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谷的法胜寺,每月总会有几日举办讲法或专修念佛的法会。然而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却因“住莲生病”为由,一次都未举办。
没人对此感到怀疑。相反,那些常来此地的人们,总会带着诸如“这种药”、“自制的甜食”之类的慰问品,送来给病人,并嘱托代为转交给他们,每到这时——
“住莲——”
“安乐房!”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露出满是自责的神情。
“我们在欺骗那些善良的人啊。不知情的信徒们以为是真的生病,看到我们,便会在御本堂诚心祈祷,希望我们的病早日痊愈,然后才离开。看到他们这样,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安乐房在山庄深处,背过身去,沉重地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两人心中涌起无尽的懊悔。
真不该把松虫局和铃虫局的女官藏在此处。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愈发棘手,两人却始终狠不下心抛弃这两个避难之人。
“我们已经误入歧途了。”有一次,住莲坦白道。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仔细扪心自问就会明白。不知何时起,至少我自己,似乎爱上了铃虫局的女官。铃虫局女官的眼神仿佛会说话,看到她,我就感觉心潮澎湃。”
“不只是你。说实话,我也是。我并非没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心意。”
“果然,把女人藏在这里,是我们的失误,违背了佛的旨意。”
“不,并非违背佛意只是我们修行尚浅。将女人视为魔障,教导人们躲避女人,那是旧教、圣道门的观点。法然上人也说过,不应如此。像善信御房那样,以自身为例,表明了并非如此。而且,大家都能看到,善信御房自从与玉日夫人成婚,他的信仰愈发坚定可靠,不是吗?”
“所以,我们也可以更亲近女人吗?”
“不行,以我们现在的心境可不行。”安乐房懊恼地说着,为自己的修行不足而无奈,“我们可不像善信御房,能那么轻易地从那种感情中获得安心。”
“那该怎么办?如果继续把她们留在这里,我们的信仰可能会崩塌,而且在那之前,就很可能被严厉的审讯者发现……”
“虽然不忍心,但还是让她们离开这山庄吧。”
“啊,要赶她们走吗?”
“不是赶她们走,而是找一个完全不会被人察觉的地方,趁夜里悄悄把她们转移过去。”
铃虫局女官和松虫局女官,怀着希望的曙光,逃离了御所。
然而,她们已经静静住了半个多月的房间,阴暗寒冷,没有一丝光亮。
“请务必为我们剃度。剃了发,即便说要回御所,也回不去了。”两人多次向住莲和安乐房央求,但对方始终难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请给我们安排些事情做吧。我们想干活,再辛苦的活儿也愿意干。”这也是她们多次表达的愿望。
“没什么可做的。”安乐房说道。
“你们还得再在这儿躲一阵子。”住莲也劝说道。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世间可能会淡忘传言,但相关方面的搜查却愈发严厉。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铃虫和松虫像黑暗中的小鸟般,眼神中满是恐惧,紧紧依偎在一起,“要是……”
紧闭的拉门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是住莲的声音,安乐房的身影也出现在后面。两人心中一惊,不知发生何事。此时夜已深,平日里,日落后,两位男性从未来过这两位女子的密室。
“请立刻准备一下。我们带你们去个地方。”
“啊?去哪里?”
“法胜寺已经不安全了。不知为何,感觉世间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我们商量后,决定沿着山路往深山里走,有一个我们曾经住过的小屋,请你们去那里。之后的事,我们再好好商量。”
慌乱的情绪笼罩着两人,仿佛脚下着了火,一刻也无法安宁。
两人披上外衣,提起裙摆,跟着住莲和安乐房出发了。他们在没有星光的树下攀登。本想点个火把,但考虑到太危险,只能摸索着前行。
“小心脚下。”
“好的。”
“目前还没人发现,所以不用担心。要是在这山里遇到危险,我们会送你们去更远的地方。”
“啊,但我们觉得,就算死在这座山里也愿意。”
铃虫说道。住莲难得地牵起了她的手。
安乐房遇到陡峭的山坡,便背起松虫局女官,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实在不忍心抛弃她们!)
年轻的住莲心里这样想。想必安乐房也是同样的想法。怎么能就这样抛弃这两个柔弱且对他们深信不疑的女子呢?
周围的树木上,露水凝结成冰,仿佛挂满了白色的珠子。大地如同针山,正是严寒的深夜。然而,这四位年轻人的气息和热血,却如同火与火般炽热。
终于,大约攀登了两里地——
“终于到了,就是这里。”住莲指着一间紧闭房门的小空屋。
不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鸣声。
这是一所几乎从未打开过的房子。屋檐和门都已腐朽,铺在地上的东西也因发霉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曾经有一位守堂人住在这里,后来住莲和安乐房也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这里还留存着一些简陋的炊具和照明器具。
“这里的话,暂时不会被世人发现。”两人拾来柴火,生起了火。他们安慰两位女子,明天再找机会,从法胜寺的庵室把寝具等物品送过来。
松虫和铃虫对两人的关怀感动得泪水直流。即便回想起御所那华丽的拉门和温暖的棉被,她们也丝毫没有后悔。
比起美食、脂粉、丝绸、音乐,以及那种奢华氛围的生活,她们觉得这里的真实才是真正的人间生活。只是,她们仍觉得自己的装扮太过世俗,这似乎总会削弱她们的意志。她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此刻的感动贯彻到底,剃去头发,斩断衣袖和裙摆,彻底成为清逸的尼姑。
“求求你们了,我们可以立下任何誓言……”
来到这里后,她们不停地哀求。
安乐房和住莲最终无法拒绝。更确切地说,他们察觉到自己年轻的热情与信仰中存在着某种危险。
(这样或许更好。)
他们这样想着。
想必铃虫和松虫心中也同样充满了恐惧与动摇。大家都还年轻,彼此心中都燃烧着极其危险的火焰。一旦越过那如薄纸般脆弱的界限,就再也无法找回此刻的安心与信念。对她们来说,剃去黑发,无论对谁而言,都是绝对的誓言,是反省的表现。
“那么,就明天吧。”两人说完,便下山回到法胜寺。随后,又再次登上山来。
两位美丽的尼姑诞生了。安乐房为松虫剃去了黑发,住莲为铃虫剃去了黑发,各自拿起剃刀,为她们举行了剃度仪式。
“啊……”住莲跑到屋外,好一会儿都没进来。安乐房也无法正视这两位美丽年轻尼姑的模样。而且,看到她们相拥而泣,又欣喜又激动的样子,他不禁觉得,这或许就是她们过去生活中最渴望的场景。
“我们将在佛的道路上生活。”
“我们将为信仰而活。”
她们从第二天起,便开始拾柴做饭,过着简朴的生活。无论何时,她们都在坛上供奉着一尊佛像,在佛像前虔诚地念佛。
住莲和安乐房时常往来,为她们送来生活所需。不知何时,有个人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动。
“咦?他们要去哪儿?”这个人暗中观察着他们。
此人正是播磨房弁圆,他走遍了吉水禅房、冈崎等地,凡是有念佛门法坛的地方,他都不放过,像猎犬一样四处嗅探。
曾经每月都热闹举办法会、积极倡导念佛的鹿谷法胜寺,最近却突然闭门谢客。虽说住莲或安乐房对外宣称是因为生病,但弁圆在山脚下听到这个传言后,立刻直觉这事情有些蹊跷。
(要是真生病,从吉水请个人来代替,讲法日的法会总该照常举行。而且,住莲和安乐房都不见在山脚下露面,肯定有其他原因。)
弁圆之所以盯上鹿谷,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他觉得扮成山伏不太合适,便彻底卸下背篓、拐杖,换上一身让人看起来像樵夫或农夫的装扮。
弁圆每天扛着一把山刀在山里转悠。他在法胜寺和山庄周围徘徊,偷偷潜入后院,晚上甚至爬到床下查看,尝试了各种方法去探寻,却一无所获。松虫和铃虫早已不在此处,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是弁圆嚼着干粮,坚决不肯离开。因为他确认了,虽然对外称一人因病无法主持,但住莲和安乐房都安然无恙地在寺里。
(有古怪!肯定就在这儿。等着瞧,我迟早会揭露真相。)
他的执着可以说是自幼就有的。一旦认定的事,无论遭遇多少挫折都绝不屈服。从他至今仍对儿时被称为寿童丸的善信(亲鸾)怀着诅咒与报复之心,且始终不肯放弃这种异常的执拗和毅力,就能看出一二。
“哟,这么晚了居然有人出去……”
第四天晚上,藏在法胜寺后的弁圆,在星光下看到一个人影。此人从头到脚裹着衣服,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很像住莲。
弁圆悄悄跟踪,发现住莲并未下山,而是独自从鹿谷往山上的小路走去。他手里提着个包裹,举止十分谨慎。
(有戏!)
弁圆心中一阵激动。当然,住莲完全没察觉到身后跟着这么个“尾巴”。他是因为山上的两位尼姑快没食物了,所以趁深夜偷偷送去。
弁圆原以为这山上不该有人家,但沿着陡峭得让人冒汗的山路爬到尽头,却看到一丝灯光。从腐朽门板的缝隙中透出。
“啊?”
他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住莲一到,门便开了。炉中的火光映照下,两位美丽的尼姑正轻声交谈着,将住莲迎了进去。
弁圆急忙跑到紧闭的门外,把脸贴在门板的洞口,屏住呼吸往里窥探。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狂风在山间呼啸,不知何处传来瀑布奔腾的巨响。星星如磨砺过般闪烁,每一颗都像魔鬼的眼睛。猿猴在黑暗的山谷中不停地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