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的延寿院附近,空地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区域,这里正式的名称是千种町,但京都的人们习惯称它为源氏町。而平家一方的杂役们,更是会用“牛粪町”这样的称呼来贬低它,就连住宅区的名字也不放过,以此嘲笑没落的门族。
若狭守范纲就住在这里。虽然他并非源氏一族,但由于自古以来,宫廷歌所的官员住所就在这个区域内,所以他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这片区域会被叫做“牛粪町”呢?因为在人们居住的地方,有一个名为“六条牛场”的地方穿插其中,到处都是脏乱的牛倌长屋和牛棚,像部落一样分散着。而且在空地上,放养着各种颜色的牛,有白色的、带斑点的、棕色的,它们随处吃草。一不小心走路的话,真的会踩到大量的牛粪。
所以,即便到了秋天,苍蝇还是很多。身为歌人的范纲朝臣,虽然在这座住惯了的宅邸里生活,但他也时常会想:“真希望能住在一个没有苍蝇的地方啊。”
然而,自保元、平治之乱以来,连年的战乱让歌人这类人几乎被视为无用的累赘,尤其是在执政者眼中,仿佛觉得“喜欢吟诗作词的人,就该让他们住在牛粪町,这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缺乏生存能力的歌所歌人们,对此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哼。”范纲把书桌拉到身边。
砚台和纸上聚集着许多秋日的苍蝇,随着他的动作,苍蝇也跟着嗡嗡乱飞。
“夫人!”他喊来妻子,说道,“我许久没去拜访粟田口的慈圆大人了,我打算把之前受托创作的和歌草稿送去,顺便问候一下他的近况。”
“今天您的弟弟不会来府上吗?”
“听说他从皇宫回来时会顺路过来。没关系,反正我回来的时候,也会顺便去日野的有范宅邸,到时候我们应该能碰面。”
一提到要去日野,他的妻子就似笑非笑,仿佛在说“又要去啊”。
范纲没有孩子,自从弟弟家的孩子出生后,他似乎每隔三天就一定要去弟弟夫妇的宅邸看看,不然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您路上小心。”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出门时,目光扫过篱笆旁的菊花。刚一出门,他的小弟宗业朝臣正好来到门前,两人并肩而行,宗业问道:“兄长,您这是要去哪儿?”
“弟弟,我正要去个好地方。”范纲已经暗自决定让宗业与他同行,说着便迈步向前走去。
“我打算带着修改后的咏草诗稿,前往粟田口的大僧正那里。你也一起去吗?”
“我也去。”
“回来的时候,我们再顺道去日野,看看十八公麿可爱的笑脸。”
“每次去看他,都觉得他又长大了不少呢。”
“哈哈,婴儿嘛,长大是理所当然的。”
“但只要十天不见,就感觉他完全变了样,真让人惊讶。”
“你也赶紧成个家,生个孩子怎么样?”
“哪有那么容易。”宗业摇了摇头,嘟囔着,“平家的话,就算是最底层的人,也会有女子嫁过来。可如今,落魄的藤家,尤其是像御所书记这样的小官员,没有女子愿意嫁过来啊。”
“我虽然是从四位的藤原朝臣,但是我瘦骨嶙峋、穷困潦倒,空有个官位,却连个杂役或平民家的女儿都娶不到……”
空地上的牛在晚秋宁静的阳光下躺着,慢悠悠地叫着。
范纲对弟弟的抱怨表示同情,点了点头。
不过,他也常常用这样的话安慰弟弟:比起那些有妻子、有许多孩子,却被官位和贫穷夹在中间,渐渐老去的同族们,单身生活反而更加自在。
范纲、有范、宗业,他们是三兄弟,且只有男性。大哥范纲是个歌人;二哥有范曾凭借皇后大进的职位,一度在御所和皇宫中占据重要地位,但如今却在城外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小弟宗业是书记局的官员。他们都生不逢时,且都是生存能力较弱的公卿。
尽管如此,在当代的和歌领域,说起藤原范纲,那可是能跻身顶尖行列的著名人物。小弟宗业也是个天才,书法出众,很早就通过了写经生的考试,十七岁时,仅用十天就抄完了《万叶集》全卷,连后白河帝也对他的才华赞赏有加,堪称才子。
然而,无论多么有天赋、有才华的歌人或书法家,在如今的社会中,他们的天赋既得不到赞赏,也得不到重用。而对于藤氏或源氏家族的人来说,情况更是如此,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才能反而会给自身带来不幸。
不过,即便生活在这样艰难的世道中,兄弟俩的内心并未变得贫瘠。他们眺望七条、五条大路,只见装饰着丝线的辇车、绘有八叶图案的辇车、轿子和牛车,车上插着红叶,来来往往。宏伟的府邸中,从白天就传来催马乐的笛声。从五条桥望去,能看到六波罗的蔷薇园,今天似乎是小松殿下或平相国在园中宴请宾客,聚集而来的高官们乘坐的辇车耀眼夺目,从车上走下的人们,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太刀,穿着紫色的大口袴,踩着锃亮的木屐,还有优雅美丽的女子,纷纷涌入蔷薇园的庭院和亭台楼阁。但他们既不觉得羡慕,更不会觉得“平家太过分”之类的。
如今的藤原氏和落魄的源氏,连憎恶平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哦,到了。”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粟田口。走到十禅师路口时,范纲停下脚步,问宗业:“弟弟,你在门外等我,还是和我一起进去?”
“我在外面等您吧。”宗业说道。
“这样啊。”范纲稍微思考了一下,一只手推开眼前青莲院的小门,说道:“那今天我就一个人去拜见吧。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便走进了院内。
宗业在围墙外徘徊了一会儿,随后走到锻冶池边,在杂草中的石头上坐下,望着水面上那些扰动的鱼纹,看得有些出神。他时不时抬起头,像是在说“还没好吗”一样,朝青莲院的方向望去。
从这里看去,青莲院长长的土墙以及墙内郁郁葱葱的树林,仿佛一座城池,根本看不出伽蓝建筑在哪里,也不知道人们住在哪里。
“兄长一谈到和歌就会滔滔不绝,大僧正也特别热衷于此,一旦聊起来,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宗业一边寻找着打发时间的方式,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兄长和慈圆僧正忘却世事、谈论风雅的样子。
僧正还很年轻,他是山门六十二世的座主,是法性寺关白忠通的第三子,与月轮禅定兼实是兄弟。所以,说起粟田口的僧正,无论是在天台宗的法门中,还是在宫廷和皇宫方面,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出所料,兄长进去后很久都没回来。宗业看鱼纹嬉戏都看腻了,百无聊赖地在附近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叮叮当当——”传来了锤子的声音。
在白色的荻花丛中,有一间屋顶上铺着石板的锻冶小屋。
一只瘦狗从荻花丛中窜出,叼着一只田鼠,钻进了那间锻冶小屋的屋檐下,“汪汪”地从远处朝着宗业狂吠。
这个原野上的部落,曾经住着一位名叫三条小锻冶的名匠。后来,因为这里池水适合锻造刀具,各地的刀匠纷纷聚集于此,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个锻冶村落。甚至连手艺不好的杂工,都打着“粟田口某某”、“三条小锻冶某某”的名号,将刀具卖给六波罗的武士。
“原来如此。看来在如今这个世道,比起写字、吟诗,锻造刀具的人更受需求。”宗业站在那间锻冶小屋前,茫然地看着里面的人工作。在漆黑的小屋里,那些像黑金子般的男人们,有的拉着风箱,有的生着炭火,有的挥舞着锤子,“叮叮当当!哐当!”火花从铁砧上飞溅开来。
无论是那边的小屋,还是这边的工作坊,无数的刀具就这样被打造出来。一想到这些刀具最终会被用于何处,胆小的宗业就感到害怕,站在那里有些不安。
“喂!”宗业回头一看,只见兄长范纲从青莲院的方向跑了过来。宗业仿佛得救了一般,问道:“事情办完了吗?”
“没有,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告退。僧正说都到中午了,让我吃完饭再走,我拒绝了。”范纲像是从在贵人面前的拘谨中解脱出来,舒展着身体,环顾着晚秋明亮的原野。
“僧正他身体还好吧?”
“嗯,没什么变化。”
“他的和歌造诣想必也精进了不少吧?”
“他的水平很高,时常能作出我们望尘莫及的和歌。”
“不过,与我们这些生活在世俗中的人所作的和歌不同,他出身名门,身为深堂的座主,虽然能体会花鳥風月的心境,但对于真正的人间烦恼、泪水、迷茫之类的情感,他可能并不了解吧。”
“不。”范纲摇了摇头。
两人拐进长满山萩的乡间小道,沿着狭窄且蜿蜒的坡道往下走。
范纲继续说道:“并非如此。”
“是这样吗?”
“他对世间之事其实了解得很透彻,武家的行动、政治的谋略、宫廷的事务……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哈哈。”
“在如今这个时代,装作不知情是明智之举,也是君子应有的常识。更何况,他还是名门之后。”
“原来如此。”
“他还提到了一件事。最近在这条坡道下方的吉水,出现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僧人,他不断宣扬专修念佛的教义。与普通僧人的说教不同,他偶尔会说出一些独到的见解。僧正跟我说,如今武力争夺、武家荣耀的时代持续不断,受苦的只有百姓。如果没有一位能真正从内心拯救百姓灵魂的圣人出现,那么所谓的佛法净土就只是空谈。他说,这位吉水的僧人,就像是久旱之人期盼的甘霖。他建议我们回去的时候,不妨去听听他讲经。”
“哦,他连这些都知道吗?”
“他可能是悄悄打探到的消息吧。”
“最近确实听说吉水附近有一位热心的念佛行者,无论刮风下雨,都在讲经说法。”
“反正顺路,我们去看看怎么样?”
“好啊。”虽然他们并没有特别感兴趣,但想到粟田口的僧正如此称赞这位僧人,他们觉得哪怕只是去看看他的样子也好,于是便前往一探究竟。
这里被歌中山、清水丘、花顶山的群峰环绕,是一个俯瞰京都城的宁静盆地。
“哦,原来如此。人可真多啊。”来到吉水附近,只见祇园林、五条坡道,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络绎不绝,两人面面相觑。
有像是趁着工作间隙赶来的百姓,有伐木工人,有牵着幼儿的女仆,有头顶货物的商贩和旅人。还有一些带着些许反感混入其中的其他宗派的僧人,有用披风遮住脸的武家女子,有女仆、武士,各个阶层的人都汇聚于此,清一色地朝着那间小小的禅房涌去。
这阵势可真不小呢!宗业和范纲都惊呆了,被眼前这壮观的人群所震撼。
人们穿着磨破的草鞋,扬起尘土,熙熙攘攘地聚集到这里。在他们的眼中,仿佛只要能得到哪怕一滴水,任何能让心灵得到慰藉、让灵魂得以喘息、能成为干枯灵魂的食粮的东西,他们都会拼命去追求。
在山丘的另一边,锻冶村落的刀匠们,仿佛在歌颂战国时代的到来,锤击声在山间回荡。而在这里,迷茫的百姓们围绕着一位念佛行者,像饥饿的孩子般簇拥着,渴望得到拯救。
“兄长,到这边来,说不定能听得清楚一些。”宗业被人群推着,挤到了禅房旁边。
本以为这里会很拥挤。禅房的庭院只有二十坪左右。柴篱笆已经破旧,庭院内外,人们铺上斗笠、展开草席,密密麻麻地坐着。后面的人更是层层叠叠地站着。
禅房后面还有一间八叠大的大房间和一间六叠大的小房间,总共只有三间。狭小的禅房里,纸窗被取下,连走廊和泥土地面的角落都坐满了人。
传闻中的人物法然,也就是源空,正坐在正中间的一个房间里。
这里没有高高的法坛,也没有金色的佛具。
只是在房间稍靠后的地方放了一层榻榻米,上面摆着一张陈旧的经桌,法然就坐在经桌前。他穿着枯叶色的法衣,里面是白色的棉布衣服,声音虽然不算高亢,但却清晰有力正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讲解“念佛往生义”的教义,无论小孩还是老人都能听懂。
“嗯……”范纲似乎有所感触,在宗业耳边轻声哼着。过了一会儿,他对宗业小声说:“那个僧人,确实有不凡之处。慈圆僧正果然眼光独到。”
兄长在相面学方面颇有造诣,听他这么一说,宗业也重新留意起法然的侧脸。仔细一看,法然的头型中间凹陷、两边高耸,与普通僧人不同。他的眼眸深深地隐藏在眉毛之下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看透社会的本质,甚至能预见人类千年之后的命运,那目光中透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光芒。但有时,又觉得他的眼神十分温柔,仿佛连周围的婴儿都会亲近他。
人们啊,不要怀疑
净土存在,道路不艰
源空我苦学九年
所悟得的只一点
唯有念佛可往生
法然的声音清澈,如同朗咏一般。原本喧闹的无数灵魂,渐渐安静下来,开始倾听这佛法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仿佛信念本身,紧紧抓住众人,继续讲解。
“不要怀疑!”法然强调道,“首先,要先念诵佛号。无论自己是聪明还是愚笨,是有恶行还是善行,从事何种职业,与亲人关系如何,都不应被这些障碍所阻挡,要一心向着佛光,哪怕只念十声佛号,只要诚心称名,就已经迈出了通往净土的一步。”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后面有人大声喧闹起来。
“咦,是文觉!”
“文觉怎么了?”
“去看看,去看看!”人群开始散开,十个人、二十个人一批,纷纷朝着四条的方向跑去。
原本如同水中倒映的明月般澄澈的讲法场面,此刻仿佛被一阵风搅乱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人们纷纷回头,站起身来,一个接一个地喊着去看看。人群散开,跑了出去。到了这种时候,法然深知大众的心理,任何东西都无法再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法然将手指搭在经桌上,微微向众人低头示意。
有人露出遗憾的神情,还有些老人似乎仍有疑问,另外也有其他宗派的僧人轻声笑着离开。但大多数人都闹哄哄地散去,如同树叶飘落,朝着山下走去。
范纲和宗业来到这里时,只见从六波罗大路一直延伸到志贺山道的林荫道上,涌动着一股人潮。尘土飞扬得厉害。
“别靠近!”
“你们这些下等人!”
穿着草鞋、手持竹棍和木棒的差役们,满脸汗水,大声呵斥着人群。
一辆囚车在人群的推挤下,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
拉车的是一头花斑牛,护卫的是目光凶狠的狱卒和杂兵。
“文觉!文觉!”无论怎么追赶、呵斥,人群还是跟在后面。范纲和宗业两人也被这股尘土和人潮裹挟着,不知不觉中被挤到了囚车附近,一同跟着往前走。
这就像运送圆木或石材的普通牛车,车上竖着四方四正的粗柱子,用粗糙的木材搭成格子状,双手被绑的文觉就像被展览的熊一样,被关在里面。
囚车摇晃得厉害,文觉叉开双腿,努力站稳。差役们一开口,他就会大喊:“闭嘴!”或者在囚车里愤怒地叫嚷:“我要把这笼子砸了!”
差役们装作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不去理会他。这时,文觉从囚车里用他那一贯洪亮的声音喊道:“我和你们是同胞!”
“这辆囚车正驶向东方,朝着日出的东方尽头前进。我将被流放到伊豆。但从那里,不久之后一定会升起穷苦百姓的曙光,驱散这世间的妖云!”
“不许说话!”狱卒用一根磨损的竹棍敲打囚车,文觉则用如雷般的声音回应道:“我又不是哑巴!”
“住嘴!”
“我不会闭嘴的!就算这世界都沉默了,我文觉的嘴也不会被堵住!”
接着,文觉又提高了声音,向着跟在后面的人群,激昂地唱道:“天不言,以人言为言。”
若不是那永恒的珍宝
位高权重、身着华服有何用
用百姓的膏血点燃奢靡灯火
这繁华是何等危险
明日或许天地变
迷茫未来有谁知
“住口!”狱卒用竹棒敲击着囚车,威胁道,“别唱了,不然拿水泼你啊!”
“泼吧。”文觉不为所动。
“你们抓了我,把我流放到伊豆,这就如同把老虎放回山林。可悲啊,平家的末日已经不远了。”
“快走!”差役们对赶牛人喊道,赶着牛加快了速度。
车轮滚滚,发出巨大的声响,扬起漫天的黄土,尘土在人群上方飞舞。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荣华富贵。更不用说平家了。百姓们,大众们,不要气馁,等待着世道的改变吧!”
“哇啊!”民众们欢呼起来,像发了狂似的高喊,“改变吧,革新吧!”
在鞭子的抽打下,拉着囚车的花斑牛甩着尾巴,疯狂地奔跑起来。
文觉向渐渐远去的人们喊道:“再见!”
人群中也有人眼中含泪回应:“再见。”
尘土弥漫,阳光都变得昏暗起来。
“唉!”无力的叹息声,如同枯草般,从各处传来。人们带着所见所闻的传闻,朝着城镇的方向走去。这时,那几个六波罗的小喽啰,贼眉鼠眼地四处嗅着“罪行”。
“他去哪儿了?”
“好像不在这里。”
原来是三个寺院的武士。他们先是跟着人群一起回到鸟居大路,又折返回来,抱怨道:
“真是麻烦。”
“那个公子,真让人头疼。他私自外出可是被禁止的。”
他们一边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一边匆匆跑过来,在林荫道下,突然与范纲和宗业兄弟俩相遇。他们喘着气,唐突地问道:“不好意思,冒昧打扰——”
“什么事?”宗业停下了脚步。
“在这附近,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公子?”
“嗯?”宗业回头看向兄长,问道,“你看到了吗?”
“没有。”范纲摇了摇头。
三个寺院武士看了看他,又补充道:“虽说叫公子,实际上是鞍马寺寄养的童子,所以他的穿着打扮有一些特点。他的身材比同龄人矮小,乍一看,表情有些冷漠。”
“我们没见过。”兄弟俩都这样回答。
“哦,非常感谢。”几个寺院武士简单行了个礼,便朝着远处跑去。宗业目送着他们,说道:“兄长,刚才那些武士说是鞍马寺的人。”
“他们是这么说的。”
“莫非……”宗业歪着脑袋说道,“他们要找的那个公子,莫非就是遮那王?”
“遮那王?”
“就是义朝的遗子。他的小名也叫牛若,是个童子。”
“哈哈。”
“我总觉得是他。”虽然没有明显的血缘关联,但仿佛是血脉在传递信息,宗业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这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源赖政石碑的中山堂山丘上,一个梳着童子发髻的小孩正笑着,他身下铺着折来的白色荻花,那身影一闪而过。
“啊,在那儿……”宗业拉了拉兄长的衣袖,范纲也抬头望去。这里正是刚才文觉被押送的囚车经过时,有很多人围观的地方。那童子个子矮小,想必是爬上那儿去看热闹的。
在他身旁的荻花丛中,还有一个人弯着腰。原来是做砂金生意的旅商吉次。
他们似乎在小声说着什么。然而,遮那王并没有看向吉次,只是直直地望着天空中的云朵,眼神看上去有些冷漠,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微笑一下。
“可不能被他们怀疑。您赶快回去吧。”吉次说道。
遮那王摇了摇头。
“没关系。”
“可是……”
“我都说了没关系。”
“时机还不成熟。今天就先回山里去吧。”
“我知道了。”
“那么……”
“我说了没关系。平日里你总是唠唠叨叨地看着我,这次就让那三个人着急一下,多找一会儿吧。你看他们,一脸蠢样,都急得不行了。”沿着林荫道往前跑了四五町的距离寺院武士们一脸疲惫地又折返了回来。遮那王见状,调皮地伸出小巧的下巴,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
“呀,在那儿呢!”寺院武士们似乎发现了遮那王,闹哄哄地朝山丘下跑来,边挥手边喊道:“遮那王殿下!”吉次立刻说了声“回头见”,便像只野狐似的,迅速躲到了中山堂后面。
遮那王一脸机灵地站在那里。确实,对于十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身材比较矮小。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就像被手指戳出来的一样。牙齿细小,像是带着酱色的质地。他的眼睛像杏仁一样,滴溜溜地转着,透着聪慧、热情,还有那源自源家血脉的精悍之气。因为他还是个童子,这些特质被单纯化了,所以一般人不经意间看到,只会觉得他是个爱捣蛋的任性孩子,眼神中满是天真无邪。
“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随行的寺院武士像是在斥责,仰头朝山丘上喊道。童子模样的遮那王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没做。”接着又颠倒黑白地说:“我一直在找你们呢。”下面的武士一脸错愕,说道:“您快点下来吧。”
“走咯!”遮那王像个风筝似的,张开双臂,在山丘上摆好姿势,喊道:“就算撞着了,我也不管。”然后像滚球一样从山丘上冲了下来。
“啊!”一个寺院武士刚要闪身躲开,遮那王却像是故意的,猛地撞了上去。那武士庞大的身躯仰面摔倒在地。小小的遮那王踩着他的身体,一跃而过,朝着远处跑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遮那王拍手大笑。
“真是个调皮的孩子。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这样。”
遮那王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轻快地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十分敏捷。寺院武士们喘着粗气,追赶着他那小小却英姿飒爽的身影。宗业目送着他们,说道:“兄长,果然是鞍马寺的牛若啊。”
“嗯。”范纲也一脸惊讶,“他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保元年间,人们传言他被常磐抱在怀中,和其他年幼的孩子们一起被抓到六波罗殿下(平清盛)那里时,京都的人们都为之落泪。那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他和义朝大人很像,真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那些随从拿他可真是没办法。”
“不,比起随从,恐怕不久之后让六波罗的平家众人头疼的就是他了。伊豆那边,他的兄长赖朝也已经到了合适的年纪。”
“嘘!”范纲像是在告诫,摇了摇头。因为有人从林荫道后面走过。
“这些都与我们无关。对于歌人和文书抄写者来说,不管是平家的天下还是源氏的天下,春天不会改变,秋天也不会改变,无论在哪个时代,只要想快乐就能快乐。”
“可是……”宗业压低声音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一股诡异的暴风雨,似乎要将京都的繁华彻底摧毁。高雄的文觉大声疾呼的预言也好,各处源氏的人似乎都在蠢蠢欲动的迹象也好……”
“别说了。”范纲再次告诫道,“闭上嘴。乱说话会招来罪名的。”
“文觉也说过,这是个无声的世界。”
“是啊。”范纲像是想起了别的事情,说道,“说到无声,有范的女儿和子生下的十八公麿,都已经半岁了,却还不会说话,吉光为此很是担心。”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半岁的婴儿本来就不会说话。”
“但他似乎能用意志动动嘴唇。”
“哈哈,这是自寻烦恼。吉光夫人和日野的兄长,都太疼爱孩子了。”
四周只有露水和虫鸣声。日野村依旧是杂草丛生的样子。
藤原有范家负责照顾孩子的家臣侍从介,发现围墙外的水流被杂草堵塞,污水无法排出,便难得地拿着耙子进行清扫,还在焚烧落叶。
“咦?”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后把手伸进了水草里,说道:“哦,这不是前些日子夫人打算赠送给鞍马的遮那王殿下,用心抄写的经书吗?肯定是那个吉次,把它扔在了这种地方,看来是没打算送到鞍马去。”他捡起被水浸湿的漆盒和经卷。然后,一脸气愤地瞪着被踩倒的草丛留下的脚印,骂道:“可恶的家伙。”
就在这时,范纲和宗业两人结伴出现了。侍从介满脸愤怒地向他们诉说经书的事,两人盯着经书看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不过,范纲和宗业都没有露出特别生气的表情。或许扔掉东西的人自有其扔掉的理由,通往净土的幸福不应强加于他人,而且在这个社会中比起渴望净土,甚至有些人如文觉之流,甘愿投身于地狱火焰。
两人这样想着,心中也暗自揣测着遮那王的未来。他们同时想到,在中山堂的山丘上一闪而过的那个像野狐一样的男人身影,搞不好就是不久前到访日野村的吉次。
“算了,找个没人会踩到的地方,悄悄把它埋了吧。”
“太可惜了,那家伙真是畜生!”侍从介似乎还是余怒未消,嘴里仍在咒骂着。
“主人在家吗?”
“在,在家呢。”
“帮我们通报一声吧。”
“这边请。”侍从介拿着耙子,在前面带路。由于这里的宅邸布局和他们家差不多,他们没有刻意绕到正厅,而是沿着网状的围墙,走进了内宅东边的庭院。
“哎呀——”
在内宅南侧走廊的阳光照耀处,吉光夫人正抱着婴儿,和有范夫妇俩温馨地逗着孩子,悠闲地休息着。
常说女子在初为人母时,美丽会更加凸显。此时吉光夫人略显疲惫的面容和身姿,如同盛夏过后的秋草之花,柔美而清雅,即便对朝夕相处的两人来说,她的那份温婉有时也会让人觉得耀眼。
“你们一起来啦,欢迎欢迎!来,请到这边房间坐。”
“十八公麿呢?”
“他正睡着呢。”
“在哪儿呢?”范纲迫不及待地,首先凑到吉光夫人的手臂旁,想要看看孩子。
所谓明珠生明珠,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吧。孩子完全继承了母亲的丽质。他在睡梦中,小小的鼻腔里发出轻柔的呼吸声。那甜甜的奶香,以及让人感受到母爱的气息,让早已远离故乡、历经人生的范纲和宗业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也让他们不禁对生命的诞生产生了深深的感慨。
这里没有任何邪恶的阴影藏身之处,处处充满光明。
“来,给我抱一下。”宗业说着,便把孩子抱了过来。
“也让我抱抱。”范纲把正在熟睡的十八公麿接过来,放在膝盖上,说道:“这孩子变重了呢。”
孩子的父亲有范满脸自豪地说:“那是,他可比一般的孩子健壮多了。”接着,吉光夫人一脸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差不多到了该会说话的时候了呢?”
“哈哈,我刚才正和兄长一路说着这事呢,他还不会说呢。”
“还不会吗?”
“您别担心。”
“但至少也该能说点什么了吧。”
“孩子会哭就行了,他想哭的时候自然会哭。”
“他有时候会大声啼哭,声音都快震破耳朵了。”
“那就好。”有范并不怎么在意。毕竟,把孩子放在膝盖上,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健康,这让他很放心。孩子的嘴唇紧紧闭着,看上去确实不太像能很快说话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眼白如同晴空般澄澈,闪烁着光芒,仿佛在向这个世界表达自己的意志。而当他睡着的时候,又会垂下浓密的睫毛。
“没事的。”父亲亲自这样安慰着大家。
然而,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年。孩子迎来了满一周岁的生日,按虚岁算已经两岁了。夏天过去,秋天也来了。
可即便如此,十八公麿还是没有从嘴里说出过像样的话。
奶妈终于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悄悄地向侍从介透露:“少爷说不定真的是个哑巴。”孩子的父亲有范也安慰妻子说:“没关系,只要四肢健全就好。”试图让她不要太难过。在府里进进出出的仆人之间,也开始传言:“日野府上生的那个婴儿,好像真是个哑巴。”
对于身为母亲的吉光夫人来说,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她自己也渐渐相信了这种说法,陷入了悲伤之中,暗自思忖这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她没有忘记昔日为了能有个孩子,向如意轮观世音菩萨虔诚祈祷的情景,如今得到了如珠如宝的孩子,即便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就心生抱怨,这只能说是因为自己欲望太深。
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家族血脉。源家的祖先们作为征战之人,不知道在这世上制造了多少杀戮。单是父亲义亲、堂兄义朝所杀之人的数量,恐怕就是建上千座万座佛塔都无法赎清的罪孽。在这样的血脉传承下,生出一个哑巴孩子,对于无法逃避因果报应的凡人之子来说,或许反而是菩萨慈悲的恩赐,应该心怀感激才对。她这样重新思考着。
但是,作为母亲的悲伤依旧存在。她觉得在世人面前,在丈夫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这种忧愁始终无法消散。
总之,就吉光夫人自身以及有范的家庭而言,他们秉持着谦逊、高洁的态度,知足常乐,从不心怀不满。他们一心将精神寄托于信仰、夫妻之爱以及对孩子的养育之上,远离了世俗的功名利禄,生活得宁静而安详。
因此,无论清晨还是傍晚,在这府邸的佛堂里,总会传出有范夫妇愉快的念佛声,声声不绝。
久而久之,年轻的侍从介也养成了习惯,他洗净脸、漱完口后,便会对着太阳行礼,然后默默地念佛。
女仆们是这样,奶妈也是这样。甚至连打水、跑腿的小厮都纷纷效仿。这座古老的府邸仿佛被一种灿烂的祥和氛围所包围,在旁人眼中,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事实上,六波罗殿下的荣耀、小松殿下的奢华,与这对乡间夫妇的生活相比,在平和与幸福的程度上,肯定是远远不及的。
大雁南飞,秋天渐深。那是一个中秋之夜。
“兄长,我带了些好酒,特来与您共饮。”宗业前来拜访。
不久,范纲也到了。虽然不是十五月圆之夜,但三兄弟难得相聚,自然要举杯畅饮一番。吉光夫人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和餐具,自己抱着十八公麿,一同在赏月的席上就座。
他们有意没有点灯。芒草穗的影子在走廊各处摇曳。从屋檐洒下的月光,远比灯火明亮得多。
酒杯在众人手中传递,大家的脸上都泛起了微醺的红晕。他们谈论诗歌,吟诵和歌,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这时,宗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吉光夫人问道:“对了,六波罗的官员们,有没有向您夫人说些什么烦人的议论呢?”
“没有。”吉光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六波罗的官员们并没有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难道有什么相关的传言吗?”
“没什么,是我自己瞎操心了。是这么回事,您的堂弟,鞍马的遮那王,最终还是下山了,据说他躲到了关东地区。”
“啊?遮那王殿下?”
“平家的人正跺脚发怒,说都怪他们疏忽,才让他给跑了。可不是嘛,若没有谋反之心,他是不会逃跑的。那个童子突然消失了身影,虽说他还只是个少年,但这显然可以看作是源家的一次挑战。”
“可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逃跑呢?这可真是让人痛心啊。”
她不经意间望向被云彩遮住的月亮。想到失踪的堂弟,她暗自祈祷,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不知有多少正在为他哭泣,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她才注意到,原本在自己膝上玩耍的十八公麿,不知何时已经在月光下,毫无目的地爬着,爬到了走廊上。
“危险。”有范在吉光夫人起身之前就站了起来,把十八公麿抱了回来。然后将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说:“最近啊,这孩子可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宗业和范纲也轻声逗弄着十八公麿,说道:“现在他还小,得时刻看着他,等他像遮那王那样长大成人,有孩子的父母可就更操心了。”
“不,这孩子不会像那个公子那样的,因为他是个哑巴。在这个说话就可能招来罪名的哑巴世界里,他生下来就是哑巴,这或许也是我们夫妇虔诚向佛的福分吧。”有范低头看着膝上的孩子,如此说道。
十八公麿有着比中秋明月还要澄澈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一轮圆月。
(这孩子将来会怎样呢?)
作为母亲的吉光夫人,以及身为叔父的范纲和宗业,此刻,因为刚听到了鞍马那位公子的传闻,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在想着同一件事。
大家都心无杂念地看着十八公麿那纯真无邪的眼神。
十八公麿突然将两只小小的手掌一拍,脸上露出了笑容。孩子的手掌就像菩萨的手一样圆润可爱。众人不禁被逗得微笑起来。就在这时——
“南、无、阿、弥、陀、佛。”有人说道。
声音很低,一开始大家没听清,但紧接着,清晰地听到有人完整地念出:“南无阿弥陀佛。”
当时,把十八公麿放在膝盖上的父亲有范,惊愕地叫了起来:“啊?”“十八公麿会说话了!十八公麿会说话了!”他大声喊道。吉光夫人也惊叫起来。
“是十八公麿啊。真的,刚才说话的就是十八公麿!”她激动得几乎要发狂,连忙告诉宗业和范纲。
然而,那两人却茫然失措。因为,刚才十八公麿无意中发出的声音,绝不是普通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他分明是在念诵六字名号。这眼前的奇迹让他们如遭雷击,浑身战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真奇怪……”
“难道是哪位菩萨的化身?”事后,两人还一直疑惑不解,只是摇头。但有范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奇特或不可思议的。
“能映照出真如的,本身就是真如。妻子的一片诚心,在怀胎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影响了十八公麿的内心。而且,他出生后,在这个家庭的祥和氛围中,在对家中佛法的感恩之情里,就连他幼小的灵魂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他这样解释着。然而,他和妻子满怀感恩,双手合十,不由自主地朝着真如的广阔天空大声念道:“南无……”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