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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隐之花

自那之后,御所的大宿直公卿们、上达部的吏员等人,都一脸茫然,被这起事件的内情弄得不知所措,既拿不出处置办法,也没有明确方针,就这样在困惑与徒劳的搜寻中度过了好些日子。

起初,他们还一心想着“要在上皇回宫之前”解决此事,焦急万分。

然而,松虫局和铃虫局的女官自那晚之后,行踪便杳无音讯。

“听说深草那边有两个形迹可疑的女子居住。”

得到这样的消息后——

“快去看看。”他们立刻派卫府的侍从前往查看,结果发现那是隐居在此的某武家的姐妹。

“从志贺通往北国路的路上,有两个身着披风的年轻女子雇了驿站的马匹前行。”

收到那个方向官员传来的消息后——

“一定是她们。”大宿直的官员们立刻带着侍从骑马追去。

众人在御所屏息等待好消息。然而,四天过去了,疲惫归来的官员们带来的消息却是——

“追上去一看,哪是什么啊,原来是越前的庄司和他女儿及侍女。”汇报的人一脸失望,听闻的人也大失所望。事已至此,他们改变了之前想暗中处理此事的方针,甚至借助中务省捕吏的力量,在京都内外乃至近畿地区展开了大规模搜寻。

他们在路口竖起告示牌,写明松虫局和铃虫局女官的年龄、容貌,并告示称,若有人能告知院卫府她们的下落,将给予恩赏。

然而,看到告示后前来卫府告密的民众,没有一条线索是靠谱的。

“这算怎么回事,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院吏员们更加慌乱,忍不住叫苦不迭。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那个月过去了,到了十二月上旬,后鸟羽上皇已经从熊野回宫。

这无疑是触怒龙颜。留守的公卿们自不必说,随驾出行归来的人们也都因上皇的脸色而诚惶诚恐。

“我们必定会商议对策,尽快将两人抓获并带回御所。”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法。

此前发布的告示进一步扩大范围,传遍了各个诸侯国。恩赏的内容也增加了,金银具体数额、庄园田地数量都一一写明。

大津口的并木路口,竖起的告示牌周围围得人山人海,其中有个沉默抱臂的落魄男子。

“喂,你在看什么?”一个山伏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落魄男子将戴着的斗笠转过来,笑着招呼道:“哟,播磨房。”

“好久不见。”这个落魄男子是天城四郎。他一边与招呼他的山伏播磨房弁圆并肩前行,一边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依旧四处漂泊,像个云游的行者一样。”

“那狗呢?”四郎回头看向弁圆身后,“没带着那只黑狗吗?”

“嗯。”

“死了吗?真可怜。”

“不,我把它杀了。”

“谁杀的?”

“当然是我。”

“主人杀了自己养的狗,你可真狠心。”

“四郎,你也知道什么叫残忍吗?”

“人要是肆意妄为,被杀了我也不觉得他有多可怜。但狗可没什么坏心思。”

“哈哈哈,你这感情还挺奇怪。”

“为什么杀了它?”

“因为发生了一件让我窝火的事。你听我说,是这样的。今年初春,还特别冷的时候。和你分开没多久,我得知那个善信离开了冈崎的草庵,从难波前往河内旅行,于是我就跟了上去。得知他在矶长的太子庙过夜,我就想着今晚一定要偷偷摸上去,把那善信给宰了结果,他带着的那只狗把绑着它的绳子咬断了,在关键时刻冲进了庙里。”

“嗯,很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然后呢?”

“就因为狗叫了一声,那善信一下子就从我刀刃下逃脱了。”

“没追上去补上一刀吗?”

“那狗缠着我的脚和袖子,捣乱得厉害,最后还是让他跑了。真是太可惜了。一气之下,我就把那可恶的狗杀了扔了。但从那以后,我心里一直怏怏不乐。听说那善信没过多久又回到京都了。”

“确实。他在冈崎的草庵和妻子玉日过着让人羡慕的日子。”

“算了。”弁圆安慰道,“以后总会有机会的。话说回来,四郎,你看了松原的告示牌吗?”

“看了。”

“你这种人,京都内外乃至世间之事,就算是暗处的事也了如指掌,这种事你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

“你是说松虫和铃虫的行踪?”

“没错。”

“就算是在黑夜中行窃的盗贼,也不一定知道这事。要是知道,早就跑去院卫府,想拿那赏钱了。但最近,我四郎也如你所见,混得很惨。弁圆,你要是知道松虫和铃虫在哪儿,能不能告诉我?”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该问这话的是我才对。”

“弁圆,你这山伏也有贪欲啊。”

“别胡说。”

“但你这么想知道松虫和铃虫的下落,不用说,肯定是想得到那赏钱。”天城四郎是个喜欢以这种事为乐的人,他乐于肯定自己的恶魔主义。

“不对。”弁圆摇头说道,“知行领地也好,金钱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那善信吃苦头,这是复仇的一部分。”

“咦?”四郎一脸疑惑,摸了摸刚刮过胡子泛青的脸颊,“这……”

“你不明白?”

“不明白。”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我猜松虫和铃虫肯定藏在吉水的法然上人那里。”

“啊,在吉水?”

“应该是。”

“为什么?”

“哎,没有确凿证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你想想,现在女性中最流行的教义是什么?”

“是《法华经》吗?”

“《法华经》在一些上层女性中确实流行过一阵子,但那太过于小乘了。现在肯定有更能抓住当下社会女性心理的教义,不是吗?”

“啊,是念佛门。”

“对。从庶民到上层女性,皈依念佛门的人数不胜数。内宫的女官,公卿的家中,都有。”

“嗯,有道理。”

“我就想到,上皇的宠妃,两人一起逃离御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世人都说是因为恋爱,但若是普通的男女私情,她们不会一起逃走。”

“这么说也有道理。”

“首先,如果是因为有男人,她们逃到那男人身边,那男人周围肯定很快就会知道。而且,除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然就算逃出御所,也很难安稳地生活下去。再怎么说,恋爱就算是热病,我也觉得这不可能。”

“嗯,也不一定,毕竟是年轻女子。”

“好吧,就算这有疑问,但你看卫府的官员和捕吏,对宗教方面完全没有调查的迹象,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

“这就是疏忽。”

“是疏忽吗?”

“要是从没人关注的宗教方面入手调查,既不是叡山,也不是高雄,更不是奈良,最可疑的还是吉水。怎么样,四郎,凭你那洞察黑暗的本事,要不要去查一查?”

“嗯,可以试试。”

“赏钱你可以拿走。但向上面告密的事,就交给我吧。”

“有意思。”四郎说道。比起弁圆利用这起事件来复仇的心思,天城四郎对揭露这种社会秘密更有着恶魔般的浓厚兴趣,“那我就费点功夫去查一查。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松虫和铃虫的下落,找到之后,通知你到哪儿?”

“直接到我住的地方。”

“可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想通知也没法通知啊。”

“我一般每天都四处走动,但在京都的时候,就住在圣护院西边的寺庙里,你能到那儿找我吗?”

“好,等着吧,好消息很快就来。”

两人如此约定后,便在加茂堤南北分道扬镳。

第二天晚上,四郎身着轻便黑衣,用黑布把头脸裹起来,在吉水禅房外徘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路过禅房门时,往里面窥探,还能看到灯火,似乎有客人在里面交谈。

四郎躲在树后。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士和两个僧人从禅房出来,离开了门外。趁着访客离开,四郎一闪身进了门。禅房里的人没察觉到他进来,随后关上了门,不久,里面的灯火也熄灭了,安静地沉入黑暗之中。

四郎轻而易举地翻进墙内,查看周围的建筑。

讲堂、僧房、书院、厨房、寝室等建筑,曲曲折折一直延伸到深处的树林。最初这里不过是一座仅够上人及其少数弟子居住的小草庵,不知不觉间,因需求不断扩建,所以屋顶和房梁看起来毫无规划。

四郎小心翼翼地抱着胳膊,蹑手蹑脚地在门外走动。他时而透过雨户的缝隙窥视,时而静静侧耳倾听,调动着自己敏锐的神经,让视觉、听觉、嗅觉等所有感官都发挥作用。

这时,从一栋房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像是饿了要吃奶,哭得很厉害。

这栋房子里有女人!

四郎猛地一惊,呆了一呆,随即钻到窗下。

似乎有人被哭声吵醒,一直在哄着不停夜啼的婴儿,不一会儿,打开了走廊的雨户——

“乖哦,别哭,别哭……”开始把婴儿尿。

霜打的地上,无知婴儿的尿像热水一样流淌。四郎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却不小心撞到了横木,疼得他眼冒金星,只能皱着脸强忍着。

“可恶。”头顶的雨户关上后,他松了口气,低声嘟囔着,“这些臭和尚。”

尽管这只是件小事,甚至可以说是偶然,但他眼中却满是怨恨。

“等着瞧吧,很快,我就把这吉水禅房搅个天翻地覆。”

婴儿的哭声不断,他坚信这栋房里肯定有女人。于是,他耐心地竖起耳朵听着,然而,偶尔从床下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都是男人的,完全没有女人的气息。

“难道在别的房间?对,她们可是引发了大事件的内宫女子,不会被安置在这么随便的地方。肯定有个更隐蔽、不被人发现的密室。”

隆冬的寒风呼啸而过,床下寒冷刺骨,身体都快冻僵了。旧刨花受潮堆积在那里。天城四郎像只蛤蟆一样,四肢着地,一点一点往深处爬去,心里想着:

“就为了那点赏钱,这活儿可真不划算。”

然而,比起赏钱,他更感兴趣的是揭露丑恶,像看别人家着火一样,看着念佛门这股大势力崩塌,从中获得乐趣。

“啊,有人还没睡。”他突然发现从走廊缝隙透出一丝细如针的灯光。

四郎小心翼翼地盯着,有好一会儿都没敢靠近。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弥,陀,佛。”

“南,无,弥,陀。”

“南无弥陀……”

念佛的声音像从地底涌出。听起来像是很多人的声音,但实际上只是一个人的唱名。

“这么晚了,是谁啊?”四郎感到疑惑,“又不能当钱使,大冷天的深更半夜,瞎嘟囔这些干什么。这世上还真有疯疯癫癫的家伙。”

可是,要继续往里面去,就必须从那传出唱名的地方爬过去。

四郎等着念佛声停下。他觉得应该很快就会停,然而,随着夜深,那唱名声中渐渐多了几分热忱与忘我的信念之力,直到天快亮了,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根本没必要等!)

他心里想着,可不知为何,那声音仿佛有一种能看穿天花板和床下、洞察十方黑暗的力量,让他觉得从这人正下方爬过去实在太危险。

“真蠢!”他自嘲自己这种没来由的胆怯,觉得这不过是特定情境下产生的念头,于是战战兢兢地爬了出去。

这里的地板又低了一些,更难爬了。他大概是膝盖碰到了什么像竹竿一样的东西,只听“啪”的一声,像是细竹子折断的声音。

念佛声响起时,他被这声音震慑,而此刻,那声音像线突然断掉一样戛然而止,天城四郎猛地一惊,全身僵硬。

“被发现了吗?”他失去了往日的无畏,从床下抬起充满猜疑的双眼。

果然不出所料。走廊上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接着,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随后——

“混蛋!”有人朝外面大喝一声,是带着浓重关东口音的粗嗓门。

四郎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虽说这里是僧房,但早就听说吉水门下有个叫熊谷莲生房的关东武者,还有其他一些曾在源平之战中效力的知名武士的后代,他们都剃度出家了。

(要是被那种人抓住……)

他缩了缩脖子。

(那就糟了!)

最终,他泄了气。

大约过了两天,一个白天。冬天,中午还是比较暖和的。据说上人又因病,今日不见客。但听说吉水有一场通俗易懂的法会,男女老少都能听懂,于是,在家的人们纷纷赶来。

就在四五年前,就算举办这样的法会,最多也就百八十人来。可最近,只要知道吉水哪天有法会,就连京都郊外很远地方的百姓都会赶来听讲,所以一到这天,讲堂和僧房都会对民众开放。

“哟?想着不要钱,闲人还真爱来。”四郎混在普通听众中,大大咧咧地坐着。

不过,他似乎还是有点心虚,尽量以别人的背为遮挡,留意着不让讲台上的人直接看到自己的脸。

他本来就没打算听什么说教,只是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脚麻了就立刻站起来,走到走廊上,“唔,啊,哇……”打着哈欠。

又装作有事的样子,在僧房里四处闲逛。故意走错路,甚至走到了厨房那边。

“奇怪,怎么闻都闻不到女人的味道。看来她们果然没藏在吉水。”他对弁圆的话感到恼火,暗自埋怨道,“那家伙,害我白忙活……”

他本想就此打住回去,可禅房门口挤满了人。而且,不知为何,他也有点懒洋洋的,于是又在人群中坐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法然门的人轮流出来讲解念佛门的教义。听众们一声不吭,听得十分认真。四郎看着这些人,一脸疑惑。

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像南边走廊上的猫一样,眯着眼睛,流着口水,开始打起盹来。

四郎时不时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便睁开通红的眼睛。他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环顾四周的听众。

然而,听众们依旧保持着如被水泼过般的安静,全身心地注视着法会的讲台。没有一个人分心去看正在打盹的四郎。

“咦?”本应对佛教话题毫无兴趣的四郎,这时稍稍重新定睛,透过前面人的肩膀,睁大眼睛看向讲台。

“是善信……”他不禁低声自语,旁边的人听到,突然看了他一眼。

四郎低下头,装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不经意间,善信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那是他熟悉的声音。

(好久没听到了啊。)

讲台上,冈崎的善信此刻正以低沉却有力的声音,恳切地向人们倾诉着自己内心的信念。

“啊,是善信大人!”在法然上人因身体衰弱无法与众人见面的日子里,人们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感到满足。他们满心欢喜,诚心念起佛来。

善信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仿佛忘记了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信念中。人们渐渐落泪。

(我错了!)

(重新开始生活吧。)

(要活得更好!)

他们怀着满心的忏悔,全心全意地听着,眼中、耳中、口中,除了念佛的光芒,再无其他。

四郎摸着脸颊,暗自嘲笑着。

“我还以为和尚们因为表里不一才受人感激,没想到善信这和尚,居然还养着老婆,在冈崎的庵室里和那个叫玉日的漂亮女人过着破戒的生活,即便如此,这些蠢货还感恩戴德。真是不可理喻。”

他越想越气,坐不住了,真想站起来大声呼喊,让大家清醒清醒,揭露善信是多么堕落的破戒僧人。但又一想,自己也不是那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露面的人。要是有人认出他是天城四郎,也是麻烦,自己得赶紧先溜。

“哼,怎么一直说些一样的话。”他像听到了烦人的意见,嘴里咂着舌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突然,“恶人”这样的词传入他的耳中。四郎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是不是在说我啊?)

他眼中闪过猜疑,警惕地环顾四周。原来是善信在讲法时提到的。“恶人”这个词被多次提及。

每次听到“恶人”,四郎就心里一紧。

(这家伙是在针对我吧?)

他这样想着。然而,周围的听众依旧专注地听着善信讲法,没有一个人看向四郎。

无论是否有人关注他,四郎始终对“恶人”这个词十分敏感,心里盘算着要是善信再说出什么针对他的话,就跳起来冲过去揪住讲台上善信的衣领。于是,他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善信的话。

接着,传入他耳中的是善信恳切讲述的关于真实人性的呼喊,是他力本愿的教义,是念佛的功德。而且,无论是什么人,从内心生发信念的那一刻起,就能舍弃过去的黑暗,走向往生之道。

作为实证,善信此刻这样说道:

“既然善人都能往生——凭什么!恶人就不能往生吗?”

一开始,听众们觉得这说法是不是有误,但随着善信慢慢阐释——

(原来如此!)

大家都不禁深深点头。他们渐渐明白,比起仅仅不做坏事的善人,那些虽然做过坏事,但人性本质更强大的人,反而离菩提更近。而且,这样的恶人一旦悔悟,重新向善,其内心的感动与本质的力量相加,比起所谓善人的善性,恶人的善性反而能更快地接近佛心。

一旦踏入恶业的黑暗,就会堕入无间地狱,这是圣道门的说法。但我们他力本愿的念佛行者,绝不会因为某人是恶人就憎恶他,也没必要躲避他。只是衷心希望并相信,他能迎来恶性转善的契机。

善信如此说道。

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恶人。善人的心中也有恶念,恶人的心中也存善念。被称为恶人的人,是社会给他们贴上了这样的标签,而他们自己也或是赞美恶,或是以恶人为荣,或是将恶视为至善。但实际上,他们同样为人之子,常常会对风声感到畏惧,会思考生命的无常,必然也能感受到和我们一样的生存意义。若要细数世上无情之人,比起路边的乞丐、明日未知的濒死病人,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身为人类却对同类心怀愧疚的恶人,才是真正可怜之人。

善信的话还在继续。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如同置身水底,纷纷低头专注倾听。这时,听众中不知是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咦?”人们这才将目光投向那里。一看,竟是号称天下大盗的天城四郎,像个孩子一样哭个不停。

众人都惊讶不已。

四郎完全不顾被无数目光注视,放声痛哭起来。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说道:“听说那是个叫天城四郎的大盗。”

“啊,盗贼?”

讲法已经结束。被暮色笼罩的禅房,因这阵混乱和这个可疑男人的出现,一直喧闹不止。过了一会儿,一位僧人走来,拉着哭泣的四郎的手,一边安抚,一边把他带到了某个地方。

与之前截然不同,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只有短柄灯台的灯,散发着微弱的橙色光芒。

“请在这里稍等。”僧人说道。

“好的。”四郎低着头,似乎还在为某事哀伤。

没多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四郎听到身后的门打开,吓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哦,好久不见啊。”来人正是刚才在讲法坛上露面的善信。

四郎像被打倒在地一般,俯伏在地。

善信慢慢靠近,说道:“今天你似乎是来听我讲法的吧。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善信大人。”四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倾诉道,“我害怕极了,我真的好害怕。”

“咦,害怕什么?”善信故意问道。

“害怕自己这样活下去的结局。”

“哦,就只是这样吗?”

“不,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害怕。直到今天,我一直盲目地活着,过去的事让我恐惧,现在的恶业也让我恐惧。而且,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摆脱这些恶业的宿命。就在我为此叹息时,听到您说,连善人都能得救,更何况恶人。听到这话,我怎能不哭?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佛那宏大的慈悲。然后,就突然觉得,除了哭泣,不知还能做什么。”

“哦,四郎。你的心眼已然觉醒。你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啊,我幸运?”

“你看,从善信到这禅房里的每个人,在真正投入佛的怀抱之前,都历经了几十年的痛苦与迷茫,不断切磋琢磨,才走到今天。而你,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如同从佛手中诞生的婴儿一般,获得了新生。这世上可不多见,你是个幸运儿。”

“可像我这样,做尽了各种恶事,满心恶念,连五体的指尖都被恶念填满的人……”

“当下即菩提心。你现在已不再是恶人,什么都不是了。”

“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事,都能被原谅吗?”

“善信不,佛是不会说谎的。”

“啊,太感谢了。”四郎再次伸手抹泪。

善信也站起身来,说道:“来,我带您去见上人。”

四郎跟着善信,踏上走廊,想起了那晚自己躲在走廊下听到的念佛声。

“你先在这儿稍等……”善信把他留在隔壁房间,自己独自走进了里屋。

四郎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善信拉开隔壁房间的门,露出半身,招呼道:“可以进来了。”

“好。”四郎有些不敢进去。他感觉仿佛承受着某种可怕的重压。而且,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乃至内心,都显得如此卑微,不禁心生惭愧。

“别拘谨。”这是与善信相对而坐的眉雪老僧的声音。

四郎吓了一跳,赶忙低头。他刚才一时疏忽,这时才意识到这就是法然上人。

“这里就好。嗯,这里就很合适。”

“寒风会灌进来——”善信说着,“上人您有点伤风,就别硬撑了。”

“但同坐的话,还是觉得……”

这时,上人像是在斥责他,说道:“你这种想法是你的习性,必须改正。何必在意这些分别?”

“是。”四郎赶忙进去,关上身后的门。很快,环绕在上人周围温暖的房间空气,包裹住了四郎那颗冰冷的心。

“刚才听善信详细说了你的事,我觉得这是近来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弥陀超世的悲愿,是即便对犯下十恶的凡夫,或是犯下五逆大罪的人,也会平等地以慈悲相待,发誓竭尽全力拯救他们。因此,无论多么恶逆无道的人,只要相信如来的悲愿,一心称名念佛,就一定能获得新生。”

四郎眼中闪着泪光,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

“获得新生?啊,我也能获得新生吗?”

“你看。”上人语气坚定,手指指向四郎的胸口,“你不已经获得新生了吗?想想之前,你如被邪智、妄念附身的恶鬼,躲在这走廊下,在黑暗中,用猜疑的目光摸索,屏住呼吸。再看看现在,坦然、平静地与我们交谈的你。对比一下,你就明白了。”

“啊,上人。”四郎双手合十,额头触地,哭喊道,“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善信大人,请原谅我。”

四郎仿佛变了个人,让人难以置信他曾经如此软弱。那个叫木贼四郎、天城四郎,在京都内外乃至近国恶名远扬的男人,如今已判若两人。

四郎想要倾诉过去的一切犯下的罪孽所有的事。他像吐出五脏中的毒物一般,一边忏悔,一边哭得泪流满面。他哀叹,从今往后,必须培养足够的善根来弥补过去的过错。

接着,他向上人和善信坦白了自己潜入禅房、混入听法信徒中的目的,还提醒他们有人正在谋划颠覆这个教门。不过,善信其实早已有所察觉,而上人更是对这些事,如同对拍打房门的冬日寒风一般,毫不在意。

十一

“那家伙怎么回事?”播磨坊弁圆咂着舌头,朝着无人的方向,像是对着人一样咒骂道,“净说些大话,真是个不靠谱的家伙。到今天都过去十多天了吧?可从那之后就没了音讯。”

这里是加茂川的堤岸,不知何时,他与天城四郎在此立下约定后分别。前天他来过这里,昨天也来过,今天又抱着一丝希望来了。

然而,天城四郎毫无踪影。他满心期待四郎会到圣护院这边来,每天一回去就问客房的仆人,却既没有收到信,也没见到派来的人。

“哼,等着瞧,很快我就会带来好消息——”

那家伙当时说得轻巧,还大肆宣扬自己一定会找到松虫局和铃虫局女官的下落。可十多天过去了却毫无消息,就算是盗贼的一贯作风,也未免太懒散了。

“那家伙要是没夸下海口,我就自己去探寻!”弁圆气得不行。但没人听他发牢骚,他只能自言自语,时而看看河滩,时而眺望堤岸,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实在无计可施。

其实,他如此焦急也并非毫无道理。仙洞御所的命令愈发严厉,中务省的吏员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两位女官的搜捕商议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而且,立在城中的官府告示牌很快就有了效果。京都里那些想获取告示上所标恩赏的闲杂人等,纷纷化身密探,四处打听松虫局和铃虫局女官的下落,相互竞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就是弁圆坐立不安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再这么犹豫不决,肯定会有人抢先找到线索,向官府告密。就像苍蝇总会盯上有缝的蛋。

“唉,真蠢。”他骂着自己的愚蠢,“指望那种人,还傻等在这儿,我真是个笨蛋。好,不再指望他了。我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弁圆重新拿起拐杖,迈开脚步。话虽如此但他也没有明确的目标。

他想到了吉水,但说实话,他不敢靠近。他担心自己还没开始探查,就先被怀疑了。

(不如从与吉水净土门有关的外围入手,从外围慢慢摸索,说不定还挺有意思。)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沿着三条的街道,在并排的树木间走了五六十米,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他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自己站着的堤岸上,有一个人影,正抬手向他示意。

(啊,是四郎吗?)

他这样想着。但那人的身形又不太像。叫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像是穿着黑色法衣的僧人。

十二

会是谁呢?弁圆满心疑惑,转身沿着原路返回。那个远远叫住他的僧人模样的男人,也从那边走来,两人逐渐拉近了距离。

当两人走近,能看清彼此面容的时候——

“啊?”弁圆夸张地叫了出来。

没错,他惊讶也是理所当然,这声惊呼绝非夸张。

“这不是四郎吗?”他跑上前,站在僧人模样的男人面前,又一次,像惊呆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天城四郎已经剃度,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以往那副剽悍的野武士模样早已不见踪影。在这寒冷的天空下,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法衣。曾经眼中闪烁的残忍光芒,鼻尖和颧骨透露出的冷酷凶恶,不知何时都已变得温和。就在不久前,还在这里喊着等着瞧,一心谋划恶事的大盗,此刻已毫无踪迹。

弁圆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低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

“喂!”他突然伸手搭上四郎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道,“你,你到底怎么了?你这模样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每天在这儿等了你多久吗?还有,我拜托你的事,你查清楚了吗?”

四郎微微一笑,说道:“弁圆……”

“怎么?”

“我已经失去了那些歪门邪道的本事。取而代之的是,如你所见,我获得了佛果的功力。”

“等等,喂。你到底清醒吗?”

“我很清醒。”

“你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为了探寻那件事的秘密,为了骗过吉水禅房的那些人而使的手段?”

“谁会为了撒谎或使手段而剃度出家?我前天承蒙上人原谅,在冈崎善信大人的主持下剃度受戒了。”

“剃度受戒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光明的世界。开心得不得了,满心欢喜。我这畅快的心情该向谁诉说呢?想想看,我的父母一直哀叹我是个生来就作恶的恶鬼。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啊,我好想把这份喜悦告诉别人于是就想起了你,所以来找你。”

“啊,就因为这个想起了我?那我拜托你查松虫和铃虫下落的事呢?”

“别再提了。”

“你,你说什么?”

“为了那些无聊的邪念而冲动行事,既让自己痛苦,也让别人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等,你,你这家伙。我可不想听你说教。”

“我不说坏话,你也别再诅咒别人了。就算不做好事,至少这样能让自己轻松不少。”

“看来,你潜入吉水,反而被吉水禅房的法然和善信给骗了。”

“不许对让我重生的师父说坏话!我绝不轻饶。”

“你说什么?”弁圆举起拐杖,朝着四郎的侧脸,猛地挥了下去。

十三

四郎一闪身,用腋下夹住了弁圆打过来的拐杖。

“你干什么,弁圆!”

“我明白了。你竟敢违背约定。你这家伙,肯定是中了念佛门的邪术。我猜,你肯定把我们这边的计划都告诉吉水的法然和善信了!”

“本来就该把一切都忏悔出来!这样做有什么错?”

“哼,我看错你了。不能留你这祸害!”

“别乱来,就算剃了头,天城四郎的臂力可还没消失!”

“有意思。”弁圆抬腿,朝四郎的腰骨踢去,接着又重新握紧拐杖,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好啊!”四郎跳开,他撩起法衣袖口,握紧拳头骂道,“这次我要让你也剃度。让你清醒清醒!”

“少啰嗦!”

两人终于扭打在一起。弁圆背着行囊,身体不够灵活,突然惨叫一声,脸和肩膀撞到了路边树木的根部。

“看看你这副德行!”四郎说着,忍不住欢呼起来,但突然,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天城四郎,而是念佛门的一名弟子——

(糟了!)

剃度受戒的时候,他被反复叮嘱,不可逞个人意气,一旦逞个人意气,原来的四郎就会暴露,要以佛的意志压制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可懈怠念佛,一旦有此念头,就要立刻念佛,而且,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要让念佛成为一种习惯,融入自己的生活……

看着被狠狠摔倒在地,额头上满是血和泥,一脸懊恼的弁圆,四郎立刻想起了这些。他像小孩子刚学儿歌一样,急忙念道:“南,无,阿,弥,陀,佛”然后说道,“疼吗,弁圆?”说着便去扶他。

“呸……”弁圆用手擦去流进眼里的血,在四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喂,饶了我吧。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天城四郎了,我是佛门弟子,这就向你道歉——”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弁圆借着起身抓住的拐杖,猛地朝四郎正面狠狠砸去。

“混蛋!”那力道仿佛要把人从天边打落。

“唔……”四郎也被打得踉跄了两三步,接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弁圆又朝他的后背砸了两三下,似乎仍不解气,但正好看到有人从河滩朝堤岸走来,可能觉得被发现会很麻烦——

“蠢货,知道厉害了吧!”他骂骂咧咧地吐了口唾沫,穿着八字草鞋踢起沙子,灰溜溜地不知逃向了何处。 5rQ2YlSgSSqQXT/Xp0jkHGU7kSl/EoaVRzx/jl9wlmK4aAwG46xIzbxzBIiWqd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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