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县公安局的陈江涌队长带上杨冬果还有几名警员和李宽、郭军两个初中生来到了腾高山脚下,却见已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等在了那。待对方快步迎上来,陈江涌认出那正是昨天拿自己衬衫包头骨的城关中学生物老师高满,还背着一个背包。
“高老师?你在这等我们?衬衫在公安局,你可以去那取,怎么到山里来了?”颇感意外的陈江涌直接问他。
“嗯,陈队长,我在等你们,跟你们一起找。今天学校散学礼,然后就放暑假了,我没事,来帮个手。”高满腼腆地回答。
陈队长心里泛起了嘀咕,这老师是不是有点太过热心了?可他没再多说,把他也算了进来。
进了山,李宽和郭军像两只小警犬,兴冲冲蹦在前,爬土坡,穿丛林,跨溪流,把刚吃饱早饭的鸟儿惊得扑啦啦到处飞,也把警察叔叔们急得不断在后面喊慢点、注意安全。
紧跟陈江涌的高满总像有问题想问,几次想跟他并排走,无奈山路太窄,靠近不了几步,刚要张嘴,就因石崖当头或脚下无空隙,不得不退到后面,队伍又恢复成一条蜿蜒的曲线。
陈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默默地观察着,心想等有了时机,不等你开口,我也得好好问问你。
没过多久,俩孩子站在了一处竹林边缘,手指向林外,李宽气喘嘘嘘地说:“陈叔叔,就那,坡下的石头缝里。”
陈江涌走过去,跟他俩表达了感谢,然后把李宽叫到旁边,弯下腰跟他说:“小伙子,叔叔跟你提个建议,跟父母好好说话。昨天你那态度,你妈妈心里肯定不好受。好不好。”
李宽红了脸,尴尬地抠抠脑袋,连头带手,点了点。
陈这时叫来个警员,叫他把俩娃送回学校,交给老师后再来。
然后他带着同事们从竹林边缘的泥坡顺溜滑下,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小溪藏在竹林深处,确实不容易发现,也没有正经的石板路铺陈,游客一般不会来此玩水。从地形上看,这一段溪水是由上游一个极大落差的陡壁送来的,头骨很可能也是夏天水量大时从上游冲下,卡在了大石间,到这秋季水位下降,显露了出来。那其它遗骸很可能也在附近。
一行人便分了两组,沿着小溪两侧细细寻找,不一会儿手中的袋里多了些碎布片。
“陈队长,这有个溶洞!”爬到岩壁的杨冬果冲下游的同事喊。
“在哪?!”还没等陈江涌回话,高满马上问道,然后第一个赶了过去,手脚并用地往上攀。
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升起更多疑问。然后也跟了去。
溶洞口与崖壁在一个平面上,两边茂盛的枝叶伸展过来,对它具有了天然的遮掩作用,春夏溪水大时,这崖壁如瀑布奔下,这溶洞定跟个“水帘洞”似的被藏住了——不爬到半腰,几乎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几人钻进溶洞,弓着身子,用手电照明,一寸寸地前行,洞不算深,只够站下两三人。让人失望的是,里面没有任何尸骨,湿乎乎的洞壁和地面也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就在大伙儿准备撤退时,杨冬果又喊道:“那是啥?!”
角落的淤泥中,竟然露出了一小截细绳,陈江涌蹲下一扯,拽出了一只鞋带分开两边,污泥糊满内外的鞋子!
高满大为激动,连说:“我看看,我看看。”仔细瞧过后,他皱起了眉,自语道:“不太像……”
“不像什么?”陈江涌问。
“嗯……没啥。咱们继续找?”高老师移开了问话。
装好鞋子,他们离开溶洞,在大家的汗水冒了干,干了又冒几轮后,终于在下游的泥水和杂草中,陆续发现了部分腿骨、盆骨、手骨等,只是尚不完整。而每发现一样,高满都兴奋地跑过去盯着看半天。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大伙儿拖着又累又饿,还被刮七蹭八的身体,带着寻找到的遗骸和物品,下山回城。
路上,高满问道:“陈队长,明天还找吗?我可以来。”
陈江涌看了看车里的其他同事,想了想说:“高老师,非常感谢你今天的协助,如果你不急着回,等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坐坐,拿回衬衫。”
“这……”高满搓搓扎出道道血口子的双手,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答应了。
回到公安局,妥善放置好今天的“成果”后,陈江涌叫大伙儿都回家洗澡吃饭,自己则和杨冬果留了下来,刚要向高满提问,后者却说:“陈队长,我又饿又累,我……拿衣服回了吧?”
“都饿,我们都饿,我们请你吃饭吧,对面就有一家不错的牛杂面,走吧。”看样子,陈江涌并不肯“放过”他。
“这……”高满又哼唧道,“要不,就咱俩单独吃,行吗?”
杨冬果跟队长对视了一眼,得到点头示意后,便向他俩告辞先走了。
到面馆角落坐定的俩人,一人叫了一碗加大份的面条,外加一碗卤水牛杂,不着急说话,先吃饱再算。
“高老师,你今天在腾高山,是不是有啥话要问我?”陈江涌喝完最后一滴汤,擦擦嘴,问。
“您咋知道?”高满惊奇地睁大眼睛。
“问吧,现在没别人。”
“陈队长,我是学生物的,我看昨天那头骨,和今天找到的其它部分,不像是近期死亡的,以您的经验,能大致判断死亡多久了吗?”高老师一脸好奇地紧盯着陈江涌。
“我们会按程序,送到省里检验鉴定,在这之前,我不敢随意判断。不过,你应该不只是急于想知道这个吧?”陈一边问,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心想,他如果只是出于多了解跟自己工作领域相关的知识,不至于表现得如此热心,特别是对那只明显不是“生物”的鞋子,他也同样很感兴趣,还说“不太像”,像什么?不可能像“骨头”吧。
“确实……不只这个,可我,我可以不说吗?要不,等……等有了鉴定结果再说?”高老师吞吞吐吐地,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明说,需要别人再逼急一点似的。
陈江涌看他年纪轻轻就这副磨叽模样,暗觉好笑,可还是忍住没表露出来,认真地说:“高老师,有什么想法就说吧,越早说,或许我们就能越早彼此帮助。你这样,我还得费神去猜,对吧。”
“嗯……是这样的,我父亲,16年前失踪了……”高满用力抠着手中一直没放下的筷子。
“啊!”陈江涌愣住了,他想起来了,16年前的1993年,自己还是个年轻小警员的时候,傍水县的一个包工头突然失踪,自己跟着当时的同事到处寻找过,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似的,失踪得无影无踪。那人叫高正华,他唯一的儿子当时刚上小学,应该就是眼前这个高满了!
头骨昨天下午刚被发现,今天又忙着寻找其余部分,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研讨,甚至连是否排除周围坟地被雨水冲出的遗骨,都还没做,所以,还没到建立与失踪人员的联系的那一步,自然没想起高正华。
陈江涌心头一阵难受,难怪昨天他对自己笑得像见了熟人,难怪他用自己的衣服包裹一颗裹泥的头骨,难怪他一早赶到腾高山协助寻找,难怪他对那只鞋也有好奇……他,在寻找父亲……
陈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说:“是,我想起来了,你已经长大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想被人议论,小时候,在村里总被人说……现在,没人知道,或者说没人记得了……等有了结果,确定了,那他们咋说我都不怕了。”高满道出了自己的顾虑。
“明白了……有了结果,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安慰的话,陈江涌一时也不知怎样说更恰当了。
“谢谢,那您先别跟别人提这个好吗?”高满再特意叮嘱。
“你放心,我们会做好保密。”不跟别人提可以,不在内部提那是不可能的,陈江涌只能承诺做好保密。
“家里人都好吧?你母亲跟你进城了吗?”陈记得高正华的妻子当年带着孩子远在农村,能出来过问一次丈夫的事都非常不容易。
“唉……我妈妈不太好,就早上起来清醒几个小时,然后越来越糊涂,特别是天一黑,经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说我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不要我们了,有时候说他是被野狗吃了,有时候还说他就在屋里,要害她……我工作后,要她一起来,她也不肯,劝不动。好在现在路好走了,我经常回去看她。”高满苦笑着摇摇头。
不难想象,一个农村妇女,30岁不到,丈夫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独自养育一个年幼的孩子,基本生活都成问题,何来调节精神和心理的途径和方法?如今高满长大成人,做了老师,总算苦尽甘来了,完成找到父亲这一未竟之事,对他而言也许才是治疗母亲的唯一药石。
临散前,陈江涌跟他说:“高老师,明天你不要去山里了,该做的事,由我们去做,有需要会通知你。”
“嗯……好。”高满知道,哪怕自己再心急,明面上的行动还是得听警察的。
接下两天的搜寻,无多少新收获,也就是说,腾高山上的遗骸并不是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陈江涌决定暂时停止搜寻,尽快将目前得到的骨骼送到位于省会宁原市的省厅进行化验鉴定,毕竟县城的技术手段很难做到。
而就在警方停止搜寻的第二天,高满上山了。
他独自在那条寻过的小溪旁行走,甚至还再钻了一遍那隐蔽的“水帘洞”,他低下头细致地一寸寸查看,想象父亲16年前曾出现于此的情形,如果真是他,他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死于非命?发生了什么?
脑袋想不明白,身体却很明白地累了,下午时分,他怏怏的往回走,踩过溪床、爬进竹海,往前走了一阵,穿行于一丛香樟树林,忽然听见林中传来悉悉刷刷的声音,他探头看了一眼,竟是个矮矮的女人,拿根竹竿,挑着树下的杂草,似乎在寻找什么。
高满走近的动静,让那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俩人却都松了口气,原来是认识的人,前几天在学校会议室里见过——那女人正是李宽的母亲赵多娣。
“您是李宽妈妈吧?您在这找什么?”高满先打了招呼。
“啊,老师,你好你好。”赵多娣不知道这位老师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教自家孩子,毕竟生物不是主科,“没找什么,没找什么。”
说着,她的脸涨得通红,竹竿在手中像发冷似的晃抖。
“哦,那,我先走了。”高满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下山,心里嘀咕,这两母子怎么都喜欢拿竹竿挑东西……
赵多娣之所以出现在腾高山的树林中,是因为上前天儿子给警察带路的当晚,她从家具厂回家后,看到了令她不得不来的一幕。
回到家,她竟然看见了丈夫李见川,头天她和儿子刚去过荷塘,如果没事,他一般不会这么密集地回来。确切地说,她看见的是李见川的背影,坐在窗前,呆呆望向玻璃的落寞的背影。
上一次见他这样,是在三年前,黄于菲调回傍水县那天。
赵多娣心一沉,知道丈夫一定是有心事。但她装作没事一样,叫他过来,到厨房一起做饭。
菜快出锅时,儿子李宽才像只小豹子似的背着一包暑假作业蹿进家,一身酸汗搅坏了饭菜香。
“儿子,跟警察一起找了一天?”李见川问他。
“没呀,带到地方,警察就送我们回学校了。”听过陈江涌劝诫的李宽,态度有所好转,回答问题也正常不少。
赵多娣接着问:“散学礼上午就结束了吧?到哪去玩了一下午?”
李宽还没回话,父亲又说了:“去了什么地方?我是说腾高山上,找了哪?”
“这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上山,走啊走啊,在一条小河那。”儿子的语文一向不太好,描述不清地形。
“经过樟树林没?”李见川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樟树是啥样的?我认不得。哎呀,饿死了,懒得说了。”李宽又开始不耐烦了,嘴唇撅得快到鼻子尖。
赵多娣看着他俩,昨夜回想的那些问题又涌了上来,丈夫跟腾高山果然有不寻常的关系,16年前那一夜他到底去了哪?干了什么?去了樟树林?香樟林里有什么?
即便再不好奇如赵多娣,接着两天中午,她还是趁休息时间,骑上电动车,想去看看。可半个小时到达山脚,都能看见警车,直到今天,看来警察已经不来了,她便不顾下午还有光溜溜的桌子椅子等她刷漆呢,进山找到了那片最密的樟树林,谁曾想什么都没寻着,却跟孩子学校的老师碰上了。
这老师也是怪,他不嫌忌讳,拿自己的衣服包骷髅,又自己一个人进山干什么?他最后那个眼神,难道他发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