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着火了?”觉明站在走廊上,抬手遮目张望着。
天空一片白茫茫。或许是夜雾浓重,月光虽有洒落,却不见月亮的踪影。
“好像是啊……”性善坊也皱起眉头,“是五条附近吗?”
“不,应该是河对岸吧。”
“这么说,离师父去的府邸不是很近吗?”
“虽说有段距离,但还是让人心里不踏实。正在京都的镰仓诸位大名以及执权的家臣们,从傍晚起就聚在一起,说想聆听师父讲法,所以师父就去了。”
“你呀,怎么没和牛车一起等着接师父呢?”
“对方说,入夜后一定会派兵护送师父回圣光院,让我放心回去,师父也让我回来,所以……”
“万一出了事可就糟了。我得去迎一下师父。”
“不,我去吧。”
觉明刚要跑出去,性善坊说道:“觉明,觉明,今晚坊官民部大人也不在,你留下来看家。”性善坊说着便往门外走去。
靠近街道,大路上狗叫声此起彼伏。他顺着天空中泛红的光跑去,可还没到加茂川岸边,火光就消失了,身后的天空变得漆黑一片。
他向三三两两从路口出来的路人问道:“小哥,火已经灭了吗?”
“嗯,好像灭了。”
“是哪里着火了?”
“六条那边,好像是一个叫什么白拍子的人的家,连带四五户人家都烧了。”
“哎呀,是白拍子的家啊。那附近有没有权贵的府邸之类的?”
“以前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现在那一带住的大多是风尘女子和白拍子。”
“那就好,放心了。”性善坊松了口气,但仅听这小哥的话,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而且,师父的讲法这会儿也该结束了,于是性善坊不再奔跑,径直向北走过五条大桥。
从桥上往北望去,果然十分混乱。久久未离去的路人望着游女町的余烬,议论纷纷:
“又是盗贼干的吧?”
“好像是。那伙人喝得烂醉,胡作非为,店家拒绝他们寻欢作乐,他们就带着手下立刻翻脸,当着众人的面放火后逃走了。”
“为什么在场的人不赶紧灭火或者叫人呢?”
“要是那么做,肯定马上就会被报复。那伙镰仓来的人,连奉行都拿他们没办法,他们就像云和风一样,根本治不了。”
人们战战兢兢地互相传着这些传言。
当晚,范宴应召前往讲法的武家府邸,与发生火灾的六条游女町相距甚远。但性善坊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只见府邸门前张灯结彩,众多侍从、六波罗军兵的备鞍马匹挤作一团熙熙攘攘地涌进玄关,前来询问火灾情况。
原本前来听讲法的人,听闻火灾后,想必大多都已离去。性善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向一位貌似府中家臣的侍从躬身问道:“请问,今晚来参加法会的圣光院门迹大人,现在何处?”
“门迹大人?哦,那位大人啊,刚刚回去了。”
“哎呀,回寺院了?”
“就在刚才,乘坐本府的牛车离开了。”
“有随从吗?”
“应该有两三名侍从跟着。不巧发生了火灾,没能好好护送,实在过意不去。你是圣光院的人吗?”
“是的。”
“你快去追,说不定能追上,帮我们道个歉。”性善坊再次回到街上,一边留意来往牛车的影子,一边奔跑着。然而,不知是不是走岔了路,在五条、西洞院、西大路都没碰到那辆牛车。
一回到圣光院,性善坊就急忙问道:“觉明,师父回来了吗?”
“没有。你不是去接师父了吗,怎么回来了?”性善坊赶忙讲述了街上的情况以及去武家府邸询问的结果,接着说道:“我一路跑回来的,不过,我想着师父应该先到了……”
“这可让人不踏实啊。”觉明从屋内探出头,望着天空说,“也太晚了。”
“嗯,就算是牛车,也不该这么久。”
“我心里直打鼓。”说着,觉明似乎转身进了里屋,随后系上腰间的太刀革带,穿上草鞋,走出房门,“我去看看。”说完便穿过了山门。
性善坊望着觉明的背影,心想,曾在比叡山西塔待过的义经家臣武藏坊弁庆,大概也是这般英姿吧。
两人从东山树下一步步往外走,满心期待着随时能听到远处牛车的车轮声,或是看到火把的光亮,但直到走到祇园,连别人的牛车都没碰到一辆。
“奇怪!”
“说是坐牛车走的,应该就在这条大路上才对。”两人站在并木路口张望时,有冰冷的东西从松树梢头落到他们的衣领里。
那晚,性善坊和觉明直到夜深,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却始终不见师父的牛车,也不见他回到寺院。这是因为范宴在归途中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当时,六条仍在熊熊燃烧。
三名镰仓武士手持摇曳的火把,一人守在牛车两侧,一人跟在车后,吆喝着:“让开,让开!”他们推开跑去围观火灾的路人、逃窜的平民和孩童,从五条大桥向东而来,这正是送范宴回圣光院的牛车。
尽管隔着一条河,但只要发生火灾,六波罗一带便会四门布兵,对出入往来之人严加监视。
好不容易挤过此处,来到西洞院路口时,一名身着简陋铠甲的小武士突然从暗处挺枪而出,喊道:“站住!”
随行的武士赶忙表明身份:“我们不是可疑之人,这是赖家公的亲戚土肥兼季府上的牛车,今晚为聆听法教,特地从圣光院请来的门迹范宴少僧都,此刻正遵照主人吩咐,送他回寺途中。”负责路口警戒的小武士追问道:“是范宴少僧都?”
得到明确答复后,小武士说:“既是公务——”说着便凑近牛车,粗暴地撩开帘子查看车内,随后才放行:“可以走了。”
众人正要行礼径直前行,却又被喝住:“哎,从这边走。”小武士指着西边。
武士们说这样会绕远路,小武士却好心提醒,称今晚有贼人潜入探题府邸附近作案,讨贼的士兵正在大路巡逻,若被怀疑是可疑人员,不知会遭遇何种灾祸,说完还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们要是明白,爱怎么走就怎么走,我可管不着。”
因对方是路口警戒人员,不好强行前行,武士们便征求范宴的意见。范宴说:“即便绕远,就走这边吧。要是走到马车无法通行的小道,我下车步行也无妨。”
“那就车夫。”
“在。”
“稍微快点。”牛车向西转弯前行。
望着牛车和火把的光亮远去,那小武士露出粗俗的笑容,伸出舌头。这时,从并木的黑暗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一群怪异的人影簇拥着这个假扮官员的小武士,纷纷拍着他的肩膀:“哎呀,绝了呀,你那装腔作势的声音和动作,怎么看都像真的小官员。太好笑了,差点憋不住,你这小丑!”有人扯着他薄薄的耳朵,半是调侃半是夸赞。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脸上缠着黑色布条。他腰间佩着一把革卷野太刀,身姿修长,如疾风般从五条大桥方向奔来。看到路口一群人聚在一起嬉笑,他走上前问道:“蠢货们站在这儿傻笑什么呢?”
“啊,是老大啊!”
“都躲到并木树后去。不管怎样,六条町放火的事,大家都传言是天城四郎干的,这风声比火势蔓延得还快。”
“啥?刚刚我们一直躲在并木树后面,等老大您出现呢。这不,期间有人闲得无聊,拦住了路过的和尚的牛车,假扮六波罗的官员,让本要往南走的人往西绕路,大家正开心地起哄呢。”
“混蛋小子,就知道干些无聊的恶作剧还乐在其中。要捣蛋就动点大心思,要有更大的野心。反正咱们当恶人的这辈子,就像那火焰一样,张扬狂放,随风飘荡,善恶不分,随心所欲地在这世上将东西掠进欲望的烟雾里,短暂地过完一生。就算你小气巴拉地搞这些小把戏,和积累大欲大罪的高塔,一辈子不都一样嘛——”从这男子的体格和口才来看他无疑是这群人的头目,也就是京都众人如畏惧恶魔般害怕的天城野武士木贼四郎。
四郎对部下们一番训话后,立刻又喃喃自语道:“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望着西洞院白色的大路,说道:“差不多是追上来的时候了,得提前想好对策。蜘蛛太,你身材矮小,不容易引人注意。去五条那边,要是看到一辆辕上镶嵌着螺钿、装饰华美的槟榔毛莳绘辇车过来,就悄悄跟上。其他人,在并木两侧猫着,跟着辇车走,别露了马脚。我一吹口哨,就从前后左右冲向辇车,把里面的人拽出来,什么都别管,直奔淀川堤岸。”
“那,里面的人是谁啊?”
“以后再让你们见识,是我刚刚在火灾附近的街上找到的宝贝,今晚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收获。”
“哈哈,既然是老大找到的,肯定又是个漂亮的美人儿吧。”
“笑什么?玩够了之后,带到室津港去,能卖个大价钱。而且今晚这个,可是个非同寻常的上等货,年纪轻轻,娇艳欲滴,就像唐诗里说的金钗红颜,是个顶级尤物,别搞砸了。”四郎交代完,环顾四周问道,“蜘蛛太去哪儿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顶着河童头、身材极其矮小的男人,抬头看着四郎,站定说道:“在这儿呢。”
接到四郎的命令,蜘蛛太的小小身影朝着五条口方向跑去,不知何时,其他手下也像被吞噬一般,隐入了两侧并木的黑暗之中。
只剩下四郎一人站在路口。
火灾的烟雾渐渐消散,世间的喧嚣也平息下来,朦胧的月光将深夜映照得如同一片云母般泛着微光。
很快,从五条口沿着西洞院的大路,传来轻微的、“咯哒、咯哒”的车轮声,静静地划破湿润的地面。
(来了!)
四郎一副似知非知的模样,依旧抱臂站在路口。果然,正是他刚才在朱雀大路附近等待火灾平息、人群嘈杂之时留意到的那辆莳绘辇车,在十来个家臣手持挥舞的火把护卫下正要从大路路口向西转弯。
这时,看到天城四郎像尊石佛一样抱臂站在那里,车夫喊道:“嘿!”
见他仍无动静,辇车旁的公卿侍从呵斥道:“还不让开!”
四郎这才装作刚发觉,转过头,眯着眼对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说道:“啊,实在抱歉。”
“这么宽的路,又没人通行,你干嘛站在这儿挡道,呆子!”
“实不相瞒,在下是今晚刚从关东初次进京的乡下武士,迷路了,正站这儿发呆寻思着呢。”
“让开,让开!”
“是,这就让开,不过我想冒昧请教一下。”四郎这才微微挪动了两三步,靠近一位公卿侍从,低下头问道,“去鸟羽该走哪条路啊?”
就在侍从随意地指方向讲解时,四郎突然猛地一把抓住他胸前用皮绳挂着的小盒子,夺了过来。
“啊,你干什么!”侍从大喊之时,四郎已从辇车旁跳出九尺远,一边看着这边,一边举起小盒子,炫耀道,“想要的话,就来抢回去啊!”
随行的家臣们大惊失色,喊道:“你这家伙,这盒子里装着今日宫中御宴上,小姐从某位贵人那里得到的伽罗名木,下人碰了可是要受罚的,快还回来,快还回来!”
“哈哈哈,奇怪了,我怎么就没受罚呢?”
“你这家伙!”
火把纷飞。四郎吹着口哨,飞奔而去。家臣们不知这是他的奸计,纷纷丢下辇车,去追他一人。
将那些红了眼的侍从们引到合适的地方后,四郎暗自说了声好,便停了下来。接着,他把装有名木的小盒子挂到自己脖子上,想着这也能换钱,然后左手握住长刀的刀柄,瞪着追来的人,说道: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命了吗?你们以为我是谁?想必没人不知道天城的木贼四郎吧。对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得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是什么人。有种的就上来!”
听到天城四郎的名号,众人吓得膝盖一软,但还是喊道:“住口!镰仓众的探题所就在附近。你敢叫嚷,官府的人马上就会在各个路口巡查。趁脚下还亮堂,快把那名木还回来,这对小姐来说可是重要的物件!”
“哇哈哈哈,怕官府还能当恶贼闯荡天下?蠢货。你倒是叫叫看,听到天城四郎的名字,官府的人跑得比谁都快。”
“少废话!”众人仗着人多,一同拔刀,气势汹汹地砍了过去。四郎见状,如同遇到心仪之事般,挥开长刀的刀鞘,如恶魔般施展着他与生俱来的残忍。
两三个躲避不及的人,狂呼着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从他们落在两百米外的辇车方向,传来一声像是女性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侍从们或许是被这叫声惊到,又或许是被四郎的凶煞之气吓破了胆,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四郎用死者的衣服使劲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像是要舒展肩部的僵硬,高高举起双拳,对着天空大笑:“哇哈哈哈!”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独自狂笑。
这时,一个顶着河童头、身形如侏儒般的小个子男人跑了过来,喊道:“老大!”
“是蜘蛛太啊,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那女人呢?”
“到手了。这条路不能让人看见,我们从并木后面的田埂小路跑过来的。”
“原来如此。”四郎如跳跃般,跨过一道堤坝,望向田地那边。只见如蜘蛛太所说,一群人影簇拥着,像是抬着轿子,肩并着肩,在堤坝和田地间一同跑来。
四郎和蜘蛛太都默不作声地跑过去。跑了四五町后,众人似乎终于安心,放慢脚步。四郎说道:“喂,把她放下来。”
在沾满露珠的草地上,一头蓬松的黑发铺散开来,身着五彩华服的裙摆也随之散开,一位尚显稚嫩的贵族女子脸庞轻轻侧卧着。
“可怜的人儿,可不能让夜露冻着了。把这女人的头放在我腿上。”说着,四郎在堤坝的阴影处坐下。
“别把她身体碰着哪儿了。”
四郎把贵族小姐的脸放在自己膝上,看着她那如琉璃般剔透的面容,以及仿若没有呼吸的红梅般的唇角,开口说道。
“不会粗手粗脚的。”手下们围拢过来,盯着小姐的脸看得出神。
众人望着仿若假死般一动不动的黛眉,以及被五彩华服衬托出的高贵气质,仿佛看到了女性美的极致,都不禁茫然惊叹。
“的确厉害!”
“气度不凡。”
“真高雅,不愧是名门女子,就是不一样啊。”
四郎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他抚摸着小姐额前垂下的黑发,吩咐道,“那边田里应该有水,去找个东西舀点来。”
“在把她弄上淀川的船之前,就让她这么昏迷着不是更好吗?要是给她水喝,她醒了又会大喊大叫的。”
“到淀川还有点儿远呢,要是一直这样,人没气了,那可就白忙活了。我想看看她哭的样子,总之,先给她点水试试。”
“老大,您还挺怜香惜玉的。”一人去舀水。
趁这间隙,四郎说道:“对女人心软,是男人的优点。不对女人心软,还算什么男人?男人的欲望里,最强烈的,别人或许不知道,对我来说就是女人。源清盛也好,源赖朝也罢,要是他们讨厌女人,哪会有夺取天下的念头。证据就是,他们一旦夺得天下,最先做的不就是把自己想要的女人弄到手吗?我虽无将军名号,但不奢望像天下大名那样高高在上,可我一定要把看上的女人弄到手。”
这时,一个用破陶片舀了水回来的手下说:“老大,水来了。”
“撬开她嘴喂进去。”
小姐微微呻吟着,如星辰般的眼眸缓缓睁开,像在噩梦中一般,惊恐地环顾着围在身边的可怕男人。
“还活着。”四郎低声自语,手下们顿时哄堂大笑。
那笑声,想必如同从云端吹落的天魔的咆哮,让小姐猛然惊醒。她尖叫一声,挣脱四郎的怀抱,拔腿就跑。
“你要去哪儿?”四郎抓住她的裙摆,说道,“小姐,别挣扎了,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
“你是何人?为何如此对我?”小姐泣不成声。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如帘子般遮住了她的脸。
在稍早些时,清水坂附近有两人影拐向松原方向,穿过弥陀堂的树林,又横越田野而来。
那是因担心师父范宴归途安全而四处寻觅的性善坊和觉明。
“觉明,那是不是啊?”
“什么是不是?”
“那边的田埂。”
“嗯,看着很像。”
“像是火把的光亮。”两人急忙穿过田野,果然看到一辆牛车,有三四名侍从跟随,正往西行进。但他们似乎迷了路,步伐中透着迷茫之人的不自信,不时停下,满脸不安地辨认着方向。
“请问——”觉明突然出声询问。
牛车旁的人齐刷刷转过头,用镰仓方言大声问道:“什么事?”
“车内乘坐的,莫非是圣光院的门迹大人?”
这时,车内传出范宴的声音:“嗯。”
“师父!”性善坊赶忙跑到近前,告知师父夜里火灾的骚乱以及他们四处寻找的经过,接着说道,“为何您今天走了这么一条不寻常的路呢?这样的话,我们再怎么来迎接,也找不到您啊。”
“唉,听说从西洞院到东边的大路,六波羅那边好像出了变故,禁止通行……”护送的侍从回答道。
性善坊一脸狐疑,说道:“奇怪,就在刚才,我为了寻找师父,在那条大路往返了好几次,可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啊。”
“但确实有官员站在路口,这么告知我们,没办法,我们只好从并木转到这条田埂小路,可对这条路不熟,正发愁不知如何是好,就看到你们几位弟子,这才松了口气。”
“辛苦你们了。”觉明也一同行礼,说道,“接下来的路,就由我们二人护送师父回寺院,请将牛车交给我们吧。”
“那你们就继续用这辆牛车送师父。”
“明日我们会派人归还。”
“不用,我会派下人来取。那你们路上小心。”护送的镰仓侍从带着车夫,就此返回。
在朦胧的田野中停下牛车,师徒三人聊起夜里火灾的传闻以及法会的情形,享受了片刻春夜的宁静。不久,觉明握住牛缰绳,说道:“师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走吧。大概是突然安心了,我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了。这牛,我来牵。”
“不用,我更熟悉些。”觉明已抢先向前走去。紧接着,沾满夜露与泥土的车轮缓缓转动起来。
大约往回走了三四百米,刚看到前方并木的入口时,觉明突然停住脚步,神情专注,仿佛在倾听着空中的声响。
“是我听错了吗?”觉明低声自语。
“怎么了?”性善坊也停了下来。
这时,很明显,在广袤的田野、浓重的夜雾中,传来一声如笛声般尖锐的女子呼喊。
“啊?”范宴掀起车帘,望向远处。他似乎看到了什么,说道,“真是可怜。”接着又说,“这莫非是村里的女子被坏人挟持,发出的哭声?镰仓幕府掌权后,表面上看似天下安定,可实际上,民生并未改善,恶人依旧横行,良民仍受欺压。”
范宴皱着眉头,满脸悲悯地说着。就在这时,觉明将缰绳往牛背上一扔,说道:“让我去救她!”说完便立刻飞奔而去。
性善坊既担心离开师父身边不妥,又怕觉明一人应付不来,犹豫了一会儿,驻足观望。然而,觉明的身影消失在朦胧夜色中,迟迟没有回来。
“救人固然是好事,但觉明这人,勇猛过头,为了救一人,恐怕连千人都敢杀。性善坊,你去看看!”范宴似乎也放心不下,在车内喊道。
“那师父您稍等片刻。”性善坊说完,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跳过流淌在堤坝脚下的小溪,径直穿过仍有冬草牵绊的田野。
越往前走,渐渐能清晰听到叫骂声、刀剑碰撞声。他俯身穿过如云母般月色照耀下的白色暗影,只见觉明独自一人,被十四五名如恶魔般的人齐声叫骂着围攻。
“我来助阵了,觉明!”性善坊一边靠近,一边挺起身子,正要冲入恶人堆中。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一名男子,突然从野地里一棵杉树根部窜到他面前,张开双臂,让他无法去支援觉明。
“你也是这帮贼人的同伙!”性善坊对着眼前的人影,握紧拳头,猛地挥出一击。
对方轻飘飘地侧身躲开,说道:“你是性善坊吧。”
“没错!”
“可别忘了天城四郎!”
“哼,怎会忘记,与你这等恶贼,绝无饶恕的可能!”
“你要是敢碍事,那就对不住了,小命可就没了。今晚这活儿跟平常不同,可是关乎一件宝贝。”
定睛一看,杉树根部绑着他们一路抢来的小姐。小姐嘴里塞着布团,以防她出声。
秉持正义挺身而出之人,背后有佛神庇佑。
“南无!”性善坊如武者般冲上前去。
虽不知这是哪家的女眷,但绝不能让她落入恶贼之手。眼见对方竟是天城四郎,这企图为非作歹、以京都为中心在近畿一带肆虐的净土之贼,又看到受害者凄惨的模样,性善坊怒火中烧,高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摆开架势要打倒对方。
四郎也气得浑身肌肉贲张,怒吼道:“哼!”
“南无——”
“哼!”两人拼尽全力相互抗衡,此时,佛神的护佑似乎也难以扭转这恶人的厄运,全无施展之处。
“啊!”性善坊一声惨叫,身体如被重锤砸下,狠狠扑倒在地。
四郎立刻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抽出短刀,刀尖抵住他,说道:“送你去你平日里向往的西方净土!”
性善坊已然做好被刺的觉悟。
就在这时,在远处仅凭一己之力如踢散蜘蛛卵般击退众多恶贼的太夫房觉明,猛地转头大喝一声:“你这恶贼!”随即扔出手中从贼寇手下夺来、正用来痛击贼人的嵌金轮的坚木棒。
若击中,四郎的头盖骨恐怕会粉碎。所幸四郎猛地向前一低头,木棒呼啸着擦背而过。与此同时,性善坊抬腿从下方将四郎踢翻,觉明也飞奔过来,狠狠一脚踢在四郎的肩膀上这三个动作,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生,分毫不差。
“糟了!”四郎嘴里似乎大喊着类似的话语,身体从性善坊身上翻落,如乌龟蛋般滚了出去。但他可不是寻常人,被踢翻后,顺势一路翻滚,竟滚出四五间远,才猛地起身,瞪着这边喊道:“哼,范宴的弟子们,你们胆子不小,竟敢坏我好事,给我记住!”
他以充满诅咒的声音撂下狠话,随后,身影如同施展隐身术的术士,融入雾气之中,如一阵风般朝荒野尽头逃去。
“姑娘,您不必再担心了。”
“我们是圣光院的人,我们的侍从也就在附近,您想怎么回去?”
“背着您走吧,请您趴在我背上。”两人关切的话语,姑娘似乎都清晰地听进了耳里,她惊魂未定,只是望着觉明的后背,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
两人回到师父范宴的牛车旁,说道:“让您久等了。幸好我们去了,不然一位姑娘就要沦为恶人的猎物了。”范宴从车内探出头问:
“这是哪位姑娘?”
“还没来得及问。”
“也没看到她的侍从吗?”
“可能有,但没瞧见。”
“要送她回哪儿去呢?背着她走也不是办法,我下车吧。”
“师父您要步行吗?”
“对。”范宴已经下了车。
姑娘虽然疲惫不堪,但似乎仍有些顾虑。当她从觉明背上被扶到车内时,仿佛终于安心了,轻声说道:“多谢你们。到西洞院的并木那儿,应该就有我的辇车和侍从了。麻烦你们了。”
“您别客气。”
牛车缓缓启动。范宴似乎陷入了某种遐想,牛车开动时,他露出一副受惊的神情,随后跟着走了起来。
然而,到了姑娘所说的并木,却没看到她的任何侍从。只有一辆莳绘辇车,一侧车轮陷在路边的沟里,车身倾斜着。
“一个人都不见啊。姑娘,您住在哪里?师父说,顺便送您到府上。请问您是哪位府上的千金?”觉明向车内问道。
“我是月轮禅阁的女儿。”车内传来微弱的声音。
“啊?”惊讶的不止觉明和性善坊,范宴似乎也很意外,说道:“您是月轮大人的千金?那您是玉日小姐?”
“是的。”她似乎镇定了许多,清晰地回答道。
“果然,这是佛天的庇佑啊!我们迷路,又恰好遇到寻找师父的你们,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啊。”性善坊与觉明对视一眼,如此说道。
青莲院僧正侄女的危难,由僧正的弟子范宴出手相救,这绝非偶然,定是佛缘。两人虽未落泪,但都为能践行这慈悲之举而感到欣喜。
本打算送小姐到月轮府,不过,载着她的牛车行了四五百米以后,就与前方一团火焰和一群人影迎面相遇。
众人手持火把,还带着太刀、长柄武器和弓箭。看到这边的牛车,他们叫嚷着:“可疑的和尚,别放他们过去!”并围了上来。
性善坊立刻察觉到情况,问道:“诸位,莫非是月轮大人的侍从?”
“正是!看你们这样子,想必知晓小姐的情况?她怎么了?若有消息,请告知我们。”
“这位玉日小姐,我们正打算送她回府。她安然无恙,就在牛车里面。”
起初,对方似乎怀疑性善坊在说谎,死死盯着他的脸。但在详细询问事情经过,得知为小姐提供牛车、在车旁步行的是圣光院门迹范宴后,月轮家的众人纷纷伏地,说道:“不知详情,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这全仰仗佛菩萨的庇佑啊。”
“大人得知后,不知该有多高兴。”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啊,这可放心了。真是感激不尽。”
众人不停地表达着感激之情,簇拥到小姐身旁。
觉明将牛缰绳递过去,说道:“请确认小姐平安无事。”
“是的,多谢了。”月轮家的人接过缰绳,赶着牛车前行。
小姐在车内推辞道:“这牛车……”
“请您就用这辆吧。”范宴得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
她满含泪水,低头致谢,黑发上的银钗在晃动的车轮光影中闪烁着。侍从们一心想着尽快让府里安心,顾不上归还牛车和多说客套话,匆忙赶着车快步离去。
车轮飞速转动,在白色的道路上留下两道痕迹,渐渐远去。听着牛车“咯哒、咯哒”的声音在朦胧夜色中逐渐消失,范宴久久伫立。他突然感到一股惊人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乃至生命,从肉体与灵魂中撕裂,从胸腔中拉扯出去。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抬头寻找那如琉璃般朦胧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