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雨与贾晨辰,竟在学校外的彼此家里见了两回面,他们便不打不相熟地从此像好朋友一般了。小雨对区文英的厌烦则肉眼可见,贾晨辰也跟着不理区文英,还跟其他同学说,区文英小气,人家张惠雨就是逗逗她,她就到处说小雨见鬼。
这下,同学们又风吹墙头草似地,不跟区文英玩,让区文英心里憋屈又难受,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做错了,失去了好朋友,还失去了更多的同学友谊。
这个1987年初夏,他们这一代人就在躁动不安中,渐渐长大。
1927年的冯芒种,日子则越来越难。姚家父子每天回来都怨声连连,整个院落跟整个国家一样愁云密布。
“爹,咱这生意还咋做?!官门收的税越来越高,名目多得咱都念不过来,比那篦子还密!杀猪、死人都要捐,镇上的路,交了钱没修好就烂,烂了还要咱捐!这不是砸明火吗?!”夜饭后,大少爷姚祖光坐在堂屋中,就着昏暗的油灯,跟爹娘抱怨。
“小点声,衙门的耳报神到处都是。”猛大爷先嘱咐了一声,接着也无奈地摇头,“兵荒马乱、苛捐杂税……这年头,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有地的都难活,穷人,更难啊……”
“爹,您还惦着穷人,先想想咱自个儿吧。要不,咱辞几个帮工吧,叫三弟回来,还念啥书,念来也无用。”姚祖光给父亲出主意。
“不做买卖,咱也是农民,卖出去的地,又买不回来,就靠剩下那十几亩?比农民还惨。那几个帮工,倘是不在咱家做活,又咋活呢?唉……”要说辞掉几个人,猛大爷不是没想过,可帮了自己多年的伙计,突然不给他们饭吃,实在不落忍。
“三弟花着钱……”大儿子再次提到弟弟。
母亲猛大娘说话了:“祖光,祖祥要念,就让他念吧,咱们省着用。”
猛大娘抱着小花,脸色苍白。虽说生完女儿已四五个月了,她的状态还是不好,身上一直滴滴答答不干净,说话提不起劲,头晕眼花,气若游丝。
“娘,您这气色总不大好,找个大夫来瞧瞧吧。”姚祖光关切地看向母亲。
猛大爷也焦虑地叹了口气。
“不用,自家屋里堆满了药,我让芒种找些提气补血的,给我熬来喝喝就成了。”
猛大娘不以为然,心想自己主要还是年岁大了,生娃不比年轻时,气血大耗,恢复得慢了,瞧大夫要花钱,何必呢。
“他爹,看好日子,把罗皮子家那小闺女娶进来才是要紧。芒种一个人,做的活太多了。”猛大娘催着丈夫办她认为最大的事情。
“找了人去说了,罗皮子那混账,把聘礼又提高了,说祖光年岁大,他家闺女吃亏。”猛大爷愤愤然说道。
“25上,咋就大了?!”姚祖光气得马上接话,“要不是这些年乱七八糟,子弹不长眼地到处飞,咱家早娶有钱人家的小姐了,还轮得上他罗皮子家?!”
“有你啥说话的份?”猛大爷瞪他一眼。
“加吧,赶紧地,再加几块大洋,娶进来再说。”猛大娘倒不是急着抱孙子,而是急于来个做家务,管杂事的帮手。
“唔……”猛大爷摸了摸唇边飞翘的胡子,下了决心。然后把话绕回了最开始的主题,“赵三家,还有做纸扎的活计,还能吃得上饭,就把他辞了吧,少个出项。”
“行,罗五妹进家后,让她帮娘操持家事,冯芒种收药去。”姚祖光早把成亲及辞退一名帮工后的规划都想好了。
“芒种才15,自个到乡下怕被人欺啊。”猛大娘一听要芒种去收药,不放心地接话道。
“那就不让他去赵三跑的那片,去近的几个县,都是老交道的药农了,不至于欺他。要不然人手不够,让药农送来,那价和好赖都不一样了。”猛大爷给老婆宽心。
“药农是一回事,路上不太平……再说,他跟我说过,就乐意烧锅做饭。”猛大娘还在试图不让芒种太小就出去奔波。
“还由得他?这岁数,该学了……”对芒种,猛大爷心里有更长远的打算,只是其他人不知晓罢了。
猛大娘见状,不再吭声。
芒种这会儿在灶房里给大娘熬着睡前要喝的药,黑蛋趴在脚边打盹。药味充斥着芒种的五官。他们一家的谈论,尤其关于自己的安排,不时从堂屋飞出来,在静谧的院子中一划而过,钻进耳朵,让他深深地感到身不由己的无助和悲凉,从外至内,再由内透外,周身冰冷……
他多希望父母还在世,能替自己做主,再不济说句话也行,可现在自己就是一片浮萍,寄人篱下的稗子似的野杂草,要拽要扯只能任人摆布。
半月后,皮料商的女儿罗五妹敲锣打鼓地进了姚家大门,矮墩墩的胖模样,就跟他爹做的皮料似的,油光泛亮,讨人稀罕,就是那双缠裹的小脚,像一对锥子,总让人疑心支撑不住她的胖身子,只要她站起,像是随时就得倒下。
姚家上下欢实了几天,银钱袋子却瘪了一半。
新婚的姚祖光对媳妇客气三天后,开始提要求了。
夜里,他坐在床边,对坐窗下梳妆台前的胖媳妇说:“罗五妹,这药材生意,我看做不了几年了,一日不如一日。把你娶进来,又花了不少,你那点子嫁妆,都不够一车党参,你心里要有数,赶紧给我生儿子,有了儿子,爹能对咱们手松些,要不然,以后的日子没法过。”
“空皮囊呀?你爹不是说买卖好着呢吗,我爹说你比我大八岁,手里有些底,日子好过……”罗五妹眼一斜,瘪嘴嘟囔道。
姚祖光站起身,一脚踢到她小腿上:“我讲话,你就听着,再跟我对嘴,打烂你的皮。”
“哎呀!”罗五妹痛得叫唤了一声,朝丈夫瞪了一眼,惊诧地问道,“你敢打我?!”
“还对嘴!”姚祖光站在她身后,猛地掐住她的后脖子,把她的头按在了木台上,“要叫我爹娘听见,我打死你。”
罗五妹不敢再多说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湿的桌糊腻着湿的脸,一汪汪映出的都是“悔”字。
第二天开始,她接手了之前芒种干的所有活,洗衣做饭、喂鸡喂猪、打扫收拾……拉着脸,一边干,一边咒骂,摔盆扔碗的。
男人们常不在家,这新媳妇观察几日后,发现婆婆不骂人,以为猛大娘性子弱,好欺负,所以只公公和丈夫在家时,她屏声憋气,不敢做得太明显,最多脸色不咋好看,日常就暗里明里地作三作四,发泄对丈夫的失望。
猛大娘看在眼里,烦在心头,但她没力气跟儿媳妇置气,衣服洗不干净,将就着穿;饭做得难吃,她强咽几口;屋子脏乱,她有时自己动手收拾……是是非非的家务事,猛大娘都没在猛大爷面前搬弄,不想弄得家吵屋闹的。
大少奶奶进门三天后,帮工赵老三被辞了,他哭丧着脸,问猛大爷自己做错了啥,让姚大猛瞧着不落忍,可有啥办法呢?开源、节流——源开不成,中间还被重重盘剥,只剩节流这一条道了。
天渐渐暖和了,擦黑时,到地里拾掇了一番瓜菜的冯芒种回到了姚家院子,猛大爷道:“芒种,到堂屋来。”
“大爷,要烧饭了呢。”芒种在门口不迈腿,声音发抖,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绕着他腿摇尾巴的黑蛋见最宠自己的“米饭主子”反常地连头都不朝下低一毫厘,也渐渐安静,自顾跑开。
“大少奶奶会烧,你过来。”大爷坚持道,半秃的头反射着朝阳的金光,晃得芒种眩晕。
走进屋子,芒种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一碗加了蛋的面条。
“芒种,今儿是你生辰,你大娘亲自给你下的。吃完面,跟我到库房去。”猛大爷和气地说道。
芒种这才想起今天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九个节气——芒种,象征着农民再不种庄稼,就种不活了。自己出生在这节气里,是不是也意味着到年岁了,再不出门给东家收货,就再没活路了呢?
他谢过大爷,心事重重地吃完面,来到库房。猛大爷从木架子上层取下一个麻袋,打开,掏出几条干蝎子,说道:“明天,我给你雇个驴车,你去高县王家庄林老柱家,收蝎子回来。记住,要身子干、颜色黄、全须全尾的,看看,就这,不好的不要……还有,这钩子……”
芒种闻着那股腥味,很想作呕。讲完蝎子,猛大爷接着跟他讲车前子、枸杞子……跑一趟要收的药材,都一一细讲给他。
芒种点着头,心里发怵,大爷教的都听不进去,但又要逼自己尽量记。
回到里屋,猛大娘不放心地问:“都教了?他能记住么?”
“多收收,就记住了。再说了,那几家药农,还不敢哄我姚大猛。”猛大爷心里知道,老婆担心的不光是质量,还有芒种的安全,可这一步不跨出去,永远别想上道。
“冯德同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儿子用心栽培,该能合眼的了。”猛大娘感叹道。
“唉,提那旧事做啥。”猛大爷打住了话头。
翌日一早,芒种背上干粮,抱着黑蛋叮嘱:“黑蛋,在家看好大娘和小花小姐,晚上少叫唤,莫吵到小姐睡觉。我回来给你加菜。”
说着说着,眼睛就红通通地眨巴。大爷站在门口,不发一言,芒种知道该出发了,坐上东家雇的驴车,朝邻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