的手,也学学配伍啥的,技不压身嘛。”
一听这话,姚祖光最先张大了嘴,像能吞下一头大象,眼珠子也鼓得快蹦出来——十来年前,父亲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前几年,对三弟姚祖祥也说过,可自己怕累不肯去,三弟想念书,也没肯去,如今,父亲竟然对一个长工,对一个下人进行相同的安排!
虽说做学徒并不意味着将来就能当伙计,甚至老板,但这份给机会学习和锻炼的用心,也太明显了!
姚祖光扭头看了看母亲,见猛大娘的表情没有变化,知她该是早已知晓父亲的想法,心里更是不满。
芒种也很吃惊,几次张嘴想讲讲自己的想法,又都咽了回去——能去镇上的店铺做工,自然比跑外县安全,还能学些实用的技能,可不知为啥,他觉得这一去,吃住都得在人家的铺子,回来的次数就不会多了,心就隐隐地悬空,没着没落地。
“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去。”猛大爷跟他敲定时间道。
“大爷,我,我能每日回来么?”芒种鼓足勇气开口了。
猛大爷一口茶在嘴里,差点呛到,吞下后反问:“唔?每日?十几里地,每日跑?你可知金大爷的铺子哪个时辰开门、哪个时辰打烊?”
“不怕,我赶得及,夜里回来还能给大娘把汤药熬上,大娘天亮起来喝。”
这是芒种的真心话,但也像是给了大少爷姚祖光一耳光。姚祖光的嘴眼更难看,这不就是在骂他老婆不孝,不给婆婆做事吗?
“用你溜须?!少奶奶会熬!”他用眼角余光瞟了瞟父母,忙表态道。
猛大爷没理会大儿子,只盯着芒种,答应了他的提议,但也要求他必须尽到做学徒的默认义务:“你要回,就由着你回罢。只是务必听你金大爷安排,叫你早到、晚走,都得依着来。”
“是,是,猛大爷。”芒种一个劲答应。在他看来,只要每日能回到他们身边,自己就是有家、有亲人的。
各自回屋后,姚祖光的一腔怒火毫不意外地爆发到了老婆身上,他把罗五妹从床上拉起来,甩到地上,一边踢一边压低声骂道:“臭婆娘,爹娘都没歇,你倒歇下了!白吃白喝一年了,你这肚子,全装的屎么?!不生儿子,要你来做啥?!娘的药也不给煎,你来当祖宗的?!”
罗五妹头发散乱,眼泪横流,半个身子缩退到了床沿,背脊骨被木床围硌得生痛,腿子上、腰上更是一记一记地承受着丈夫的大脚。她咬紧牙,光淌泪不出声——姚祖光说过,若听到她哭喊,打得更出力。好在冬天穿得厚实,要不,骨头难保不会折在这一夜。
罗五妹忍无可忍,斗胆回了一句:“我告诉我爹和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