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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将五彩和服的裙摆高高用带子束起，露出洁白的双脚。
十一月的大地已然冰冻，夜晚的寒霜刺痛着她们珠玉般的双足。然而，两人似乎对这疼痛与寒冷浑然不觉。
“啊，松虫小姐。”
“怎么了？”
“好像踩到什么了……”
“咦，踩到东西了？”
“是芒草的根。”
“哎呀，流血了——”
松虫说着，蹲下身查看铃虫的脚下，扯下一块布。她让铃虫靠在自己肩上，用布包扎起年轻的铃虫受伤的脚，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对不起。”铃虫含着泪，不停地说着太浪费了。
“说什么呢，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松虫搀扶着一瘸一拐走路的铃虫，两人匆匆穿过纠结的树林。
走进树荫里，四周一片漆黑。往常即便有松明照明，这也是一条让人害怕得不敢通行的路。但此刻，她们不仅毫无惧意，甚至感觉前方仿佛有一道巨大的光明。
仅仅是相互扶持，在这冰冻的大地上淌着血前行，两人就感受到一种充实而满足的生命喜悦。她们全身心地意识到自己正鲜活地活着。
走出树林，狐色的枯芒草上，细细的月影勾勒出一条小道。道路逐渐向上攀升，很快，鹿谷就快到了。
“好像没人追来呢。”
“那就好。”
“啊，总算放心了。”
“看，就在那儿。”
“嗯，那就是鹿谷。”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不知从半年前开始，她们对这座山是多么地憧憬。确切地说，是从今年夏天的专修念佛会那日起。
“终于来到这里了。而且，我感觉自己仿佛真正重获新生，成为了真正的人。”
她们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下定决心逃脱出来，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欣慰。冬夜静谧而清冷，闭上眼睛，回想起抛弃的过去生活，此刻她们不禁感叹，自己竟然在那里长久地待了那么久。
那是充满嫉妒与邪念的泥沼，是被谎言和虚荣包裹的胭脂地狱。
“再走一会儿就到庵室了。”
“快走吧。”
“住莲大师应该在吧？”
铃虫时常念叨住莲的名字。而松虫不知为何，也总是忘不了年轻的安乐房的模样。
她们是女子，而对方是年轻的男子。就这样，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御所，仅仅说是因为佛陀的魅力，似乎难以让人信服。想必还是因为爱情。不可否认，从那次专修念佛会的夜晚起，铃虫就忘不了住莲，松虫也忘不了安乐房。然而，这是她们怀着从丑恶生活的躯壳中走向真实生活的诚挚愿望，将佛陀作为力量，把对佛法的礼赞当作光明。或许她们心中虽有爱恋，却并未意识到这就是爱情。当然，更不用说，她们也还没有达到信仰那般的觉悟。
法胜寺的山庄大门紧闭。白天，会有信徒前来参拜，山里与城镇之间也有往来，但夜晚，这鹿谷一带便陷入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火。山谷与山峰间，如海浪般的风声摇撼着树木。
“住莲，差不多该睡了吧？”安乐房望着即将熄灭的炭火发呆。
在那炭火的微光下，住莲正在看书，他挺直坚韧的脊背，说道：“嗯，好像已经很晚了。”
“夜深了，越来越冷了。”
“再添点柴吧？”
添上柴后，炉火再次熊熊燃烧，映红了被煤灰熏黑的天花板。
“时间过得真快啊，来到这无住山庄，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这几年间，我们虽然力量微薄，但好歹在世间增添了一处念佛门的道场，开垦了一片田地。想到这些，彼此都很欣慰啊。”
“嗯，佛祖想必也会嘉许我们的奉献。同时，我们现在的生活，也充满了感恩与光辉。”
“真想把这种无忧无虑、安宁感恩的日子，设法传达给、分享给如今仍在迷茫尘世中挣扎的人们。我一直这么想。”
“吉水的上人拖着年迈的身躯，不顾自身病痛，为了佛法，日复一日毫无懈怠地奔波，他的心愿与我们也是一样的。”
“想起上人，我们或许还太过安逸了。”
“在炭火前取暖，都觉得有些浪费呢。”
“加油吧。”
“嗯。要拯救他人，首先要提升自己。我再学习一会儿。”住莲说着，又拿起了书本。
安乐房也站起身，在昏暗的佛坛前坐下，进入念佛的三昧境界。
只听得见炉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偶尔，如窗扇鼓起般的山风猛烈撞击，但风过后的瞬间，一切又回归死寂般的宁静。
住莲突然抬起头，喊道：“安乐房。”
“嗯？什么事？”
“是不是有人在敲正殿那边的门？”
“是吗？”安乐房侧耳倾听，随后笑着说，“那是鹿，之前在这座山上抓到的那头白毛鹿，它跑到回廊上捣乱呢。”
“这样啊。”
然而，没过多久，这次脚步声竟来到了他们所在庵室的门外。有人在敲门。
“请问……”
“咦？是谁啊？”两人这才警觉起来。
“请开开门，我们有事相求。”是女子的声音。
两人愈发觉得奇怪。
“你们从哪里来？”犹豫片刻后，住莲问道。
“见到您后再详细说。我们是从御所来的，但具体情况，还请让我们进去后再讲。”
“嗯？从御所来？”住莲赶忙打开门。
门打开两尺宽的缝隙，裹挟着雪粒的山风呼啸而入，庵室内，炉火的红色火焰随着风剧烈闪烁。
“啊？”两张白皙动人的脸庞映入眼帘。在这冬夜，在这与世隔绝的庵室，眼前的女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要关门吗？）
住莲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恶魔，恐惧顺着脊背蔓延。
“你们是谁？你们……”不知不觉间，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您不记得了吗——”松虫说道，“今年夏天，在法胜寺的大厅举行专修念佛会时，我们曾见过您。我们是松虫局和铃虫局的两位女官。”
“哦！”住莲凝视着门外，“没错，就是那次见到的两位。可是，为何在这不合时宜的深夜，你们身为御所侍奉之人，为何要跋涉这样的山路来到这里？”
“正是想请您听我们诉说缘由，我和铃虫小姐才一心前来。详细情况，我们进去后再讲，还请您哪怕给我们一个角落，让我们坐下。”
住莲转头看向安乐房，问道：“安乐房，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说呢，真没想到会这样。”
“是啊，大冷天的，人家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回去。”
“这不符合佛祖的心意。”
“嗯。”
两人低声商量着，随后终于下定决心，抛开顾虑。
“请进。”他们再次郑重行礼。
两人脱下披风，纤细优雅的手上洒落着雪粒。住莲和安乐房都不禁为她们那芬芳动人的美丽姿态移开目光，实在是美得太过耀眼。
“看来雪粒洒出来了，想必很冷吧？”
“不好意思，请问井水在哪里？”
“水？要水做什么？”
“洗一下脚。”
“啊？你们是光着脚来的？”
“是的。”
“光着脚走到这里……”
住莲和安乐房对视一眼。他们本以为，即便有什么急事，两人连夜赶来，也该有侍从或马车随行，却没想到她们是光着脚来的，而且还是深居内宫的女官。
（此事绝不简单。）
住莲用眼神向朋友示意，但已经晚了，既然已经让她们进来，总不能再突然赶人走。无奈之下，他们带着两人到屋后的水槽洗脚，然后引到炉火旁。冻得够呛的铃虫，顾不得羞涩与拘谨，一下子滑到火焰旁。
松虫也将颤抖的手伸到炭火上方，就像透过红玉观看一般，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无比美丽。安乐房仿佛看到了什么精美的名匠工艺品，盯着那双手看得出神。住莲则默默不语。
一时间，四人都没有说话。
松虫和铃虫，她们的声音颤抖不已，心中此刻的复杂情感也难以充分表达，但两人还是结结巴巴地讲述起逃离御所的缘由，包括动机，以及这半年多来痛苦的迷茫与烦恼。
然后，她们在住莲和安乐房面前，彻底忏悔自己虚伪的生活。
“恳请您收留我们在这草庵，收我们为弟子吧。”说完，两人将艳丽的黑发俯伏在地，只是嘤嘤哭泣。
“……”
住莲和安乐房听后，都惊呆了。御所的女官而且还是上皇的宠妃所在局的女官，偷偷来到这山间草庵，光是这件事，就是个重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事件。
（早知道就该上报！）
住莲和安乐房脸上都流露出懊悔之色，但听了她们拼死而来的热忱心意，又不禁涌起同情。
（确实如此！）
看着两人哭泣哀求的模样，他们两人也不禁都流下泪来。
（她们如此悔恨自己的生活，渴望重获真实的生命，又怎能无情地将她们抛弃呢？）
然而他们也感到十分恐惧，面对眼前的事实，不禁战栗。若是答应她们的请求，将她们藏在这草庵，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后果不堪设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两人抱臂而立，只是无奈地相互叹气。
松虫和铃虫见两人似乎并不打算答应她们的生死请求，说道：“我们再也回不去御所了。如果这里也容不下我们，那就只有一死。”她们已不再哭泣。
她们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眼神中透着视死如归的坚定。反而此刻惊慌失措的是安乐房和住莲。
“真让人头疼啊。”
“嗯，嗯……”
无尽的困惑，让他们一直沉重地叹息着。但住莲还是问道：“那么，你们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回御所了吗？”
“不回去了。”
“可是……”住莲诚恳地劝说。
“不，我们知道自己的请求很鲁莽，但即便清楚会这样，我们还是无法忍受，才离开了御所……”
这两位女官既有教养又有常识，事到如今，又怎会接受住莲那些合乎常理的劝说。劝说的住莲反而觉得有些羞愧。
“安乐房，我们去那边商量一下。”
“嗯。”
“那么，请二位稍等片刻。很抱歉让你们坐在这儿，我们去别室商量一下，之后给你们答复。”
说着，两人站起身离开。
住莲在漆黑的走廊上，率先前行。
“去哪儿？”安乐房突然心生疑虑，开口问道。
“去佛像前。”
“好。”
两人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法胜寺的正殿。那里没有光亮，也没有烟火气。在黑暗中，两人摸索着，默默在弥陀的圣坛前坐下。
“这种时候，唯有在佛像前，向弥陀之心请教，才能做出决定。”
“您说得有道理。”
“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
在此，沉重的叹息声再次响起。
住莲的想法是，先尽力劝说两人，如果她们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御所，那虽实属无奈，但他打算悄悄去找御所的吏员，恳请他们以妥善的方式，将两人送回内宫。
“啊？”安乐房一脸不悦地表达了对他想法的看法，“我觉得这样不妥。她们可是赌上了性命，这样做，岂不是等于残忍地杀了她们吗？”
“那你的想法是？”
“我想帮她们。”
“我住莲也想帮她们，可关键是没有办法啊。”
“我实在不忍心把如此苦苦哀求的人，从山庄赶出去。”
“所以，你是想答应她们的请求？”
“嗯。”
“简直荒谬。”住莲提高了声音，“我还年轻，她们也年轻。而且，在这座尊崇清净的山庄里，留下两位如此美丽的女子，世人会怎么看？”
“她们既然请求成为弟子，想必是做好了剃掉美丽黑发的觉悟。”
“即便如此……”住莲在黑暗中用力摇头，“毕竟男女有别啊。而且彼此都正值青春。”
“不对，不对！”安乐房受朋友话语的触动，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是净土宗最为忌讳的圣道门式的思考方式。师父上人教导我们，男女本不应有差别，舍弃这种界限，正是念佛门的新意所在，也是与狭隘旧教不同的意义所在。”
“我明白。但世人的看法……”
“你是要依据世人的看法，还是遵循佛像的心意来做决定？”
“这……”住莲语塞，“你这么说，我就为难了。”
“我们难道不是信仰的追随者吗？既然以佛像的心意作为信念，若总是顾虑世俗的想法，那什么事都做不成。”
安乐房充满激情的话语，恳切地压制住了朋友的意见。他一心想要帮助她们，哪怕会遇到诸多困难，也想尽办法向那两个在地狱深渊中挣扎喘息的女子伸出援手。
“无论对任何人，弥陀的慈悲都应一视同仁。如果被各种情况和缘由所迷惑，莫说他人，连自己都无法拯救。那些女子已然觉醒，赌上性命逃了出来。我们怎能见死不救？”他眼中闪烁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