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宴坐在冰冷的蒲团上,手肘撑在冰冷的桌上,手中握着笔,却又似要将笔掷出般放下,闭上了双眼。眉心皱起,如立着一根针。
他微微摇头,随后又重新拿起笔。
“……”
他试图达到忘我之境,进入无念之界,将所有精力倾注在抄经的一字一句、笔端之上,摒弃杂念。他的侧脸显得有些可怖。连握在笔杆上手指的每个关节,都仿佛透着异样。
“少僧都大人,门迹大人,很抱歉打扰您抄经,有一事禀告。”
来人是坊官木幡民部。他起初从远处到近前,双手伏地,看着范宴,但范宴似乎并未轻易听到他的话。于是,民部稍稍凑近,战战兢兢地打扰了他。
“什么事?”范宴转过头,目光如箭般射来。
“有客人一直在等您呢。”
“谁?”范宴像是思索着问道。
听到这话,民部略显意外。花山院的诸位大人为前些日子僧正之事前来拜访致谢,此事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通报过了。不过,他还是说道:“花山院的诸位大人到访,从刚才起就在客堂等候。”
“哦,是有这回事。”
“要请他们进来吗?”
“不,稍等。今日范宴身体不适,你替我致歉,让他们回去吧。”
“是,那么就不见客了?”
“总之,不见。”民部无奈,只得退下,心里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范宴向来不会在待客时如此任性。而且,这几天以来,他语气如霜般严厉,态度透着萧索,眉宇间时常流露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强烈情绪。
(师父最近这是怎么了?)
并非只有民部有此感受。性善坊也有所提及,就连神经大条的觉明都察觉到了。
其实,范宴自己比谁都清楚这种变化。他自省这种焦躁情绪,既觉得懊恼,又觉得羞愧,试图通过各种修行来克服它。然而,越是刻意去控制,内心越是容易混乱,反而被莫名的情绪所困。
这种情况,大约从七天前的夜里开始。自那夜起,范宴的眼中、心中,始终住着一位佳人。无论他如何驱赶、消除,佳人都未曾离去。有时甚至会潜入他的梦中,整夜折磨着他的身心。
春天一日日愈发浓郁。
范宴目光狂乱地望向窗外。圣光院的庭院如绚丽的刺绣一般。连翘那明黄的花朵刺痛他的双眼。木莲花那宛如女子白皙肌肤的模样,在他眼中似透着可恶的妩媚。
目之所及、触碰到的一切,皆是满溢着酸甜春之蜜的自然。蜜蜂、鸟儿、猫咪,都沉浸在爱意之中。
(人类同样身处这自然之下啊。)
范宴有时会觉得,自己那宿命般的秘密,就像个不幸的胎儿,可怜又可悲。
这个绝不能暴露于世间光明之下的秘密胎儿,未曾许诺诞生便已降临的黑暗希望,他越是试图战胜这种烦闷,就越感觉自己的人格从根基处开始崩塌。
(玉日……)
他不禁在心中默念,仿佛这是他仅能做的一点慰藉。在炽热的气息中,仅仅无声地念出“玉日”,他就觉得能稍稍缓解内心的苦闷。但紧接着,他回过神,客观审视自己,想到自己是圣光院门迹范宴,便不禁用手掩面,在佛像前潸然泪下,想要忏悔罪过。
强烈的羞愧与自责如鞭笞般,一下又一下地折磨着他。他不禁想,难道就没有谁能举起棍棒,将自己这个“外道”打到肉体麻木,让自己失去因怀揣不洁空想与欲望而产生的知觉吗?
他哭着,奔向佛像,几乎如狂人般诵经,后来又独自在房中闭关静坐。
(不行啊!)
内心深处,那脆弱的呼喊从杂念中涌起。
无论是矶长的太子堂,还是比叡山的修行处,过去那数年的苦行,如今都毫无助力。闭上眼睛,眼睑内浮现玉日的身影;平息内心,心波中还是有玉日的模样;仰望天空,湛蓝天空中也似乎能看到玉日,挥之不去。
他也曾想,是不是该向僧正坦白,接受僧正的斥责。又多次苦恼,是否该前往南都觉运僧都处,如实倾诉。但他想到自己圣光院门迹的身份不容许如此,而且从自身性格来讲他认为这是必须靠自己解决的问题。他觉得能否克服这份苦闷,是自己能否完成自我救赎的关键。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精神战胜肉体,让信仰使肉体彻底服从?整整三个月,他都在这样的懊恼中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让自己二十八岁的青春与旺盛的热血,冷却成如灰烬般冰冷的东西。
乌云低悬在东山之上。干燥的白色道路上,尘土飞扬。
“哎呀,这可真糟糕。”一位像是大户人家女仆的中年女子,驻足不前,按住裙摆。一阵旋风卷着落花,猛烈地刮过,几乎要扯下女子怀中那枝牡丹的叶子。
“小丫头,小丫头,快把伞撑开。”风一停,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小丫头从后面撑开一把长柄的饴糖色大伞。
“圣光院还没到吗?”
“那白色围墙的大门,不就是吗?”
雨渐渐变小,风也停了,云层散开,在如雾气般的春光中,不知何处传来黄莺的啼鸣声。
小丫头收起湿漉漉的伞,走到圣光院的台阶前,说道:“劳烦通报一声。”
坊官出来,跪地行礼。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身上和那枝牡丹上。女子温婉地说道:“我是在月轮禅阁内侍奉的万野,受玉日小姐所托,求见门迹大人,特带来室咲牡丹一枝另外,这封信函是禅阁大人的亲笔,若能得到大人的回信,将是我的荣幸。还请您帮忙通传。”说着,她将信函与牡丹一并递上。
坊官向木幡民部告知了此事的缘由。民部听闻是月轮家的使者,说道:“请稍作休息。”便将万野引至等候室。
“这花可真美!”民部看着牡丹,喃喃自语。花还未盛开,但被雨水打湿的叶子色泽十分美丽。
民部立刻拿着牡丹前往范宴的房间。范宴听说这是小姐送来的礼物,眉宇间流露出喜悦。
他读完信函,马上写好回信。使者离开后,范宴亲自拿出白瓷花瓶,将牡丹插了进去。
(就像她本人一样。)
范宴凝视着从白瓷瓶口探出头来、仿佛正盈盈微笑的花枝,忘却了当日的忧愁。
禅阁的信函中,对之前的恩情表达得十分周全。看得出,作为父亲,月轮禅阁对范宴救了玉日小姐一事,满心感激。这份感激之情,并非仅通过今日的使者传达,此前还通过青莲院的僧正,或是直接派家臣前来,表达了各种感谢之意。但对范宴来说,没有什么礼物比今日这枝牡丹更让他开心。
然而,禅阁似乎仍觉得对恩人表达的诚意不够,在今日的信函中,诚挚地邀请范宴务必与青莲院的僧正一同到府上一游。虽说招待不周,但月轮的樱花正值盛开,近来月色也格外美好,正巧有位难得一见的琵琶法师从难波前来,逗留于此,希望范宴能听上一曲平家琵琶,小姐与他本人也想当面向范宴再次致谢。
范宴回信表示,会先与僧正商议此事,但心里已决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