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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碎白瓷

范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中,正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破坏力量。近两三天来,头部的钝痛便是征兆之一,长久无法熟睡也是表现。眼内时常发烫,思考能力彻底紊乱,肉体上出现了诸多变化,让他不禁重新审视自己,怀疑这是否还是自己。

(绝不能输给这股叛逆之力。)

他坚定决心。然而,自数日前从月轮家的宴会归来后,情况愈发糟糕。意志在一刻不停地被侵蚀,信念被逼入绝境,这是一股难以抵抗的本能压力。

今日,他又恍惚地陷入空虚,甚至自己都觉得,若被旁人看见,定是一副呆滞的眼神。他对谁都说是生病了,自然也避开所有访客。他甚至害怕出现在佛像面前,尽管每日清晨的例行功课必不可少,得在佛堂就座,但却不敢抬头瞻仰佛像的面容。他觉得自己像一堆丑恶的东西,实在无法忍受将自己置于此处。

(您可不能勉强自己,请务必卧床休息。您的身体并非只属于您一人,您肩负着众多学徒和众生的信任与期望,作为师长,作为指引之光,备受敬仰。您可是连五山的大德和一众有识之士都关注的重要人物。)

周围的人都极力劝说他静养,似乎真把他当作重病之人。性善坊和觉明也都忧心忡忡,日夜祈祷他能康复。范宴深知大家的关心,却因此愈发陷入自责的烦闷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以师长的身份面对他们。此刻,他觉得自己在所有人面前都仿佛赤身裸体,只想伏地忏悔。

(这副身躯,就是一个谎言的躯壳。)

他这样想着。

白瓷瓶中的牡丹,如同绽裂青春的嘴唇,那是前些日子月轮家小姐赠送的室咲牡丹。这花从早到晚,甚至在夜半的枕边,都向他投来恼人的、蛊惑般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与某人的笑容相似,饱满的花瓣、肌肤与香气,都似曾相识。

昨夜,他又在这香气中恍惚,翻过了那道不该逾越的墙。前天夜里也是如此。自己做了世上无人知晓之事,知晓的人,只有小姐、小姐的侍女万野,以及自己。

当时天色阴沉,连星星都隐匿了光芒。黑暗中,他离去的脚步声已完全消失,本应无人知晓。可是,等等,除了这三人,真的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吗?他总觉得还有别人知道,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种想法。

范宴一直在思索,那个人会是谁呢?思索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就在自己心中。自己,仿佛变成了两个人。

他意识到,两种相互对立的东西,借由范宴这具年轻的肉体,在他的内心、血液中,激烈地斗争着。而肉体的主人,整日沉湎其中,对着白瓷瓶中的牡丹,目光呆滞,在苍白的秘密梦境中消耗着自己。

东山的夜晚,夜色早早便深沉下来。三十六峰的褶皱间,星光都难以抵达,宵暗浓重。万野一想起那可怕的景象,便吓得双腿发软,不敢迈出。

可是,一想到玉日小姐的心意,万野便忘却了恐惧。女人的心,若非女人便难以理解。她毅然无惧这黑暗的夜晚,为了小姐,踏上这秘密的差事。完成任务后,一想到小姐那可怜的眼眸中满是喜悦的泪水,双手合十、近乎膜拜般欢喜的模样,万野甚至怀着悲壮的决心,想着若是被小姐的父亲知晓,自己愿承担所有罪责。

不管怎样,万野觉得没有比男人的心更浅薄的了。前一晚那人还坚定发誓,次日夜里定会再来,可从那之后,却再也没有露面。前天夜里,小姐整夜未眠,满心期待地等待着昨夜,更是哭着熬到天亮。女人的心,只有女人能懂,旁人看着都觉得心疼。

(这可恨的人。)

万野抬头望着那处筑地,心中满是怨恨。

在万野眼中,圣光院的土墙如铁壁一般。仿佛将秽土的黑暗与净界的黑暗,严格地分隔开来。

万野扔出一颗小石子,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回应。她又扔出一颗。

在筑地之下,披着外衣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柳叶上的露珠,如萤火虫般闪烁。万野记得,之前在此处扔出小石子,很快就会得到回应。如今看来,或许他也如世间那些轻薄男子一般,之前的话不过是谎言。小姐如此真挚地相信他,日渐消瘦,实在可怜。若真是如此,仅扔石子可不够,她必须光明正大地敲响正门,斥责这男人的薄情。

万野焦急万分,又一次捡起小石子。小石子穿过柳叶,悄无声息地落入远处的筑地中,宛如为这薄情男人而流的泪水,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怎么办?”万野在披风中面露困惑,无奈叹息。若就这么空手而归,她又得面对小姐沉浸在哭泣中的模样。一想到小姐那满是伤痛与失意的眼眸,泪水盈盈,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默默屈服的样子,万野便觉得无法就这么回去。

她呆呆地站了半个时辰。夜露悄然浸湿外衣,带来丝丝寒意,她甚至连顾忌他人的自制心都消失殆尽。这次,她朝着屋檐的方向扔出石子,接连扔了好几颗。

这时,筑地的后门轻轻作响。出现的正是那熟悉的身影。

万野像见到自己的恋人一般,飞奔过去。

“范宴大人。”她满心怨恨,胸口憋闷。

眼前的人头上裹着黑色布料,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仿佛一直被什么东西追赶,又似要去追赶什么,脚步匆匆,走到她前面去了。

人们常说,即便聊到破晓,情人间的话也说不完,但他们二人并非如此。只要相见,仅这份满足感便已填满内心。即便万野不再留意,情况也依旧如此。他们无话可说,况且若点起灯火,只怕会被府里的人察觉。于是,在没有光亮的闺房内,帐幕空荡,他们在帘幕下端正而坐,连夜半的寒意悄然浓重,浸湿五彩华服的裙摆与法衣的衣袖,都浑然不觉只是静静聆听着彼此因相思而悸动的心跳。

您喜欢春天,还是秋天?平时读什么书呢?在《古今和歌集》里,您喜欢哪位诗人?《万叶集》中,又偏爱哪首诗歌呢?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们都说得气喘吁吁,心脏仿佛被紧紧揪住般疼痛,干燥的嘴唇也无法自如表意。

尤其是小姐,几乎一直低着头,侧脸深深俯下。每当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黑发,那不知是兰麝还是伽罗的香气,让范宴几乎感到眩晕。加古川沙弥的低语,在他怯懦的耳边,仿佛是一种嘲笑。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藏着一副披着虚伪法衣的兽心模样。什么《万叶集》的谈论,春秋的话题,实际上都只是空谈。体内勇猛而野性的血液激烈抗争,本能占据上风。任何圣经教义、周围的社会规范,都被这股凶猛的精神无视,他的整个灵魂都被熊熊燃烧。

然而,范宴表面却如止水般冷漠。即便对面坐着的爱人神经敏锐,也无法洞察他内心哪怕针眼般大小的缝隙。范宴绝不会让人看透自己。这铁铸般的虚伪外壳,让范宴的膝盖永远不知疲倦,始终保持着方正的姿态。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仿佛生来就带着这虚伪,灵魂在追悔莫及的泪水中湿透,甚至忘却了恋人就在眼前。

不知不觉间,传来鸡鸣声。万野轻轻推开自己寝室的侧门,前来催促难舍难分的二人道别。可到了跟前,却发现两人还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僵硬地默默对坐。万野不禁懊恼,自己费了那么大劲把一方引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眼见天色渐亮,担心引发大祸,便替小姐与范宴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然后悄悄离开内室,打开后门,目送那如梦游者般的黑色身影离去。

不知是何时知晓了这些事,还是那晚运气不佳偶然撞见,一直跟踪范宴的守夜官吏,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冷不防从背后扑了上去。

只听见帛布撕裂的声音“嘶”地响起。官吏只抓住了法衣的一只袖子,向前扑了个空。

那可怕的急促脚步声,早已消失在黑暗深处。

“站住!别跑!”警吏满脸恼怒地叫嚷着,继续追赶。但追出四五百米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要追到那种程度,不禁咂了咂嘴。

“看样子不是盗贼,大概又是潜入公卿女眷房间的淫僧,要抓这种人,可没个尽头。”警吏用还抓在手里的法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随后像是要扔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准备把袖子朝旁边的溪流方向扔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从旁边崖上如瀑布般传来一阵激昂的琵琶声。

“谁啊?这时候在那地方搞什么?”他仰头喝问。

然而,琵琶的主人自然不会回应。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的身心都沉浸在四根琴弦之中,仿佛分不清是虚无的声音成就了他,还是他化作了虚无的声音,已达到一种难以区分彼此的境界。

“哈哈,又是那个峰阿弥法师在独自练习呢,那家伙真是个怪人。给再多钱,要是他不乐意,说什么都不弹;可有时候呢,又会在无人倾听的半夜,跑到山里,就这么独自弹奏,消磨整夜。”

警吏可能是听着这琵琶声太过欢快,心生嫉妒,大声呼喊,喊了好几遍都没人回应,于是便捡起石头,抬头望着松林覆盖的山丘,扔了过去。

看样子一曲刚好弹完。石头扔过去后过了一会儿,拨弦声停了,接着从山丘上传来声音:“谁啊?搞这种无聊恶作剧的家伙是谁?”

“我是篝屋的警吏。”

“警吏更不该这样。为什么要打断本法师弹奏琵琶?要是这附近有人家,那才是不妥。”

“我有话想问你,喊了你好几遍你都不回应,所以才扔石头。刚才有没有一个僧人逃到那山丘上去?”

“哪有问人问题还扔石头的道理。那种人,不会到这山丘上来。”

“那就好。”警吏刚要转身离开,又说道,“喂,峰阿弥。听说你之前被月轮公邀请参加宴会,那府上肯定有不少漂亮女子吧。算了,问你也白问,你是个盲人。今晚净说些没用的,算了,我去叫醒月轮公的下人,告诫他们以后注意点。”

“我说警吏,别管这些无聊的闲事了。就算你告诫了,这世上偷偷幽会的男人,以及等待他们的女人,也不会绝迹。”

“堕落的僧人还袒护堕落的僧人。哼,天快亮了。”

“已经快亮了吗?啊,说起来有点累了。我这就去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可有些人却连上天赐予的这安稳睡眠都无法享受,只能在今日的天空下烦闷度日。对了,我想起黑谷的法然上人说过的话。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当他像木叶虫一样随意地横躺在山丘上那座破旧佛堂的边缘时,另一边的警吏正在砰砰地敲着月轮家的后门。

前天、昨天,乃至今日,圣光院的众人都未见师父范宴的身影。范宴如忌讳针尖般的光亮,独自紧闭在一室之内,从里面传出他尖锐的声音:

“谁都不许到这里来。未经我允许,不准擅自进来。”坊官木幡民部觉得不能放任不管,便与性善坊、觉明一同忧心忡忡地聚在一起。

“请个医生来看看吧——”民部叹息着提议。

“别惹师父生气。”二人都摇头说道。

“之前师父就一脸严肃地说过,他这身子,不需要医生和药师。师父的脾气我们琢磨不透,在他还没解开心中纠结、认同或打破那些困扰他的事情之前,是不会好好安抚自己好好生活的。我们同样担心师父,但目前看来,除了暂且随他去,也没别的办法。”性善坊自幼便熟知师父的性情,他这么一说,民部和觉明也只能默默认同。民部因代师父处理寺里的一切事务,忧心此事,根本无法安心。

觉明则有些乐天,说道:“确实如此,师父考虑的事情比我们深远。无谓的担忧,反而会干扰师父的思绪。”

此时,黄昏寂静的氛围,如从伽蓝高高的天花板压下一般,弥漫开来。就在年轻僧人准备为内阵的吊灯添油时,只见仍有些微亮的方丈庭院地面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声响。紧接着,有人呼喊性善坊的名字,接连喊了好几声,毫无疑问,正是师父范宴的声音。

“来了,来了!”性善坊一边猜测发生了何事,一边赶忙跑去。只见房间门开着,但不见范宴的身影。

不经意间,他发现范宴站在庭院中,脚边是一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的牡丹原本应是今日盛开得正艳,此刻连同花瓶一起被扔向庭石,摔得粉碎。

“啊,这是怎么了?”

“是性善坊吗?”范宴的声音很平静,完全不像那个将花瓶与牡丹砸得粉碎的人。他站在夕阳余晖下,脸色异常苍白,但眉头却似在云层缝隙间寻找着,想要投出一缕光芒。

“我房间的角落里有根竹杖。”

“竹杖?”

“对,那根陪伴我多年苦行之旅的竹杖。去把它拿来,到庭院里来。”

“您要做什么?”

性善坊照他所说取来竹杖,回来时,范宴已跪在地上。他屈膝将竹杖递过去。

范宴让性善坊拿着竹杖,自己垂下头说道:“性善坊,把你当作佛陀,你就暂且化身佛陀吧。我被难以言说的心病缠身,多日来在可耻的歧途上徘徊。即便尚未付诸行动,但心已犯下罪孽。打我吧!用那根竹杖打我,或许过去的苦行就能复苏。打到皮开肉绽也无妨。别把我当作师父,将佛陀的愤怒,注入这根竹杖——” cv2LgD9ffmdP4hJL/twKs3gU9ZCv4puIZGBNeB5KH/ABL2HbCUkrsOEGF8uvtj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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