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炽热的阳光,已在山间的树林中渐渐黯淡。
蝉鸣声已被秋蝉的啼声所取代。
宽敞的佛堂内,挤满了人的身影,显得有些昏暗然而,尽管人这么多,却安静得仿佛看不见人似的。
法然上人坐在法坛上,从刚才起,已经持续讲法约一刻半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坚定而低沉地在众人上方流淌,又带着沉稳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向人们传递着无尽的底蕴。
(最近看起来很虚弱啊——)
(那样的身体,居然还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人们趁着讲法的间隙,一边松口气,一边专注地凝视着法然的身影。
他已七十四岁了。最近,他消瘦得很明显,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唯有那茶褐色的眼眸,依旧炯炯有神。此外,还有如霜雪般浓密的眉毛。
他身着浅褐色的麻质袈裟。起初,他坐在那里,用温和质朴的语气说道:“今天,我们来讲讲《出家功德经》的一部分。”
这时,左右两边的两位弟子,拿着大团扇,为师父扇着衣角。
“不用了……”法然轻轻摇头。
“是。”弟子们恭敬地退下。
之后,弟子们用清水浸湿毛巾,轻轻递到一旁,又端上煎麦的凉茶,但在漫长的讲法过程中,法然一次都没有碰过。
听众们的眼神如此热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吞噬进去,而上人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体力和健康。弟子们在一旁暗自担心这样不会太勉强了,却又无可奈何。
《出家功德经》的故事,此时讲到释迦牟尼佛进入毗舍离国,与弟子阿难一同目睹该国王子的生活后,深感叹息。故事进入了这样一个事例。
那时正好是用餐时间。佛陀来到毗舍离国的城中,前去乞食。城中有一位王子,名叫勇军。
佛陀来了。
那位著名的释迦牟尼来了吗?勇军大概觉得能让佛陀前来乞食,是自家的荣耀。于是,他亲自出门迎接。
请进。并将佛陀迎进了城内一间布置奢华的房间。
众多后宫女子,涂脂抹粉,佩戴珠宝,演奏着音乐,盘中摆满了山海间的珍馐美味。佛陀却并无喜悦之色,也没吃多少食物。到了夜晚,王子勇军在不夜的楼殿中,点燃百石的油灯,尽情欢乐,不分昼夜。
目睹他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后宫女子们的生活后,第二天,佛陀招来弟子阿难,如此告知他。
“……”
松虫和铃虫两人,仿佛听到别人在讲自己的往事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上人。
当然,上人的目光,并不会知晓她们是否在这里。他眼中只有聚集在此的众生,以及广阔现实社会的现状。
这个故事温柔、易懂,且贴近她们自己的生活,不仅是松虫和铃虫,所有听法的人都听得入迷。
佛陀问阿难:阿难,你如何看待这座城中的人们?
阿难回答道:我觉得他们很浅薄。
对于阿难的回答,佛陀似乎并不满意,于是说道:我知,贪五欲之乐者,必不久于人世。此人(王子勇军)日夜在阁楼上拥着后宫美眷,沉溺于色欲,无休无止。我言此人七日后,必将舍弃这般快乐与眷属,决然死去。
佛陀如此预言,接着又说:阿难啊,若此人不被欲望迷惑,又不出家,必将堕入地狱。
阿难听了佛陀的话,心想必须拯救他,怀着这样的善意,再次前往王子处。
王子见他又回来了,说道:好友前来,请为我讲说佛法。
然而,阿难一心想在此处给予他大利益,便默不作声,什么也不回答。王子再三恳请阿难说法,可阿难依旧像哑巴一样紧闭着嘴。
最后,王子黯然神伤,说道:您身负佛法宝藏,普度众生。究竟有何怨恨,唯独不对我说法?
这时,阿难终于开口,一脸惨然地告知他:你且听好,七日后,你必将死去。
阿难将佛陀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后便离开了。王子听后笑了。但紧接着,不知为何,他变得怏怏不乐。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去佛陀那里求法的心思。
烦闷间,七日之期到了。
佛陀啊,请救救我。王子跑到佛陀膝前,放声痛哭。佛陀为他讲说、教导了一日一夜,并赐予他净戒。果然,王子勇军那丑陋的身躯在第七日死去。而新生的,是一个能与佛陀阿难一同沐浴在世间真正光明中的、纯净的生命……
法然讲完这个故事,说道:“那么——”将话题引向了当下现实社会的世相。
如今的民众中,想必也不乏被这般可悲、空虚的人生所侵蚀的人吧。
不,先别去看别人,首先审视自己。
漫长的战乱,不知不觉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平氏兴起又衰败,人们在感慨人生无常的同时,追逐着刹那间的快乐,陷入虚无主义,这种风潮不知让当今的民力衰弱到了何种地步。
这不仅成为国家的弊病,也是每个个体的悲哀。难道人就只是做着这般短暂、可悲的虚幻之梦,就这样度过所谓“生而为人的喜悦”吗?同时,这样就算尽到了生而为人的使命、职责和意义了吗?
快乐、娱乐,无尽的人的欲望之心,尤其是色欲、虚荣之类的东西,对人来说,是如何侵蚀着人的真实与生命的充实。
而且,这些难道不无聊吗?
又是多么短暂的刹那间啊。
法然像年轻人一样,脸颊泛着红晕,从《出家功德经》讲起,恳切地诉说着,讲了足足两刻。
无论老少,没有一个人能摆脱快乐和五欲。而能将五欲适度,像生命的良药般融入生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听得入迷的人们,轻轻舒了口气,从自责中抬起头来,却发现佛堂内已完全昏暗。上人似乎疲惫得像一团棉花,被弟子们搀扶着,进入休息的房间。
钟声、磬声还有那重新点亮、明亮闪烁的灯火下,莲花纷纷扬扬地洒落。
渐渐地,佛堂内空座越来越多。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等人都走后,青色的傍晚天空的色彩隐隐流淌进来。
“……”
秋蝉的啼声,如细雨般。松虫和铃虫两人,竟忘了起身。两人从刚才起,就一直低着头,仿佛心中抱着一种突如其来、难以释怀的巨大情感,只是泪水先夺眶而出。
(要是被人看到这副模样……)
她们这样想着,既不敢抬头,又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想离开这里。
她们受到了巨大的触动。法然的每一句话,都像刺进肺腑一般。仿佛今日佛陀、阿难和王子的故事,与她们所居住的城,不,与那御所内的情形何其相似。
沉溺于快乐、虚荣以及各种欲望而无法自拔者,必将在七日内命终——佛陀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这可不是上人的话,这是经文中所写,是佛陀的声音本身。
(听到了佛的声音——)
松虫感受到一种想要欢呼雀跃的喜悦。能有机会如此清晰地听到几千年前圣人的声音,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之前是多么……)
她对比着来鹿谷之前的自己,和坐在这里之后的自己,心中这样想着。
突然,她开始厌恶回到御所的那种生活。看到傍晚的灯光,那其中隐藏的种种丑恶便浮现在眼前,但又不得不回去。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愈发沉重。
铃虫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那个总是爱笑、爱闹的她,此刻也静静地,眼神深邃,走下台阶,寻找着自己的衣物,然后默默地走向黑暗的大地。
这时,在回廊收拾坐垫的年轻僧人开口叫住了她们。
“您是松虫小姐吧?”之前,这僧人就曾亲切地笑着,熟稔地走上前来打招呼。
“你是?”松虫想不起来了。铃虫也不认识这个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走到旁边,恭敬地行礼,说道:“我是安乐房。”见两人依旧一脸疑惑,他又说道,“我如今与法友住莲二人,住在这鹿谷。今日也如往常一样,迎接吉水师父的到来,有幸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会。很久以前,我曾随师父前往仙洞御所,那时便见过您和铃虫小姐。”
“哦,您这么一说……”
两人似乎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松虫莫名地,脸颊染上了一抹羞愧。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住莲。”
安乐房转身回去,很快带着友人住莲过来了。这两位曾身为武士、身体强健且拥有聪慧学识的年轻男子,他们的身影立刻深深吸引了松虫和铃虫的目光。
不久,两人下山而去,一路上都出奇地沉默。站在加茂川岸边回头望去,山上还残留着两点灯火。仿佛住莲和安乐房的目光在那里召唤着。
同时,松虫和铃虫想到即将回到的御所深处的生活,想象着那里灯光的颜色,心情愈发沉重。
“都几点了呀,松虫小姐?”
“嗯……”
“已经很晚了呢。该找个什么借口才好呢?”
铃虫似乎已经在为这事忧心忡忡,胸口烦闷。
御所的规矩之严苛自不必说,更何况后宫就如同贞操的牢笼。松虫也一样,一想到回去后,局里老妇、官员们猜疑的目光,如针般的言语,从刚才起就脚步沉重,不愿前行。
想到在这宫中,哪怕只是出门或回来,都摆脱不了这般忧愁,她们不禁感叹为什么要进宫呢,悔恨的叹息油然而生。
在民间,一说起御所内宫,她们满心憧憬,觉得那是一个无比典雅、平和,汇聚了女子幸福的地方。而如今,在众多女子中成为最令人羡慕的宠妃,得到上皇的宠爱,回头再看,往昔的憧憬不过是幼稚的少女之梦。
的确,她们身上佩戴着珠宝,身着绫罗绸缎,过着和歌与绘画中描绘的生活。但上皇性格刚烈,甚至连朝政都无法完全放心交给当今皇上,后宫的她们有诸多难以言说的苦恼。
此外,围绕在宠妃们身边的典侍、女官之间,充满了门第之争、恶意的嫉妒。在看似端庄得体的礼仪之下,暗地里,冰冷扭曲的眼神之间,时刻都在进行着激烈的诅咒与争斗几乎从早到晚都未曾停歇。
“唉……”
松虫轻声叹息,铃虫也低着头,沉重地叹着气,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