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四年,对于日本的佛法,尤其是念佛之道而言,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春秋。
日野的十八公麿出生后还未满两周岁,在一个十五的月夜,他仿佛打开了心灵的窗户,在无意识中念出了“南无”六字名号。在这件事成为公开的传闻之前,洛东的吉水禅房里法然上人在同一年,意外地开始宣扬专修念佛的新教义。
后来回想起来,法然上人的首次宣扬,与年幼的亲鸾的第一声话语,都在恰当的时代,在一种无形的约定下,于相同的秋季降临世间。这可说是一种深厚的因缘。
法然的佛堂前,每天都有寻求佛法的民众,如草随风动般,纷纷前来。
宫廷也向他发出了邀请,关白兼实也曾聆听他讲法。一方面,平家的专横跋扈、残暴统治令人触目惊心,那种不知何时就会土崩瓦解、如潜藏着危险地热能般的危机感弥漫着另一方面,法然的教义如同潺潺冷泉的声音流淌,民众带着不安与渴望的心灵,争相汲取其中的慰藉。
六条上皇驾崩了。当年改元为安元二年。
在一年后,吉光夫人又生下一个男孩。他就是十八公麿的弟弟,朝麿。
朝麿两岁、十八公麿四岁的时候,十八公麿已显露出兄长的模样。他会说:“朝大人,该起床啦!”
为这兄弟俩雇来的奶妈,有一次叫来了侍从介,两人一起从佛堂的拉门缝隙中向里窥探。随后,她们轻声笑着。吉光夫人走出自己的房间,从后面问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奶妈眯着眼笑道:“夫人,您瞧,十八公麿少爷手上戴着念珠,正在拜佛像呢。谁都没教过他,他怎么这么懂事?”
“是呢。”吉光夫人的眼中也不禁浮现出微笑。
孩子就像母亲的镜子。无论是恶行还是善举,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会立刻在孩子身上反映出来。她对此感到有些敬畏。
“母亲大人。”十八公麿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身来,扔掉念珠,扑到她的膝盖上。他刚才坐在佛坛前虔诚拜佛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天真无邪的光芒,仿佛佛陀转世,让人心中不由地生出敬意。而此刻,他紧紧抱住母亲的膝盖,在母亲怀里嬉戏的模样,又和世间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
第二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事。全家人都视为珍宝般疼爱的十八公麿,突然在家里不见了踪影。奶妈、侍从介以及仆人们都惊慌失措,四处寻找。
“这里也没有啊。”侍从介查看了平日里的佛堂后,责备起奶妈来,“都怪你。你抱着朝麿少爷,光顾着照看他,才出了这种事。”
“就在刚才,他还一个人在前面的花坛玩耍,我一时疏忽,稍微放松了警惕……”奶妈满心自责,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说不定跑到后面的竹林里去了。”她自言自语着,跑了过去。
侍从介皱着眉头,趿拉着草鞋,再次来到庭院。他一边在宅邸内的田地、竹林、小山上呼喊着“少爷”,一边小心翼翼,生怕让内宅的夫人和主人听到,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十八公麿的踪影。
不巧的是,正赶上这种情况。
宅邸东屋的一个房间里,主人有范从安元二年正月起就因病卧床不起。也正因如此,吉光夫人几乎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丈夫的病室,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这次意外的发生。
仆人们为了不让病人知道这个失误,更加小心翼翼,尽量隐瞒。但这毕竟是府里发生的事,而且被叫来的侍女的神情也显得很可疑,所以作为母亲的吉光夫人不可能不察觉。
“就算找不到十八公麿,也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吉光夫人责备了侍女的言辞后,静静地离开了丈夫的枕边。她也是一得知此事,就担心会影响病人的情绪。她走到走廊上说道:“不会是翻过围墙,跑到府外去了吧?是不是去看池塘中的楼阁了?”
“是的,那边也找过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池塘里的乌龟有趣,在岸边玩耍,但应该不会掉进水里吧?”
“应该不会的。”侍女的回答也显得心神不宁,毫无自信。
“把我的衣服拿来。”吉光夫人沉着冷静地说道,但看得出她内心其实十分担忧,胸口都隐隐作痛。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在侍女拿衣服过来之前,从她的神情中都能看出焦急。
这时——
“夫人,您要去哪里?”从前面花坛的树荫下,有人边说着边走近。
一个头戴乌帽子,身穿橡色直衣的人,笑着抬头看向站在栏杆旁的她,说道:“您脸色不太好啊?而且,侍从介也不见踪影,后面的木门还敞开着,这可不行啊。”
“宗业大人,您来得正好,现在十八公麿不见了,侍从介和奶妈都出去找了。”
“啊?您是说少爷不见了?”
“听说最近从陆奥来了很多人贩子,在京都四处游荡。万一出了什么事,老爷的病情也会受影响,我也活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她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几座圆圆的山丘相互重叠。山丘上赤松的树荫下,烧制瓦片的炉灶中冒出的烟,笔直地升向天空。看到这一幕,便知道此时没有风。
一群蝴蝶飞了过来。“叽叽叽,叽叽”,车轮滚动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定睛一看,一头似乎是走累了的牛,拉着一辆辇车,慢吞吞地从日野村旁经过。
“七郎!七郎!”辇车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这少年想必是武家的公子,他粗暴地一把掀开帘子,探出头来。
“七郎去哪儿了?”赶牛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的道路。只见三名身着青色服饰的随从,正嘻嘻哈哈地在远处慢悠悠地走着。
“啧!”辇车上的少年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他脸颊通红,眼神中透着调皮,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你们把我当小孩子吗?连个随从都看不住!”听到他的喊声,随从们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朝着辇车跑来。
“蠢货,蠢货!”少年怒目圆睁,说道,“看,在那座山丘脚下,有个蹲着的小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快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啊!”
“啊?在哪儿呢?”那个被叫做七郎的随从,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少年所指的方向。
“你们看不到吗?没长眼睛啊?蠢货!就在那边,是梅树还是杏树来着,开着白色花朵的树下。”
“明白了。”
“看到了吗?”
“确实看到了,有个小孩。”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那样蹲着不动。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快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是!”七郎跑了过去。
那棵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是梅树。七郎悄悄从后面靠近,看到一个大概四五岁的童子,正坐在老梅树下,专心致志地玩着泥土。
(咦?)
七郎瞪大了眼睛。
童子面前有三尊他用手捏成的佛像,毫无疑问是阿弥陀如来的模样。当然,这些佛像并不精巧,但正所谓童心即佛心,其中蕴含着任何名匠的技艺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如果只是这样,七郎或许还不会如此惊讶。然而,不一会儿,童子双手沾满泥土,合十开始念诵着什么。
他的动作、神态,都显得那么自然,而且充满庄严之气。花瓣轻轻飘落,落在童子柔软的头发上,那洁白的梅花仿佛闪烁着光芒,落入七郎的眼中。
(这孩子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七郎有了这样的感觉,为了不被童子发现,他轻手轻脚地转身,急忙跑回辇车旁,他那调皮的主人正等在那里。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少年圆圆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从辇车上探出一只脚准备下车。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七郎说道。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调皮的少年不依不饶。
“咱们边走边说吧。”
“等等!”少年摇了摇头,“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我刚才有点吃惊,还没缓过神来,没办法好好说话。我七郎也见过不少小孩,但那样的孩子,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你瞧!你说没什么有趣的,可连庄司七郎这样的侍从都被惊到了,那肯定有趣得很。那个小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他大概是这附近谁家的公子吧。他根本没察觉到我靠近窥探,正一心一意地用泥土塑造三尊阿弥陀佛像呢。”
“什么?”少年用红润的嘴唇嘲讽道,“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吃惊了?你也太傻了吧。”
“不,不,庄司七郎可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吃惊。我是被他随后念诵经文时的庄严神态惊到了,深受震撼。我感觉浑身都像过电一样。飘落的梅花、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泥土中升腾的热气,都仿佛是环绕在真正佛像周围的佛光。”
“嗯。”
“那孩子绝不是普通的小孩。他塑造的三尊佛像很不一般,他的神态也十分端庄。”
“哦。”
“我不禁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孩子,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七郎察觉到调皮的主人脸色变得十分不悦,后悔自己是不是夸赞得太过了,便闭上了嘴。果然不出所料。
“这个自作聪明的小不点!”少年从辇车上啐了一口,开始咒骂,“像他这样耍小聪明的家伙,不可能是个好孩子。再说了,他还在吃奶的年纪,就摆弄佛像,这种小饿鬼,我寿童丸最讨厌了!”他环顾着家臣们的脸,似乎在等他们附和,可没人回应,寿童丸越发不高兴了。
“去,去!把那个饿鬼做的泥佛像给我抢过来,在我面前把它踩碎!”
“这可使不得啊。”一名侍从劝阻道。
“怎么,你有意见?”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这个调皮的少年虽然年纪小、身材矮,但说起话来却像个大人一样强硬。听到这是主人的命令,家臣们都不知所措。
七郎似乎很了解这孩子的脾气,他试图劝阻,说要是对佛像做出那样的举动,会遭报应的,说不定腿都会变瘸。
“报应?”寿童丸对“报应”这个词尤其反感,“我寿童丸可是右大将小松殿下的家臣,我父亲成田兵卫为成可是精通弓箭的。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就算遭报应又怎样。你们要是怕得不敢去,那我自己去,把它踩碎给你们看!”说着,他一只脚踩在辇车的车辕上猛地跳了下来。
七郎大吃一惊,连忙说道:“少爷,请您先等一等!”他和其他家臣一起,试图强行把任性的寿童丸抱起来,推回到辇车上。
“我不要,我不要!”这个小暴君把脚蹬在车辕上,不停地拍打家臣们的脑袋,还用爪子抓七郎的脸。
“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
“请您稍安勿躁。您毕竟是成田兵卫的公子,要是弄得一身泥,会被人笑话的。”
“被笑话又怎样。我是武士的儿子,一旦说了要做的事,就绝不后退。我一定要过去,把那个自作聪明的小鬼做的泥佛像踩碎。不管会不会遭报应,你们就等着瞧吧!”
“可不能做这种无聊的事啊。”
“什么叫无聊?”寿童丸被家臣们架着肩膀和手臂,双脚在空中乱蹬。大家无可奈何,这时七郎说道:“既然您这么坚持,那也没办法,我去就是了。”
“你真去?”
“既然是您的命令——”
“看吧。反正早晚都得去,为什么不早点听我的话?”小暴君终于被塞进了辇车里,得意地哼了一声。
“快点,把它抢过来!”这个小少爷虽然愚昧无知,但在这种讨价还价上却很在行。七郎心里想着,就算他是主人的儿子,也有点让人讨厌,毕竟这孩子就像个爱哭的小孩和不讲理的地头蛇。
“我明白了。”七郎不情愿地加快脚步,回到了山丘下。
(那孩子还在不在呢?)
七郎一边暗自祈祷他已经离开了,一边朝梅花树荫望去。只见那个梳着发髻的童子,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手合十,面前还放着他自己做的三尊泥佛像。
春日的午后,静谧得连虻虫轻微的振翅声都能清晰地传到耳膜。七郎蹑手蹑脚地走到童子身后。随着逐渐靠近,童子口中低声念诵的佛号传入了他的耳中。七郎只觉得双腿像面对可怕的强敌一般,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感觉自己的脚好像迈不出下一步了。他甚至开始犹豫,是不是干脆放弃,直接回去算了。
这时,寿童丸呼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七郎一想到回去后主人家可能会有的惩罚,便咬紧牙关。
(对了,趁他没注意——)
七郎猛地扑过去,伸出手,一把抓住正在忘我合十祈祷的童子的肩膀。他把一尊佛像夹在左腋下,刚要去抓另一尊阿弥陀佛像时,童子像被吓了一跳,站了起来,发出了可爱的惊叫声:“咦?”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下子松开了手,哇哇大哭起来。
七郎抱着两尊佛像,一脚踢飞了第三尊佛像。
“你这个混蛋!”童子愤怒地大喝一声,用力地一巴掌打在七郎的耳朵上,那声音就像打在皮革上一样沉闷。
“啊——”七郎捂着耳朵,被打得向旁边趔趄了一下。手中的佛像又有一尊掉落,摔得粉碎,现出泥土的原形。
“你这个没教养的家伙!”斥责声从头顶传来。
七郎站起身,看向打自己的人。
对方是个大概十九、二十岁的年轻武士,只见他卷起袖子,右肩微微抬起,左手抱着正在哭泣的童子。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侍从,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把这位小公子亲手做的阿弥陀佛像踢碎?你赶紧双手伏地,向他道歉!”被这样当面责骂,庄司七郎虽然只是个家臣,但好歹也是平家的侍从,他可不能就这么夹着尾巴退缩。
“你竟敢打我!”
“打你又怎样!”年轻人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对我主人家的小公子如此无礼,我当然要教训你。你能把我怎样?”
“你是哪里来的小子?”
“我是侍奉前面的皇后大进藤原有范大人的侍从介。”
“原来是落魄藤家的下人!”
“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我的主人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君主。好了,小公子,别哭了。”侍从介一边安慰着哭泣的十八公麿,一边拍掉他手上的泥土和衣服上的灰尘,“夫人、叔父还有奶妈,发现小公子不见了,不知道有多着急地在找你呢。擦干眼泪,跟我一起赶紧回府吧。”他拍了拍十八公麿的肩膀,刚要迈步,七郎一下子冲了过来,抓住侍从介的刀柄,说道:“等等,这事还没完!”
侍从介转过身,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满?”
“哼,我要讨回刚才那一下!”七郎突然握紧拳头,朝着侍从介的颧骨狠狠地砸去。
然而,早有防备的侍从介动作敏捷,迅速压低半身,顺势抓住七郎的手腕,用力一甩,就像要把他整个人抱起来似的,然后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把七郎狠狠地扔到了草丛里。草丛中似乎有一条狭窄的野溪,七郎摔倒在地,溅起了一身泥水。
“呀,那个小子把七郎扔出去了!他是七郎的仇人,快追上去,把他打倒!”寿童丸在飞奔而来的辇车上挥舞着鞭子,大声叫嚷着。侍从介看了看这情形,对十八公麿说:“小公子,快爬到我背上来。他们不讲理,咱们快逃。”
侍从介把对方当成平家的武士,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办法。
这时,小石子像雨点般飞了过来。原来是跳下辇车的寿童丸,他捡起石头就砸了过来,还叫嚷着:“你们这些藤家的人!难道不知道要是敢伤了平家的人一根手指头,相国大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吗?别想就这么逃走!抓住他们,把他们绑在牛背上,送到六波罗的探题大人那里去!”他在远处大声呼喊着。
随后,赶牛人以及其他侍从们听从寿童丸的命令,抢先一步在侍从介逃跑的方向设下了防线。侍从介一脚踢开那个伸手来抓他背上十八公麿的赶牛人,嘴里骂道:“卑鄙小人!”然后继续向前跑去。
女仆和男仆们都无心工作,厨房被搬得空空荡荡,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
箭四郎是个负责照料牛棚里的牛,以及到厨房和浴室打水的杂役。他也满心担忧,把水桶放在井口的横木上,就跑了出来。他问在围墙外徘徊的女仆於久里:“於久里,找到少爷了吗?”
於久里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地说:“到处都找不到——”
“没找到吗?”
“嗯。”
“真奇怪啊。”箭四郎和於久里并肩站着,心里十分焦急。
这段时间,城里流传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这些传闻让城外寂静的村落也人心惶惶。传闻中说,不仅在城外,就连白天繁华的玄武、朱雀街道,也时常发生拐骗幼童的事。
据街头巷尾的传言,那些以拐骗幼童为业的坏人,要是拐到男孩子,就会把他们卖到室津的唐船上;要是拐到容貌姣好的女孩,就会将她们卖到遥远的陆奥国,甚至越过那须野的原野,卖到奥州平泉的城下,据说那里的人正模仿京都的风气,发展自己的文化。想到这些,箭四郎小声嘀咕道:“该不会是被那些拐骗幼童的人抓走了吧?”
於久里也一脸忧虑地说:“说不定真是这样。”但很快,两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是侍从介!”箭四郎突然大喊一声,於久里也像要摔倒似的,冲进了木门,嘴里喊着:“啊,是少爷!”
“少爷回来了!”
“少爷!”
“少爷!”
府邸里传来的狂喜声,连外面都能听到。
“侍从介!侍从介!”箭四郎双手高举,大声呼喊着。
侍从介背着十八公麿,斜穿过田野,踩着草丛飞奔而来。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汗水顺着领口流下来,仿佛刚掉进水里一样。
“箭四郎,快把后面关上!”侍从介气喘吁吁地说着,冲进了围墙内。
箭四郎按照侍从介的吩咐,关上了门。侍从介一边叮嘱他把西边的木门和正门都关紧,一边朝着内院跑去。
“啊!”在台阶上看到这一幕的吉光夫人,还没等侍从介放下十八公麿,就冲了下去,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然后她又回到回廊上,紧紧地抱着孩子,一时间,既为孩子平安归来感到高兴,又因为之前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不禁泪流满面。
“孩子啊!”过了一会儿,吉光夫人松开贴在孩子脸上的脸颊,尽管心里满是欢喜,但还是板起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严厉,责备道:“妈妈和叔父都担心成什么样了。我一直都在教导你,为什么还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呢?”
“啊,那个……”侍从介急忙打断了吉光夫人的话。
“请您别责怪少爷。少爷跟那些在外面调皮捣蛋的孩子可不一样。”
“可是,这种时候……”
“您说得对。不过,在我看来,少爷大概是因为担心父亲的病情,小小的心里满是忧虑,所以才去祈祷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
“我四处寻找少爷的时候,发现他坐在曾经去取粘土的山丘树荫下。”侍从介说着,在庭院里坐下,模仿着十八公麿当时的样子双手合十。
接着,他详细讲述了看到十八公麿制作三尊阿弥陀佛像的事,以及少爷专心祈祷的模样,还说少爷当时的神态端庄,完全不像是小孩子的举止。
“哎呀,他……”母亲的眼中满是泪水,当泪水化作笑容的瞬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难道,是为了让父亲的病快点好起来,他才用那双小手制作佛像的吗?是这样吗?”吉光夫人抚摸着十八公麿的头发,十八公麿仰望着母亲的睫毛,仿佛在幼小的心里也感到有些愧疚,轻轻地点了点头。
宗业听到消息也赶了回来,奶妈也眉开眼笑地跑了过来。
侍女、女仆们也都聚集在一起,纷纷称赞十八公麿的孝心。而且,听说他用粘土制作佛像,大人们都感到十分惊奇。
只有宗业没有说出夸赞的话,但是他看着活泼可爱的十八公麿被家人们依次抱起,完全被这个孩子吸引住了,眼神中满是欣赏,也感受到这个孩子未来的无限可能,甚至有一种想要跪下膜拜的冲动。
就在这时,围墙外扬起了黄色的沙尘,传来一阵嘈杂、难听的叫嚷声。
“就是这里,那个穷公卿有范的府邸!”原来是追着侍从介而来的寿童丸和他的家臣们。
“喂!刚才那个小子,给我出来!你竟敢把我的家臣扔出去。再不出来,我就杀进去!就你们这一重两重的旧土墙,我要踏平它轻而易举!”接着又喊道,“胆小鬼,不敢回应吗?看来寿童公子的气势把你们吓住了,连声音都不敢出。都给我扔石头,扔石头!”话音刚落,碎石便噼里啪啦地落在府邸的屋檐和走廊上。有一块石头砸中了宗业的肩膀。
“混账,这是什么行径?”侍从介怒目而视,脱口大骂,随即抽出太刀,说道,“哼,我这就出去会会你,你给我等着!”
侍从介满脸怒色,正要冲出去,宗业见状大吃一惊,连忙抓住他的刀鞘。
“你这是要去哪儿?”
“您没听到那家伙的恶言恶语吗?起初,为了不让十八公麿少爷受伤,我强忍着怒气,逃回了府里。但现在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要冲出去,把他们斩个片甲不留!”
“你疯了吗?对方可是平家武士的儿子!”
“我痛恨平家的嚣张跋扈,就连那个黄毛小儿都如此狂妄。我要是能砍下他的脑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能给世人一个警示,让大家免受他们的欺负。”
“别白白送命。就像苍蝇惹人生厌,打死一两只苍蝇,难道成千上万的苍蝇就会停止吵闹吗?更何况,老爷还在病中,你要忍耐,保持沉默。”
“可是,这……”
“不行,绝对不能踏出围墙半步。你就当自己是个哑巴,把耳朵堵起来,别去听那些话。”
“我也是有血有肉、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你给我记住,成田兵卫的小崽子,还有你们这些下人,今天的事,我不会忘记!”侍从介隔着围墙怒吼道,外面随即传来一阵嘲笑的声音。牛粪和木棍碎屑噼里啪啦地掉进了庭院里。
不只是侍从介,厨房里的仆人们也都咬牙切齿,愤怒不已。然而,宗业一直在劝阻,吉光夫人也浑身颤抖着,苦苦哀求道:“请您忍耐一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家含着泪水,像哑巴一样,强忍着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内宅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沿着走廊跑了过来,说道:“夫人,宗业大人,快请去看看,情况紧急!”
听他声音颤抖,宗业和吉光夫人都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老爷的病情突然恶化,嘴唇和眼睛的颜色都变了!”
“啊,这可不好!”宗业赶紧跑了进去。吉光夫人也提起裙摆,匆匆奔向丈夫的病室。
没多久,宗业就满脸沉痛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急切地喊道:“侍从介,侍从介!”
侍从介原本在台阶下,一脸阴沉,正满心愤懑,听到呼喊后说道:“在,我在这儿……”
“快去,立刻跑去请医生,再跑到六条那边,把消息告诉兄长!”
“老爷的病情……”
“唉,恐怕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你赶紧去吧!”
“是,是!”侍从介朝着木门跑去。
这时,宗业又喊了一声:“侍从介!千万不要理会平家那小子。不管他怎么辱骂,你都要充耳不闻,只管跑去办事,明白吗?”
“是!”
“拜托了,动作快点!”
侍从介打开围墙的木门,心急如焚地冲了出去。
侍从介朝着洛内的方向匆匆赶去,目不斜视。寿童丸和他的家臣们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身影。
“看那狗东西,夹着尾巴逃跑的瘦狗!”
“刚才还那么嚣张,现在怎么了?”
“真是个胆小鬼!”他们又开始从后面扔恶言恶语和小石子。
侍从介想起宗业的话,用手堵住耳朵,默念着忍耐、忍耐,头也不回地赶去。
就这样,他一口气跑到了六条范纲的府邸。不巧的是,范纲去了后白河法皇的御所,还没回来。
法皇身边围绕着许多平家的人,他们排斥外人,所以像范纲这样的人很少有机会侍奉在法皇左右。不过最近,法皇的态度有些转变,常常对平家的势力表示不满,偶尔也会召见范纲。当然,范纲并不参与政治事务,只是陪法皇吟诗唱和,或者偶尔参加一下宫廷宴会。
“范纲大人总是这么晚回来吗?”侍从介有些困惑地问道。府邸的人回答说:“大人出门的时候,通常回来得都比较晚。”
“这可麻烦了。”侍从介本想去法皇的御所,拜托卫士通报一声。于是他离开府邸,正要再次跑出去时,在途中遇到了范纲。
“这不是侍从介吗?”范纲叫住了他。侍从介赶忙说道:“范纲大人,您来得正好,出大事了。有范大人的病情突然恶化,连医生都觉得棘手。夫人和宗业大人一直在枕边守着。请您尽快回去。”
“啊?有范他……”范纲似乎有了某种预感,立刻让牛车掉头,匆忙赶回日野村。病房里一片寂静,侍从介的心怦怦直跳。不过有范的情况还算稳定,稍微平静了一些。
然而,医生说病情仍然不容乐观,不能掉以轻心。但没想到,到了四月,有范的病情竟然有了很大的好转。他还面带轻松地说,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只是放心不下在这个动荡的社会中,没有生活能力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语气就像在开玩笑一样。范纲也开玩笑似地说:“您不用担心这些,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尽力帮忙的。”有范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可不是玩笑话,这是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句话。到了五月,病情突然恶化,藤原有范抛下了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离开了人世。
(没有生活能力的妻子和孩子,在这个充满动荡和斗争的社会里,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范纲牢记着有范的遗言,不久后,他把遗孀和两个遗孤接到了六条的府邸。因为自己没有孩子,他为十八公麿和朝麿办理了手续,将他们作为养子送到了法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