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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他小小的身子在货板上颠簸晃荡,黑蛋在自己车后追了几里,他心酸地招手让黑蛋回家,按自己出门前跟它交代的那样,守家护院。在日头下跑了半晌,他越发眼无神头昏沉,连车把式看着都心虚,怕他撑不了几日就得倒在路上。

好在芒种命大,一路竟没病倒,也没遇上土匪,到了邻县,收好药材,照大爷说的,藏进干草堆里,放驴车上,又提心吊胆地在树林、土路、山沟间颠簸了几日,安全回到了姚家。

最先探得芒种回来的,自然是黑蛋,它本在院子里瞄向夕阳微斜的半空,伸着舌头眼馋归林飞鸟,忽然蹭的立起耳朵,冲院门背一弓,像离弦的剑冲了出去,然后疯狂地摇晃尾巴,跟芒种一起坐在驴车后面回了来。

猛大爷不在家。大娘和半岁的小花见了芒种,欢喜得不得了。但大娘刚露出喜色,就看见儿媳妇罗五妹从灶房只够了半个身子出来,鬼鬼祟祟,便收住表情,平静地让芒种把货搬进库房,再去吃顿饱饭。

芒种先从裤腰处取出来一个布卷,里面装着裹成细条的清单条子,都是药农们交给自己的,他不识字,没核对,就都给了大娘,然后再搬货,打发驴车回转。

看着更黑更瘦的芒种搬完货物,走进灶房,抱着剩饭菜狼吞虎咽,头发又脏又长,衣服破得像叫花子,大娘心疼地站在身旁,不时提醒几声慢点吃,别噎着。

芒种点点头,稍减慢几秒,不好意思地给抱在大娘怀里的小花小姐做个了鬼脸,惹得小花“咯咯咯”笑得仰头歪脑地。

少奶奶罗五妹站在角落,倚靠着灶台,绾得溜光的发髻蹭着木窗框,瞧着这一幕,心里觉得奇怪,也酸,觉得自己在婆婆眼中竟不如个下人。

吃完饭,芒种回自己的偏间倒头睡死过去,屋外一切动静都听不见,也不再关心。

丈夫和儿子回来后,猛大娘把清单条子递给猛大爷,问:“可都对?”

得知芒种安全回来,猛大爷的脸上流露出了安心和欣慰,打开条子一一看过,回说:“明天对对货。条子写得都不差。”

“爹,冯芒种大字不识,全仗咱家名声,要不被卖了都不知道。”姚祖光从父亲的表情中尝到了醋意,悠悠地说道。

“要他去收货,也是你提的,现今又瞧他不上眼,要咋弄?要他去镇上送货?去你三伯那?”猛大爷转向儿子,没好气地说。

“这……还是先收,收货吧。”姚祖光可不想让芒种跑镇上,一是他自己怕苦,不愿出远门,二是倘若芒种多往三伯的店铺跑,做买卖的经验学得多了,保不准更得父亲欢心。

猛大爷猜透了儿子的心思,斜了他一眼,说:“歇了,明儿把货理理。芒种歇几天,再差他去另一个县。”

姚祖光便起身跟父母略略弯了弯腰,以示敬意,回房睡去了。

猛大爷和猛大娘也走回屋,再说了几句不想让儿子听见的话。

“次次说出门收货,祖光就躲,这倒是能躲个安生,就怕自己不去,又看不惯芒种去,心里小九九多。”猛大娘念叨道。

“可不。唉,当初冯德同被咱家害死,就留这一根血脉,咋都得往正道带呀……”猛大爷低下头,又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袁大总统揽了权在手,社会分崩离析,知识分子在变革的路上奋力探索,像姚家这种靠小买卖生存的老百姓,则艰难挣扎,只求一条活路。

到秋天收白术的当口,姚大猛准备带上最得力的冯德同前去中原的熟悉药农家亲自验货收购,可猛大娘正怀着第四个娃,随时可能临盆。

冯德同就说了:“东家,您别出门了,我带个伙计就能办妥。”

“这一趟路远,那几家药农不敢出来收款子,咱们得带着银子出去,但匪患太重了,你们去我不放心呐。”猛大爷知道论打架和下狠手,这几个长工远不如自己。

“东家,我带上砍刀,能行。要是出了啥事,我家芒种还得仰仗东家……”

冯德同坚持不让东家同行,也是为自家后代考虑,那会儿芒种才2、3岁,既然做了姚家的工,姚家的顶梁柱就是他能想到最能倚靠的主了。

姚大猛想想一家老小,自己确实不必去冒这个险,便依了他:“那是自然……那你们多加小心,藏好银元,走猫尾山近路,到山下的村里找我的兄弟鲁二麻子,叫他带你们过山,能短几日脚程。”

“东家,猫尾山……林子太密,怕贼人在里面埋堆,绕过去罢。”

冯德同一听东家让自己抄近路,心里一沉——那猫尾山自己没走过,谁知道有啥在山里等着?野兽必不少,而比野兽更可怕的还是山贼。

“不妨事,鲁二麻子识路,我每次去都给过他不少钱银,找他稳妥。”东家还是坚持要手下按自己的想法走。

“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冯德同不敢再忤逆东家,点头着手准备去了。

出门几日后,接近傍晚的时候,冯德同跟伙计俩人到了猫尾山脚下,按东家说的地址,找到了鲁二麻子家。

靠近干树枝搭的院子,正在劈柴的鲁二麻子扭过脸来——果然一脸的麻坑,警惕地盯着他俩,手中的柴刀抓得紧紧的。

“鲁大哥么?我们是姚家的长工,猛大爷家的。”冯德同问道。

“哦……你俩这是?”鲁二麻子直起身子,却不抬脚来开院门。

“我们收药,大爷想辛苦您带我们一程,过猫尾山。”冯德同隔着木篱笆回他。

“哦,行。”鲁二麻子转转眼珠,把他俩迎进了屋,昏暗的屋里,一个老娘坐在炕上,眯着眼收拣簸箕里的豆子。土墙坑坑洼洼,露出夹杂其中的稻草,像是随时会垮塌。

冯德同把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盒软和的糕点,双手递给了鲁二麻子的娘,再从腰间裤带里取出几张钞票,说是大爷给的辛苦费。

鲁二的眼顿时亮了,收下钱,让他俩坐,叫老娘做饭。

吃完鲁二娘做好的土豆饼子,鲁二说:“你俩歇里屋罢,我跟我娘在外屋炕上凑合。明儿一早我带你们过山。”

“多谢鲁大哥。”累了几日的冯德同和伙计,合衣倒在了里屋的土炕上。

秋风在夜里刮得越发紧促,冯德同被树枝刮屋顶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想翻个身继续睡,却听见一挂破布隔门的外屋有低声说话的声音,意识到惊醒自己的或许不是风声,而是这人的动静。

他打起精神,听见一个男人说:“叫你娘到院外去,咱俩一人按一个。”

“娘,去院外。”这是鲁二的声音。

一阵悉悉索索的下炕声后,那男人又说:“他俩带家伙没?”

“不知道啊,不过,照姚大猛的习惯,多是有的。”鲁二回答。

冯德同浑身的血液,蹭蹭地蹿到了头顶,他连忙捂住伙计的嘴,把他晃醒,在他耳边说:“鲁二是贼人,我把银元放你那,等阵我拖住他俩,你往回跑。”

伙计惊恐地睁大眼,点点头。

冯德同轻手轻脚把裤腰内的钱褡裢解下来,给小伙计腰上绑紧,然后轻轻抽出拿布裹住的,一直不离身的尖刀,走到破布悬挂的门边,示意伙计躲在另一边。

外屋的鲁二的计划更加清晰地传进了俩人耳里:“你拿斧子,我拿柴刀,直接劈?”

“行,走。”接着传来了金属碰炕的细微声响和轻小脚步。

他俩刚掀起破布,冯德同手挥剔骨刀就朝面前扎去——他的实战经验太匮乏,等不及俩人进来扎后背了。

俩贼人一时吓得朝后躲闪,反倒挡住了屋门。冯德同又扑上去照准靠近自己的鲁二扎,一边喊道:“跑啊!”

另一人估摸有五十来岁,不知是鲁二的什么人,醒过神来,举起斧头朝小伙计劈,小伙计大声叫道:“要命啊!”躲开斧头,弯腰抱住那人,俩人都趴在了外屋地上。

冯德同这时还是没扎中鲁二,反被鲁二砍到了背上,他不管自己背上已血流如注,跳过去把困住伙计的贼人卡着脖子往后拽。鲁二趁机继续猛砍他后背。可冯德同就是不松手。

小伙计赶忙爬进去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外屋,拉不开院门,直接翻了过去,疯了似地,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魔窟。

一路不敢停歇,伙计失魂落魄像个野人似地跑回了姚家。

姚大猛一看,知道坏了!

姚大猛那叫一个悔啊!——怎么非要他俩抄近路,走猫尾山?!怎么非要他们找鲁二麻子?!这世道,活不下去变土匪、变山贼、变强盗的岂是少数?!几年没见过的人,怎么还敢信呢?!再者说,若是自己跟去了,别说他鲁二,就是再多几个,都不是自己对手啊!

可事已至此,再悔又有何用呢?报官无用、去寻仇更不行,只能咬碎咽进肚里。

冯德同再没回来。姚大猛跟伙计说好了,对外只说遇到了官兵打仗,冯德同中了流弹,不能提自己让他们找鲁二的事,要不自己的名声不好听,影响生意。

此后冯德同的遗孀和儿子芒种常住在了姚家,可怜芒种的娘悲伤痛苦,两年后就咳血走了……

想到这,猛大爷再次深叹口气,年轻时没少干缺德事,自己的大女儿和二儿子都没养大,特别是再想到冯德同遇害那阵,四儿子更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更觉得是遭到了报应,心里筹谋着,日后咋地都要给芒种做好安排。

猛大娘见丈夫自己提起旧事,心里也不好受,弯腰给布蚊帐里的女儿掖好被子,说:“不是说不提的么,咋自个又翻。说到芒种的前路,问题,他心思就不在咱们这买卖上呀。”

“咱哪有第二条路给他?练练看,不定就有起色了。”

猛大爷从毛巾架上取过毛巾,在盆里那小半洼水里过了过,擦着脸和手道。

“老三咋办,明年念完国高,也要他回来?”猛大娘躺在了床上,眼皮震颤,她今天看芒种回来,心里高兴,但也耗了不少中气,这会儿累得眼都睁不开了。

“老三……唉……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谁知道他咋想的,念书念得魔怔了。”猛大爷烦躁地准备睡下,发现老婆气色不好,又问道,“今晚咋没喝汤药?祖光媳妇没熬?”

“她?得了吧。歇了,歇了。”猛大娘不想多说,可这短短几个字,已足以让丈夫明白咋回事了。

在家呆了几天,在地里和灶台边忙得不亦乐乎的芒种没想到,猛大爷又要差他出门了,虽然已有了一次经验,他还是胸闷气堵,撩起褂子边使劲擦双手,极不情愿。

姚家的杂事和连续的出门,芒种错过了两次跟张惠雨的相约,小雨在农历五月、六月两次来到古树下,没等到他,失望地回了学校,直到七月初一那天。

老柳树,枝条袅娜,如丝绦般摇曳,正午的阳光透过来,在草地上洒出金点斑驳的光影,梦幻一般。

“芒种哥哥,这几个月,你都去哪了?”小雨穿着白底镶蓝边的连衣裙、粉红色的塑料凉鞋,鞋背上立着只能晃荡的塑料蝴蝶,惊喜地看着长高不少,但黑得像块炭似的芒种。

“小雨学生,你,怎么穿成这样?你爹娘不恼?”芒种没回她,倒是被小姑娘这一身打扮惊到了——这胳膊、小腿、脚趾头,竟然都露着呢!

“唔?夏天不这么穿,怎么穿?你不也穿短袖吗?”小雨奇怪地打量芒种的对襟短褂和半腿布裤。但她吃过亏,知道自己在这树下的举动如果被别人看见,那就不是在树下乘凉,而是“发疯”的表现了,所以,动作幅度尽量减小,说话也不让嘴唇开合太大。

“你是女娃呀!”芒种不能理解,哪家女孩能穿得如此出格。

“我们都这么穿的,芒种哥哥,你们古代不让,那是封建。对了,你最近去哪了?”

“都这么穿?哦……”芒种还是看不太惯,可既然小雨生活在60年后,风气如此那也没办法,“大爷差我去收货了,成日在外跑,昨日刚从老远一个县里回。”

谈起这事,芒种撅了嘴,边回答,边坐下——身旁的小通河水清鱼跃,屁股下的青草郁郁葱葱,坐着柔软又酥痒,离得近了,还闻到了它们被阳光蒸晒出来的清香。

“你不想去?”小雨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爽快,把裙子撩好,也坐下来了,双手薅了一把青草玩。

“不想,我不想去。”芒种慢慢地摇头道,满眼都是前几天奔波劳碌的疲乏,还没缓过劲来。

“太辛苦了是吗?我倒觉得,能出门玩,多好呀。我们放暑假了,前些天,我爸妈带我去了一趟长江三峡,你去过吗?真美……我爸说以后就看不见了。还去了鬼城丰都,好多鬼,特别恐怖!”小雨跟他分享自己的旅行,心想要是平常也能经常出去玩就好了。

“长江三峡?在南边吧?猛大爷跟我们说过,他说比咱们这小通河大万万万倍,我没去过。为啥以后看不见了?”芒种不解地问。

“我爸说以后要在那修超级超级大的堤坝,要发电呢,我也不懂。”

“发电?三少爷说城里用上了电灯,你们都用上了?”

“早就用啦!你真是古代人,我们还有电视机、电风扇呢!”小雨骄傲地跟芒种炫耀现代生活的先进。

“听不明白。对了,小雨学生,我不是怕辛苦,我就是不乐意做买卖。”芒种回答了小雨刚才的问题。

“那你跟猛大爷讲呀!不愿意去就不去嘛!”小雨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不愿干的事,怎么能被人逼着干呢?

“唉,不行的,我说不上话的。”芒种没法跟小雨说清楚自己所处的社会是个什么样的环境。

“他们欺负人!真气人!”小雨把手中的青草揉得稀巴烂。

“没有,没有,猛大爷没欺负我,他为我好,我心里明镜似的呢。我要是不去,也没活路的。”

芒种忙替大爷说话,他确实能懂得大爷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能被东家给机会学做事,已经是好命了。

“哼,要是你爸妈都还活着该多好,孤儿太可怜了!三毛流浪记你肯定没看过,太惨了!”小雨悲伤得快要掉泪了。

“嗯,我爹娘要是还在就好了……”

芒种头靠着树干,像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洞,鼻子发酸,仿佛以为爹娘还在的话,他就能有自主决定的可能。

“你家小花小姐会说话了吗?黑蛋还好吗?”小雨拍打着上腿的蚊虫和蚂蚁,想转移一下话题。

“哈哈哈哈,小雨学生,小花小姐还不到周岁呢,哪能说话?她可爱笑啦,笑起来嘎嘎嘎的,哈哈。黑蛋看家呢,长大了。”提及芒种最在意的小花和黑蛋,他眼舒眉展,厚嘴唇咧开,一口大白牙衬得瘦削的皮肤更加粗黑。

小雨尴尬得脸红,正要辩解,一道光影迅速穿过他俩中间,像是一个坐着的人影嗖的一下飞驰而过! YkI13Oej92rEwJUVsIYqBTW9QuwXkvfj6Nt1xwUvwueDDcU+gJQyJAm1ePdWiT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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