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这个春天,范宴担任圣光院门迹正好满三年。
身为门迹,有坊官和寺侍侍奉,少僧都范宴的行动,自然而然不像从前那般自由。有时他自省,觉得圣光院华丽的生活最近有点贵族化,心头惭愧,暗想不可就此沉迷,害怕锦衣玉食,害怕夜间用具的温暖,害怕只是口头诵读经文,害怕自己成为美轮美奂佛塔中的一具木乃伊。然而,作为门迹,有寺务要处理,有公务要应对,还要与人接见,不知不觉间,这种不能只按自己意愿行事的生活,已然成了他的日常。
“牛车已经准备好了。”木幡民部拱手说道。
民部是范宴担任门迹后招来的坊官,是个四十六七岁、温和善良的人。
范宴早已做好外出准备,在春日阳光透洒的居室圆座上,身着崭新笔挺、衣纹如刀刃般鲜明的法衣,手持念珠,端坐着。
在这样的时刻,尽管朝夕都能见到他,但坊官和侍从们有时仍会不禁心头一震,惊叹他的端庄秀丽,不由自主地目光专注。
实际上,这段时间的范宴,与曾经苦行憔悴、瘦骨嶙峋时大不相同。他脸颊圆润,微微发福,后脑勺稍有些凹陷,硕大的圆顶泛着青黑色,仿佛散发着一种知性之美。虽称不上美男子,但他的眉毛浓重地勾勒出信念的力量,凤眼狭长,眼眸坚毅而温和,嘴唇如轻咬朱丹般红润。而且近来很少外出,皮肤白皙,连手背都如女子般细腻。
然而,宽厚的鼻梁和硬朗的颚骨,始终勾勒出男性刚硬的线条。肩膀宽阔,斜方肌发达,仿佛能承受磐石之重,站起来身高超过五尺五寸,尤其是喉咙处的甲状腺,大得像初生婴儿的拳头。
这端庄且威严的身姿,在清晨的佛事活动中,站在高耸的伽蓝内,仿佛能填满偌大正殿的空旷。
那些不善言辞的末院纳所僧们,彼此低声私语:“门迹大人这般出众,恐怕就是所谓的童贞之美吧。”
然而,从范宴年幼时就侍奉他的性善坊,总是忍不住觉得他越来越像他母亲吉光夫人。
只是,那浓眉、宽鼻梁、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男性甲状腺,这些并非母亲所有,若非要追溯血脉根源,或许是来自曾祖父源义家的特征。
“那么,出发吧。”应民部的迎接,范宴起身,离开圆座,前往圣光院的车棚。
恰逢松之内的第七日,范宴打算乘坐网代牛车,前往青莲院僧正处,献上新春的贺词。
像往常一样,性善坊和觉明两人陪同,跟在牛车旁。
连放牛的童子都身着崭新的布直垂。
慈圆僧正的房间里,正巧有三四位公卿,想必也是来献贺词的客人,他们见范宴来了,急忙起身告辞:“门迹大人来了,那我们……”
慈圆挽留道:“不是外人,既然是新春,大家就随意些。”范宴随着引导,在帘子下说道:“不知是否方便打扰?”
“无妨。”僧正一如既往地温和回应。
范宴每次来到这里,总会感到格外放松。只有在僧正面前,他才会意识到,无论年纪多大,人心中都藏着一颗童心。客人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啊,您就是圣光院的门迹大人?如此年轻!”
“久闻您的大名,我还以为您已年过半百呢。”另一位客人也发出类似的惊叹。
僧正笑着在一旁说道:“哈哈哈哈,如你们所见,他还是个孩子呢。”
“拿门迹大人打趣,您可真会开玩笑。”
范宴听了师父的话,感觉自己的真实模样仿佛被看穿,便坦率地说:“正如师父所言。”
僧正依旧将话题引到和歌上,说道:“新春时节,大家相聚于此,怎能不咏和歌。听说范宴近来也常私下咏歌。在座的各位客人也都喜好此道……”说着,他拍手吩咐下人准备砚台、彩纸和书桌。客人们面面相觑,露出为难的神色,仿佛在说这可如何是好。可他们本就是青莲院歌会的常客,这些四位官员、藏人,或是某某人的公子,身为公卿,几乎没人不精通歌道。他们究竟在犹豫什么呢?总之,他们不停地扭捏着,看着送来的彩纸和砚台,眉头皱得更紧了。
慈圆却丝毫不在意,他对和歌兴致盎然,此刻一心只想作歌。
“或许主动开口说更好些吧?”
“那从您开始吧。”
“不,还是您先来……”客人们低声私语,随后像是下了决心,一脸为难地开口道:“那个,有些话想私下跟僧正您说。”
“嗯?何事啊?”
“实不相瞒,这个正月里,四处都有人对僧正您说些不吉利的话。”
“世间之人,对谁都难免有毁誉褒贬。”
“可是,若置之不理,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僧正您难道还没听说过什么吗?”
“未曾听闻。”慈圆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位客人——”一旁跪坐的范宴向前挪了挪,“我担心师父会遭遇灾祸,请问,他们究竟以何事为由头议论呢?”
“还是因为和歌之事。这个正月,宫中歌会伊始,皇上出了‘恋’这个题目。当时,僧正您呈上的和歌是这样的。”这位朝臣压低声音,带着朗诵的语调说道——
吾之恋意
如松间时雨
难以渲染
真葛原上
风过簌簌
“嗯,然后呢?”
“人啊,总会在出人意料之处挑刺儿。我们当时压根儿没想到,僧正您这首和歌,竟会在宫中女官和佛门众人中引发轩然大波。”
“哦?”僧正露出诧异的神情,仿佛初次听闻,喃喃道,“这是为何呢?”
“事情是这样的。”另一位朝臣接着说道。
“僧正您这首佳作,皇上看后也赞赏有加,从宫中女官到藏人,人人都称赞僧正不愧是风雅的大行家。然而,后来一些心胸狭隘的纳言和僧人却说道,青莲院的僧正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冒牌法师。虽说‘松间时雨’这首和歌确实绝妙,但像您这样清心寡欲,别说恋爱,恐怕连女人的肌肤都未曾触碰过的人,绝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恋歌。他们笃定,青莲院僧正表面上一生不犯戒律,好似圣人,实则偷偷在袖口藏香,擦拭嘴角,还翻墙去祇园与风尘女子私会。他们大言不惭地说,佛法的衰败,末法时代的到来,看看这样高位阶的僧正的行径就知道了,实在是无可奈何,令人叹息。他们巧舌如簧,四处搬弄是非。”
范宴听着,仿佛自己也被这般议论,吓得瞪大了眼睛。听完后,他刚松了口气,便悄悄观察僧正的表情,想着僧正脸上该是怎样的不悦之色,却见慈圆哈哈哈地笑着,肩膀都在抖动。
“这批判可真奇怪,居然传起这种事。”
“听说其中还有人往官府递状子,要求将僧正流放呢。”
“这世道真是让人惊讶,照这么说,人生就不能有诗,也不能有文学了。要是僧人写恋歌就有错,那《万叶集》和《古今和歌集》里的作者,都得被当作破戒僧人来指责了。”
“可是,僧正您那首‘时雨’和歌,实在是太有实感了,他们觉得,一个不接触女色、严守戒律的僧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和歌。”
“这就奇怪了。僧人也是人,见到美丽的女子,自然会觉得美;在真葛原被风吹拂,热血涌动,也会心生爱意。况且,诗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吐露人真实的情感,若是充斥着谎言和虚饰,便没有了生命力。”说着,慈圆对这种世俗评价的愚昧付之一笑,然而朝臣客人却说道:
“不过,也有众口铄金的说法,您还是小心为妙。”
“我把话撂这儿。谁说僧人就非得对女人视而不见,连酒杯旁都不能坐?佛祖可没这么说。这是对自己信仰没信心的僧人才说的话,也是那些把僧人当成金襕包裹的木偶的世俗之人说的话。正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信仰有信心,才讨厌这种拘束。比如,我都忘了是何时,在室津,我泊船上岸,与一位风尘女子共度了旅途的一晚。那位女子好像叫花漆,是室津有名的女子。我们聊了进出港口船只上的世间百态,听她讲了男女间的人情世故,我也回答了花漆对佛法的疑问,至今我都觉得那真是美好的一晚,但我丝毫不认为,作为僧人,这有什么罪过。月亮即便落在浑浊的池塘里也不会被玷污,心若纯净,身上便无尘埃而且,能从看似无趣之处找到乐趣,这才是风流的美德。随那些诋毁的人说去吧。”
慈圆说着,便拿起笔,轻快地写下了刚想到的和歌。
朝臣们也被僧正的话所打动,沉浸在作歌的兴致中,仿佛不知不觉就把刚才的话题抛诸脑后了。
过了一会儿,范宴告辞,返回圣光院。然而,今日的话题,无论是在牛车中,还是在寝室里,都奇妙地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而且,他觉得僧正的一番话,对于社会上的这种看法,还未能完全回应。佛法与女性、僧人与恋爱,这绝不仅仅是一首和歌的问题。
这几天,范宴像发了热病一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议题,在找到彻底的解决办法之前,他连做梦都忘不掉,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
大约十天后,青莲院的信使来了。
信上说,是师父僧正有请,希望他过去一趟,有事相托。
僧正正在等候。他一如既往地爽朗、精神。看到来访的范宴,便说道:
“你来了。其实有件事想拜托你。”说着,他让旁人退下。
“是什么事呢?”范宴不知为何,感觉青莲院内有种如静中之动般的骚动,他看着师父的眉头问道。
“不是别的事,说不定我不久后要去远方。所以,想把这段时间的事务托付给你。”
“突然听到这样的事……要去哪里呢?”
“还不知道具体去哪里,但肯定是要去的。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写了些备忘。后续的事情,只能拜托你了。”说着,他从手箱里拿出一份书面嘱托,放在范宴面前。
“明白了。”范宴什么也没多问,将其藏进怀里。然后说道:
“在这世事无常的世间,正如您所说,不知何时启程,也不知何时会有不测,总之,我先收好了。请您无论何时都放宽心。”
“嗯。”慈圆对范宴的话很满意,他觉得范宴洞悉了自己的心思。
“就拜托你了。”
“好的。请您不必担忧。”
“别担心,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总能找到乐子,这也算是风流的余德吧。不,或许是风流的罪过,哈哈哈。”玄关处,访客的声音和传话人的脚步声频繁地在客殿间穿梭。
范宴怕久坐打扰,便告辞离开了师父的居室。沿着回廊走着,听到有人喊:“兄长。”一看,是弟弟寻有。
寻有一脸忧虑。他一如既往,身体病弱,眼眸因善良而细腻的神经备受煎熬。
“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嗯,你最近身体如何?”
“还好。”
“那就好。要全心全意地依靠佛祖,侍奉僧正。”
“是。那个,刚刚师父和您说了什么?”
“你也在担心啊。”
“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光是我,其他弟子,还有与师父亲近的人,都聚集在客殿,每天都在商量……”听弟弟这么一说,范宴不经意间朝院子西边的屋子望去,果然,二十多个僧正的亲信、和歌之友,僧俗混杂,面色阴沉,像守夜似的,在低声交谈。
寻有眼神闪烁,说道:“那屋里,有师父和歌的弟子,花山院的公子也在。”
“哦,通种卿也来了吗?”
“其他各位也都希望能与兄长您见一面,商量些事,您能否回去一趟呢?”
“这样啊。”范宴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就见见吧。”
“您愿意见他们?”寻有高兴地在前面带路。
客殿里的人低声私语:“是圣光院的范宴御房。”他们原本忧愁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力量。
“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花山院的通种、弟子静严,以及僧正的知己们,围坐在范宴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事情棘手了。贵僧您可有什么好主意?”
大家说的还是僧正那件麻烦事。
一首和歌竟引发如此恶劣的舆论,僧正以及亲近他的人起初都一笑置之,没当回事。然而之后,这问题不仅在宫中蔓延,还在五山的僧人中传开,要求放逐慈圆的问责声越来越高。甚至有人叫嚷着放逐青莲院(僧正),更过分的是,有人威胁要将他流放到远岛。一些谋士在佛门与官府之间暗中活动,朝廷也觉得此事已到了不能坐视不管的地步。
于是,有人提议让僧正进宫,在御帘前,众卿列席对其进行审问,然后根据回答做出裁决。因此,这段时间,朝廷频繁派人到青莲院传召。但僧正却称古往今来,从未有因诗歌获罪的先例,况且诗歌的内涵,难以向俗众解释清楚,拒绝应召进宫。
面对再三前来的使者,僧正最后坚决摇头,称慈圆因病卧床不起,闭门不出。
作为前关白兼实的亲弟弟,僧正面对这种令人不快又不合理的问题,有这样的态度实属正常,从歌人的见识角度看,也完全合情合理。但正因如此,朝廷对他的印象愈发恶劣“那就不必再问,直接奏请将其远流”的呼声越来越高。
若是月轮兼实在朝廷执掌关白实权的时代,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发生。但月轮公在两三年前就已辞官,退隐禅阁,如今已经隐居。取而代之的是新崛起的政治势力,他们与围绕在其周围的僧官勾结,企图将弟弟慈圆僧正赶出青莲院,让自己一派的僧人接任。
“若放任不管,只会加重僧正的罪责。范宴御房,您能否代替师父进宫,为他辩解呢?”
这一事件颇为复杂,背后暗藏玄机。引发争议的和歌,不过是排挤派表面的幌子。僧门中某些人觉得僧正碍事,行事不能随心所欲;趁着月轮兼实隐居的时机,新任关白藤原基通、鹰司右大臣等,企图一扫旧势力,凭借自身门阀完全掌控朝廷实权,他们的意图在这一事件中起着相当微妙的作用,大致如此。
因此,对于这一事件,范宴有自己的观察与判断。总体而言,他赞同僧正的态度,对僧正的觉悟也深感共鸣。
就如同自己在比叡山即便遭受众人威吓与辱骂,也绝不改变学说一样,倘若僧正因畏惧堂上众人的阴险小计,而放弃歌人的立场,那不仅是对诗歌的亵渎,同时也是对僧正自身人格的舍弃与践踏。
范宴心中祈祷,即便师父被远流,也绝不能歪曲正义。如今,师徒二人在暗中早已心意相通。然而,看到慈圆的弟子、知己以及和歌友人们,在同一间屋子里,个个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痛心疾首的模样,范宴心生怜悯,又想到师父年事已高,实在不忍心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拜托您了,范宴御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众人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仰仗您的力量了。”
花山院的诸位大人这样说,静严这样说,其他人也都持相同意见。范宴无奈,只好答道:“好吧,我也不确定自己的力量能否起到作用,但肩负着诸位的诚意,我就代替师父进宫一趟吧。”
正巧,次日,冷泉大纳言就派来使者,催促慈圆抱病进宫。弟子静严回复僧正生病,若法弟范宴少僧都可以的话,随时可让他进宫。使者折返后回复朝廷同意由他人代替,随后便约定了日期和时间。
那天,春寒料峭,小雨闪烁着微光。
范宴净身之后,前往朝廷。他沿着御所的门廊深入,说道:“圣光院门迹范宴少僧都,因师父僧正之托,奉召前来,代师进宫。”
负责通报的上级官员回应:“请稍候。”便转身进入殿上。
范宴初次来到御所禁苑,既被这里神圣庄严、清净肃穆的氛围所打动,又暗自思索着如何完成今日的使命,不让僧正的名声蒙羞,内心如拉满的弓般紧张。
“代僧范宴是谁家之子?”关白基通看着鹰司右大臣问道。
“嗯?”鹰司卿转向冷泉大纳言,问道,“您知道吗?”
“据说是已故的大进有范之子,也是日野三位的养子。”
“哦,是藤原有范的儿子?”基通沉默了。
公卿们的头脑里,姓氏和家门在判断一个人之前,就已经产生了支配作用。如果是无名之辈家的孩子,他们或许会想着狠狠地轻视一番。
“这样啊,是有范的儿子……”低语声在周围传开。
由于已经确定了时间,公卿们穿戴整齐,正在等待范宴进宫。不久,通报者依次向关白等人通报,基通又将此事向御帘内奏闻。
一瞬间,公卿们都屏住了呼吸。在远处的末座,范宴的身影出现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
众人心里一惊,面露不悦,觉得这人太没规矩。
通常,初次进宫的人,从坐在远处的末席起,双腿就会颤抖,脖颈会低垂,根本无法正视列座的公卿们。然而,范宴少僧都毫无惧色,身着像鹤翼般笔挺的、浆洗得平平整整的净衣,目光缓缓扫向从御帘向左右排列的诸位公卿大臣,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公卿们之所以感到震惊,是因为他的身形看起来格外高大。通常,无论多么了不起的武将或高僧,在这大皇宫里,就连源赖朝看上去都显得渺小。而范宴不过是一个年轻僧人却如此显眼,这让公卿们不禁心生愤怒,觉得此人太傲慢。
但是,看到他静静地入座,面向玉座,然后行礼的样子,公卿们的愤怒渐渐消散了。
礼仪,重在内而不在形。范宴的举止闪耀着真诚的光芒。
天皇也是佛子,佛祖也是天皇的赤子。佛祖释迦牟尼来到这个国家,想要看到东方佛国日本绽放万朵佛花,佛祖就必须与天皇同心,而天皇的心中也理应自然地蕴含着佛祖的慈爱。
范宴将为这个国家带来诸多思想和文化的圣德太子的精神,深深地根植于自己内心。此刻,这种一直以来的信念在靠近御座时,让他全身充满了强烈的感动,以至于他那因激动而眩晕的额头久久无法抬起。
御帘内十分安静,土御门天皇也对他真挚的态度频频点头。
不久,鹰司卿喊道:“代僧!”
“在。”范宴抬起头。
“你当真能代你师父慈圆,对任何问题都做出回答?”
“我和师父的心意想通。”
“嗯。”鹰司卿点点头,身子微微前倾,“那我来问你,身为严守戒律的高僧,僧正却写出那般艳丽的恋歌,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僧人,同样也是凡人之子。”
“你说什么?”范宴大胆的回答,让诸位公卿变了脸色,“这么说,你是觉得,既然僧正也是凡人之子,犯女色、谈恋爱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并非此意。”
“可你刚刚回答说,僧正也是凡人之子。”
“无论多么神圣的高僧,都无法做到毫无五欲烦恼,没有恶业的困扰,且生来便能保持初心直至白发苍苍。大地即便冰封万里,一到春天,草儿照样发芽,花儿依旧绽放。即便花儿想永不凋零,可终究会化作绿叶,迎来秋天。这能说是大地的罪过吗?这是伟大的阳光之力,是自然法则。”
“这样的言论,可真算不上是辩解呢,反倒像是在坐实僧正的罪名。”
“不过——”范宴的脸颊泛起如春日般鲜艳的红晕。
“不过什么?”
“释迦牟尼佛看到世人沉溺于自然的春光,在五欲中沉沦,被烦恼煎熬,从而远离永恒的净土,在地狱中痛苦挣扎,深感悲悯。因此,阿弥陀佛首先宣示五戒,其中一条便是戒除女色。”
“犯了此戒的僧正就是堕落的僧人,必须将其流放,以儆效尤。”
“僧正的品行高洁。从那首和歌中,能感受到它真切地描绘了年轻人的恋情。倘若一个人暗中犯下犯女色之罪,沉溺于女色,以僧正这般年纪和身份,是写不出那般充满青春活力的和歌的。僧正的肉体已近人生的晚秋,即便如此,仍能写出那样的和歌,恰恰证明了僧正至今仍保有一颗年轻的心。而要在暮年仍拥有这样的心境,必然是一直坚守清净禁欲的人。况且,若他自身真有令人怀疑的不检点行为,又怎会在歌会的大庭广众之下,吟唱这般深情动人的恋歌呢?他肯定会写些更显神圣的歌,以图蒙蔽自己的内心和他人的眼睛。”
范宴轻声说完,退了下去。话语之中,饱含着打动人心的热忱。他深知僧人的禁欲生活何等艰难,对自己而言又是何等珍贵,这一点,相较于现在的自己,他体会得太过深刻与其说他是在为师父辩护,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将来修行中必然遭遇的深刻苦恼,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阿弥陀佛向世人提出了极难做到的要求,五戒之约便是如此。
求法的僧众们,在这五戒之中,最为艰难且需奋力坚守的,便是“戒除女色”这一戒。即便是天生的盲人,要做到对女子视而不见,也绝非易事。
压制肉体的欲望,日复一日,在历经漫长岁月的修行之前,多数年轻僧人仅这一戒,就难以坚守。
而且,能跨越这至难修行,获称圣人、高僧的人,大多拥有远超常人的绝伦体力与精力,他们修行的艰难程度,也超乎常人想象。这就如同每一刻、每一天,都要用鲜血淋漓的心去打磨一颗珠玉。越是打磨,对其珍视之情就越发深厚,然而一旦失手掉落,十年、二十年的修行结晶便会瞬间粉碎,此人的求法生涯,也将化为乌有。
为何像慈圆僧正这样的人会遭受如此误解?僧正已然是一颗明珠,他的人格早已超脱了明朗与苦恼的境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禁欲的珠玉”本身。
他那洒脱超脱的姿态,作为歌人,在“随处寻乐”的理念下,尽情享受人生;作为僧人,一心向净土,守护法灯,过着一尘不染的生活。无论那些世俗之人如何恶意揣测僧正只要僧正自身并无缺失,就不会觉得他可怜或不幸。对于那些非要以卑劣的臆测看待僧正的人,不妨与僧正一同在青莲院起居生活,定会明白,即便僧正一生与女色无缘,他的生活也毫无孤寂与不自然之处,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自得其乐。
范宴缕述了以上种种观点,向众人解释。接着说道:
“晚辈冒昧陈词,若师父遭受不实的世俗评价,作为弟子,我深感痛心。恳请诸位以圣明的天判及各位公卿的明断,还师父公道。”言罢,结束了陈述。
众人本以为,作为僧人,他定会搬出难以评判的佛典,或是用巧妙的法语、咒语来搪塞,然而听到他这般有人情味的话语,似乎都觉得这是坦诚的答辩。期间,不仅无人插嘴而且众人都对僧正的人格深感信服。
皇上在御帘内,召关白基通上前,似乎在吩咐着什么。
基通退下后,对身旁的人吩咐道:“给范宴准备彩纸和砚台。”
放着砚台和皇上御题的彩纸台,被放置在范宴面前。
范宴依御题咏歌呈上后,这次,堂上众人故意刁难,接连给出“就这个题目,作一首”这样的难题。
范宴笔不停辍。公卿们看着他一首首的和歌,不禁“哦”地发出惊叹,有人此刻还像是恍然大悟般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若有歌才,即便身为僧侣,无论什么题目都能信手拈来。”
“慈圆有个好弟子啊。”诸位公卿看向范宴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而对慈圆的责难,也不了了之。
范宴拜别御帘,正欲告退。这时,基通说道:“稍等一下。”传奏宣旨皇上有赏赐,赐给范宴一件桧皮色的小袖。
范宴感恩涕零,退出御所。
直到坐上牛车,他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贴身衣物上,满是冷汗。
(啊,真是惊险。)
他不禁感慨。倘若今日未能完成使命,后果不堪设想。以堂上众人的态度,恩师或许真的会被流放。
虽说在女色、饮食、生活方式上,僧人的确与俗人有严格区分,但政权中有僧人参与,武力中也有僧人的力量,在各种荣职与势力的争夺中,处处都有僧人的身影。
本应一笠一杖简单度日的僧人生涯,为何要追求或被迫拥有地位、官位这些烦扰之物呢?
若没有这些,佛门或许能稍微清净些。仅仅在衣食、女色方面区分僧俗,而根本的生活行为却与政治、阴谋、武力混为一谈,那终究是毫无意义。
(可是……)
范宴自省,不禁为自己的现状感到羞愧。不知不觉间,自己身上也穿着金襕袈裟,拥有少僧都的位阶,甚至还担任门迹这样的荣职。
而如今,这些已难以舍弃。
范宴不愿自欺欺人,此刻他满心渴望,恨不得立刻抛开金襕袈裟和位阶,回到原本苦行的生活。
“或许不久后,我也会升任僧都、僧正,乃至座主,然后被小人嫉恨,陷入权贵的政争之中,难道又要在这虚伪的金襕包裹下,度过这来之不易的一生吗?”范宴少僧都手抚脸颊,心中如平静的湖面,却又暗自烦闷,强烈的怀疑如波涛般翻涌。载着他的牛车,在侍从顺遂的引领下,稳稳地回到了青莲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