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的樱花已然飘落,如雪花般消逝,而月轮乡的八重樱此时正盛开得绚烂。
如雪般堆积在枝头的厚重花朵,随着黄昏降临,渐渐变得如墨般黝黑。但不久,当宵月的清辉悄悄洒入花心,万朵樱花仿佛被青银色的光辉笼罩,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今晚的客人,可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务必小心周到,不得有丝毫怠慢。”
在月轮府邸,从禅阁大人为首,到家族众人、侍从们,皆细致入微地清扫门户,翘首以盼。
不久,一辆牛车驶来,两位客人同乘而至。自然是范宴与慈圆僧正。
“久候多时了。”家臣们列队相迎。禅阁亲自到台阶前迎接,说道:“欢迎光临。”并亲自引领客人至客殿。
禅阁兼实曾任前摄政太政大臣,还担任过关白这样的要职,其府邸的宏伟庭院与室内奢华的陈设,无不让人目眩神迷,心生赞叹。
范宴数年前曾与师父僧正一同来过此地。那时,他刚结束旅途,形容消瘦,自己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因此,府上的家臣们似乎都没认出,当年那个狼狈的年轻法师,正是今晚的主客。范宴模糊地回忆起,当时他与众多侍女一同玩闹,尴尬得无地自容。
那位小姐至今尚未露面。华美的烛火间,美丽的侍女们穿梭往来,布置着高几和膳食。围在范宴和僧正周围的,大概有十余人,想必都是一门的亲眷。
“是否赏脸饮些酒呢?”禅阁主动邀请主客范宴。
范宴回答道:“不用了。”
身为僧人,他自然婉拒。僧正倒是有些好酒。况且,他与主人禅阁本就亲如骨肉,来到此处也毫无拘束。
“范宴不喝的那份,我就代劳了。今晚,我可要借主人的美意,尽情畅饮一番。回去时,可得劳烦你们送我到牛车旁,这点可先拜托了。”僧正说着,一副已然放松腰带的模样,开始连连举杯。禅阁如今已归隐,享受着悠闲的晚年时光。这样的夜晚,对他而言,与其说是招待客人,不如说是充实自己的生活。
“青蓮院大人,您这样,岂不是主客颠倒了嘛。”
“无妨,给范宴多上些菜肴。”
“范宴大师,请动筷。”
“多谢,对我而言,看到僧正如此自在的模样,便是最好的款待,实在令人羡慕。”
“哈哈哈,范宴又打趣我了。”僧正已然陶醉在酒意之中,如仙人般陶然自得。
“怎么不见小姐呢?”不久,僧正开口询问。
月轮禅阁看了一眼侍臣,嘀咕道:“还没准备好吗?客人都到了。”
“我去通报一声。”一位侍臣起身离开。他的身影在花烛照耀的长廊那头渐渐模糊。
长廊上,挂着几盏点着灯的钓龛灯,在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内,小姐正放下重重帷幕,精心梳妆。
刚从浴室出来,她的黑发还带着湿气。女童们身着柳色内里的五彩华服,候在她身后,等待差遣。侍女万野正将伽罗香熏入小姐的发根,还拿着梳子仔细梳理,不让一丝乱发露出。
当小姐放下镜子的时候,长廊也传来声音:“小姐,叔父大人和客人们都已等候多时。”
万野立刻回应:“是,这就过去。”
从窗户吹进带着花烛气息的微风,轻轻吹干了小姐的黑发。
“小姐,我们走吧。”万野催促道。
玉日静静地起身,带着女童和万野,离开自己的房间。当看到客殿耀眼的灯光倒映在池塘泉水中的时候,玉日停住了脚步。
万野回头问道:“小姐,怎么了?”
小姐将脸藏在栏杆柱子后,说道:“不知为何,有些难为情。”
“哎呀,这有什么难为情的,都是自家亲戚呀。”
“可是……”
佛龛上,一片白色花瓣如飞蛾般飘落,落在小姐的黑发上。万野还没来得及伸手,小姐已自己伸手拿下,用指尖轻轻把玩着,说道:“我不露面行礼也可以吧?父亲会替我好好向他们道谢的。”
“那可不行。”万野以为小姐又要像往常一样任性耍赖,稍作犹豫后说道:“好啦,走吧。为什么偏偏今晚这么害羞呢?”
“倒也不是害羞……”
“那就好呀。”万野拉着小姐的手,朝着客殿走去。
眼尖的叔父僧正立刻说道:“哟,快来,到我这边来。”
在僧正眼中,玉日小姐永远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即便到了现在,他有时还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范宴,看待玉日也如看待幼童,恨不得招呼她坐到自己膝上。
若不是僧正以玩笑缓和气氛,在座众人都显得有些拘谨。小姐的眼神仿佛面对耀眼之物,总是不自觉地低垂;范宴也沉默寡言。尤其是这位重要的主客不饮酒,禅阁生怕扫了兴致,便频繁亲自拿起酒壶斟酒,还抛出些世间传闻,努力活跃话题。过了一会儿,禅阁向身旁之人低语几句,那家臣便从府邸某处领来一位盲眼法师,一同进入客殿。
“这位是近来颇有名气的琵琶高手,峰阿弥法师。”禅阁介绍道。
盲眼的峰阿弥法师怀抱琵琶,在指定的座位上静静坐下,默默低头行礼。他年近五十,长长的眉毛已染上白霜,深陷的眼眶只剩如针般细的一条缝。盲人特有的习惯,让他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似乎在凭直觉感知客人的神情、灯盏的数量以及自己所处位置的表情。
“你就是峰阿弥?”僧正问道。
“是的。”峰阿弥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能在诸位贵人面前献艺,实乃荣幸。”
“喝酒吗?”
“以前喝,近来……”
“眼睛是完全看不见了吧?”
“这或许是业报。”
“自幼就失明了?”
“不,大约十年前开始的。不知染上什么病症,几乎一夜之间眼睛就失明了。当时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但渐渐习惯后,也忘却了不便,专注于弹奏略有喜好的琵琶,以此为生。如今,能在这花前月下,随风应召,为诸位的宴会助兴;独处时,便把琵琶当作妻儿相伴度日。我反倒觉得,比起眼睛能看见时,被五欲烦恼所苦,现在心境更加清净舒畅。”
“哈哈哈,说得好。”禅阁看向范宴,说道,“请法师弹奏一曲吧,他既能弹奏唐曲,也会吟唱平家。”
峰阿弥摆摆手,谦逊地说:“唐曲之类,实在弹得不好。”
范宴既想听曲,又想要询问这位法师的身世,以及盲人的生活状况。可是峰阿弥似乎不想让客人久等,重新抱好琵琶,很快开始调弦。四弦发出声响,原本端庄就座的侍从们以及隔壁房间的女童和家仆们,都悄悄凑近座位,竖起耳朵聆听。
峰阿弥拨弄着琵琶的虾尾,不断调整着四根弦的松紧。不久,当曲调在心中成形,他微微仰头,摆出一副等待客人或主人点曲的姿态。这时,僧正开口发问。
“法师。”
“在。”
“你这琵琶看起来像是仿照唐制所造,果然舶来品都带着独特韵味吧?”
“不,这琵琶虽年代久远,但应是日本所制。因其铭文刻着‘嵯峨’。而且,唐琵琶大多用花梨木做琴身,这把却是日本的黄桑木。”
“琵琶传入日本,大约是何时呢?”
“这个嘛——”峰阿弥眨了眨失明的双眼,说道,“我也不太确定,不过有几种说法。一说推古朝时,小野妹子从隋朝带回;又有说法是仁明帝时期,遣唐使藤原贞敏学习后带回,这才开始在日本流传。但无论哪种说法,从天平时代就已有琵琶,这一点从光明皇后向东大寺进献的御物中便可得知。”
“在本朝,被称为琵琶高手的有哪些人呢?”
“刚才提到的藤原贞敏卿,宇多源氏的始祖敦实亲王,还有亲王的杂役,颇有名气的蝉丸。”
“当代呢?”
“虽有诸多赞誉之词,但要论高手,恐怕无人能及高仓天皇的第四子,与上皇一同游乐,后来被称作后鸟羽院的那位殿下。以我这卑微之人的看法,他堪称琵琶达人。”
禅阁兼实点头附和:“确实如此。”
峰阿弥不等追问,继续说道:“我所说的不过是些听闻。据世人评价,后鸟羽院殿下才华横溢。他不仅裁定《新古今和歌集》的编纂,还精于考究典故,擅长武道,骑马与蹴鞠尤为出色。更令我等惊叹的是,听闻他的画作,普通画工远不能及。后鸟羽院殿下性情出众,与已逝的源义经公甚是投缘。即便如今,他还时常向身边之人感慨怀念心怀勤王之志的义经公。而后,目睹赖朝公去世后北条一族的专横,厌恶武家幕府的奢靡,最终,他命前司行长创作了近来广为传唱的平家曲,其中饱含对镰仓幕府末路不远的讽刺。上皇还让一位叫性佛的盲人为此曲谱曲,使之在民间流传。上皇此举意在教导忠孝之道与节义,告诫奢靡之人引以为戒。我所讲述的内容,实际上也是从那位性佛处习得,所以在弦律和歌词方面,仍有诸多不熟练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烛火摇曳,映照在峰阿弥清瘦的脸颊上。众人虽知晓平家曲近来颇为流行,但后鸟羽院殿下在其中寄予如此深意,却是头一回听闻。
僧正指着身旁的范宴,说道:“这位少僧都范宴,正如峰阿弥所言,与深受后鸟羽院殿下厚爱的源义经公是从堂兄弟。忆起殿下的心意,聆听与今晚主客渊源颇深的平家曲,实乃难得的款待。法师,请快弹奏吧。”
源家英雄义经与在座的范宴竟是从堂兄弟,除禅阁外,众人似乎皆是初次听闻,不禁悄悄以别样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位主客端庄的身姿。
就连向来羞涩、宛如烛光般温婉的小姐,也从浓密睫毛的阴影下,似在凝视耀眼之物般,望向范宴的侧脸。
峰阿弥应道:“明白。”行了一礼,重新握住拨子。
他端正地架好四弦,挺胸抬头。此刻的他,仿佛已忘却面前的贵人,尽显技艺的威严。在这一瞬间,位阶与权势都如草芥般微不足道。他睥睨着静静聆听的众人——
祇园精舍钟声杳,
诸行无常音袅袅。
沙罗双树花绽时,
生者必衰理呈晓。
骄奢之人难长久,
恰似春宵梦了了。
勇猛之士终消逝,
宛若风前微尘渺。
遥想异朝访古事,
秦有赵高乱纲纪。
汉时王莽谋篡权,
后梁朱晃行不轨。
唐时禄山起祸端,
皆违先皇理政意。
极尽欢娱无谏思,
罔顾天下乱云积。
民间愁苦皆不见,
转瞬覆灭皆亡矣。
近观本朝应思省……
峰阿弥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怪异。拨子划过四弦,他以惊人的力量敲击着黄桑木的琴身。他额头汗珠闪烁,仿佛天地间除了这技艺,再无他物。聆听的众人也沉浸在他的演奏中,难以自拔。仿佛置身于白居易《琵琶行》所描绘的浔阳江头,连无心的灯火都似沉醉其中。
今日的六波罗入道,
昔年的太政大臣,
清盛公种种行状,
言辞难表,笔墨难陈。
若要追寻其根源啊,
乃是桓武天皇的五皇子。
葛原亲王一脉传,
子孙罔替已九代。
曲声流转,夜色渐深。众人仿佛忘却自我,只余落花的影子,在昏暗的帘外飘舞。
若要完整弹奏平家曲的全部内容,即便讲到天亮也难以讲完。峰阿弥巧妙地选取了其中的关键部分,将平家一门辉煌的时代与诸多无常的故事串联起来,一路从屋岛讲到坛之浦的末路,平德子欲追随二位尼(平时子)跳海自尽。
二位尼尊常思筹,
诸事皆为妥善谋。
身着淡色两重衣,
外披罩衫仪态优。
束起练袴侧边高,
神玺置于身侧留。
腰间佩剑寒光闪,
恭拥主上朝前走。
众人听得入神,不知何时眼中已满是泪水。蓝色的海涛间,逆涌的漩涡中,漂浮的弓箭、桧扇、绯色的裤裙等,鲜明地映在众人眼帘。人们为平家一门曾经骄奢荣耀却最终衰败的命运感到悲痛与哀伤,但这泪水并非仅仅为他们而流,而是因为众人意识到,同样身处无常命运之下的自己,不禁恻然,联想到自身的明日。
纵为女子身柔弱,
岂落敌手受辱没。
一心随侍主君侧,
此志不渝心灼灼。
众人皆怀忠君意,
匆忙奔赴莫蹉跎,
快步迈向那船舷,
矢志相随无退缩。
发矢声、拨弦音,令听者的灵魂都为之震颤。粗弦声如急雨般嘈嘈,细弦声则如私语般切切,恰如形容的那般。正当众人以为四根弦突然崩断,拨弦声戛然而止时,曲子已然结束。峰阿弥满脸汗水,仿佛淋了一场雨。他将拨子抵在琴尾,大口喘着粗气。
“啊!”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感叹,仿佛回过神来,纷纷称赞峰阿弥的技艺。然而,峰阿弥却并未动容。
“蒙诸位耐心地聆听拙曲,不胜感激。那么,我告退了。”他立刻抱起琵琶,离席而去。那恬淡的模样,愈发让众人觉得亲切。
他离开后,众人开始闲聊,范宴则悄悄离席,来到庭院。庭院广阔得几乎望不到边际。在花烛的映照下,他仍沉浸在恍惚之中,背靠树干,就这么倚着。眼前有白色的东西悠悠飘落,伸手却抓不住,如同虚幻的梦境。他心中也萦绕着类似的幻影,是小姐的黛眉、朱唇、乌发,怎么也挥之不去。一种强烈的冲动,如同热病般,驱使他想要大声呼喊,这冲动在静静伫立的他体内横冲直撞。
“罪过,罪过。”他喃喃自语,嘴唇随即被牙齿紧紧咬住。他双拳紧握抵在胸前,痛苦地在黑暗中踱步。就在刚刚,才听完关于无常观的长篇讲述,可他的耳朵却被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年轻热血烧得滚烫。
“实在抱歉,撞到您了。请问是哪位?”尽管已提前避让,但还是撞到了对方的肩膀。这是盲人峰阿弥的声音。
“哦,是刚才那位琵琶法师吗?”
“您是范宴僧都大人吧。”
“正是。”
“能在这儿遇到您,真是巧。我有些话,想跟您说。”
“跟我说?”
“可以吗?”
“当然,反正此刻也无事。”
峰阿弥靠近过来,说道:“今晚我弹奏的琵琶,想必让您听得有些乏味吧?”
“怎么会,我听得兴致盎然。”
“不,恐怕并非如此。盲人的直觉让我能察觉到。而且,通过我拨弦时对琴弦的感知,也能明白。今晚的主客,您时不时会走神。吃而不知其味,听而不明其音,在席间,我时常感觉到您这般心不在焉。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弹奏技艺欠佳,急得额头冒汗,但想来并非如此。艺术的韵味,只有在演奏者与听众融为一体时,才能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您的心,时不时就像琴弦突然断裂,飘向了别处。我暗自思索,您的心究竟飘向了何处呢?这时,我左侧飘来留木的香气。您肯定是被玉日小姐夺去了心魂,错不了。”
“……”
范宴不禁惊愕地重新打量盲人那凹陷的双眼。这法师说话竟如此直白,不,与其说直白,他莫不是拥有令人畏惧的敏锐第六感?范宴甚至想转身离开。
这时,峰阿弥说道:“请坐。”他抚摸着筑山脚下亭子的柱子,示意旁边的唐式陶制矮脚茶几。
“好。”范宴仿佛被某种力量压制,无法拒绝。
峰阿弥自己也坐下,说道:“这是常有的事,我也曾……”
他露出些许回忆的神情,微微歪着头,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原本并非琵琶法师。从前,我也在正规寺院修行,一心钻研佛典,追随南都的硕学之士,自己也刻苦修行,在禅房的地板上,为求法留下过泪水,那时年纪与您相仿。后来,我一时糊涂,竟为了一个女子,荒废了半生修行,犯下色戒,被寺院驱逐,还遭鞭笞留下伤痕。幸运的是我与那女子在加古川一带生活,直至她离世。如今,细细回想过往,有女人相伴的道路,与没有女人的道路,又有何不同呢?难道只有出家人才拥有信仰吗?有人说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也有人说这是一条易行的路,真是可笑。”
峰阿弥独自笑了起来,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世人见我失明,都说这是惩罚,但对我而言,这黑暗是净土,是让人安心的黑暗。眼睛看得见的时候,我试图踏上艰难的道路,却屡屡跌倒,痛苦不堪。但如今,一切都陷入同样的黑暗,我坦然地走在这条易行之路上。哈哈哈。”
一片落花落在峰阿弥的脸上,他用手拂去,继续说道:“您想想看,像我这样境遇糟糕的人,怎么能以肉身化作活佛呢?当初若一直留在寺里,或许能成为僧正,可我却在加古川的小地方与女子共度余生,最后与她阴阳两隔,自己还失明成了靠技艺卖艺的人,漂泊在各种宴会场合。这两种境遇,究竟哪种更好,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绝不后悔。我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丝毫不满与迷茫。比起将身心置于艰难修行、以戒律法衣磨砺内心的时候,我反而觉得现在的自己离佛身更近。这可不能单纯归结于年纪。虽说我如今双目失明,但即便如此,只要待在女子身边,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坏。”
范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即便他不回应,峰阿弥也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倒也不会察觉。但这番话实在太过惊人,若要掩耳不听,反而觉得自己在欺骗自己,内心不禁自责。这既令人厌恶,又似乎蕴含着某种真实,范宴一面觉得丑陋,一面又觉得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哈哈哈,破戒僧的唠叨,就到此为止吧。那么,大师您是怎么想的呢?佛教近年来似乎一直在发展,像您这样有学识的人,我们很想从您这儿学习。听说黑谷的法然上人讲得很有道理,我很想听听被称作北岭骏马的圣光院范宴大师,对女子有什么看法。或者,您对戒律的信念也可以讲讲……”
峰阿弥不怀好意地追问着。对范宴而言,这无疑是他至今以鲜血铸就的信念堡垒。他本以为,自己已如岩基般坚固,具备了用一切心机征服内心的准备。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盲人极为世俗的问题,他却无法斩钉截铁地说出能打断对方诡辩的话语。
“再说回我自己,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怕您笑话,我看佛陀的嘴唇都觉得像女子的,连经文的汉字看起来都像情书。夜是如此漫长,秘密是如此诱人,即便想要抑制,热血却能挣断铁锁。我当时就是这样。像您这样的才子,难道会不一样吗?那沉默的山峦,冰冷的寺壁,将您的身躯禁锢其中,您就真的没有任何迷茫与痛苦吗?您应该不会这么说吧。没有这些经历的人,又能做成什么呢?释迦牟尼也曾穿过那熊熊火焰。难道您就没有被魔女,那如火焰般舞动的魔女迷惑的经历吗?”
僧人哪怕想想都会被视作罪恶的事,这个盲人却若无其事地像摊开手掌般直白道出。范宴感到一阵胸闷。
“法师。”
“在。”
“您说这些,究竟想怎样呢?”
“也没什么。”峰阿弥伸长脖子,低头看着地面,“倒也没想怎样。只是受人所托,有一样东西稍后要转交给您,刚好借此机会,向您讨教一番罢了。”
“不过,虽说受人之托,但这东西,到底是交给您为好,还是不交给您为好,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范宴僧都,您心里或许能猜到些什么吧。”
“我?是谁托您的?”
“是位美丽的人儿。算了,也罢。我这一生如此,也不能劝您步我后尘。人的命运,终究是自己造就的。我把这东西放在这儿,至于您是否触碰,是否收下,我都不多说。您自己决定就好。”峰阿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短笺,将有字的一面朝下,放在矮脚茶几上。他还细心地捡来石头压住,以免被风吹走,随后便准备离开。
“请稍等。”范宴叫住他,问道,“您这峰阿弥的名号,想必是拿起琵琶后用的化名吧。在那之前,您在寺里时,叫什么法名呢?若不介意,还请告知。”
“哦,要说出这不堪回首的前世之名,实在有些难为情。其实,我曾是兴福寺的教信沙弥。”
“啊?教信?”
范宴听闻过这个名字,在奈良颇有名气,据说曾是一位才学与品德兼备的僧人。后来,他因与奈良的白拍子传出绯闻,被寺院驱逐。之后在播州加古川做渡守,此事成了世间笑谈,“加古川的教信沙弥”几乎成了堕落僧人的代名词,还被编进落首歌谣和俗谣传唱。
原来这位峰阿弥就是教信沙弥!范宴得知此事后,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然而,峰阿弥的身影已在飘飞着白色花瓣的朦胧树影中,摇摇晃晃地渐渐远去。而在他方才所在的矮脚茶几上,那张短笺如谜一般静静躺着。
自以为能洞察一切的自己,却被双目失明的峰阿弥看透了所有。正如他所说,自己如今正陷入可怕的内心颠倒。是坚持至今的信念,继续走下去,还是踏上“加古川沙弥”走过的路,自己正站在这人生的岔路口。
被小石子压住的短笺,如鹡鸰的尾巴般在风中瑟瑟发抖。这是谁写的字,又写了些什么?范宴的心不禁颤抖起来,但他又告诫自己不能看。
更强大的智慧之光,如压制般地克制住了他强烈的情感。
(绝对不能触碰。)
他起身离开亭子。
战胜自我,回归更强大的自我,清爽的心境如夜风吹拂而来。就在这时,似乎一直躲在亭子后面的一个女子,立刻绕到前面,手持短笺追了上来。听到呼喊声,范宴回头,发现是小姐的侍女万野。
“范宴大人,这是特意为您作的和歌,即便您稍后要丢弃,也请务必看一看。”
万野强行将短笺塞到范宴手中,便如逃跑一般,消失在落花的暗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