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谷这个地方,京都的人们只要踏上这里的夏草,仰望夏日繁茂的树梢,就不禁会想起治承年间,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悲痛的社会事件。
在这座山峰的半山腰,当时有一座名为住莲山安乐寺的寺院,它从前也被称作法胜寺的分院。曾在那里的山庄居住的,便是那位俊宽僧都。
平家一族当时的荣华,就如同至今仍被人们传颂的那样——
“此世即吾世,月圆无云时,心无挂碍思,人间皆如意。”藤原道长所吟唱的那般盛世,与之相比也黯然失色。
俊宽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他无法容忍平家的蛮横行径。他与新大纳言成亲、平判官康赖等反动分子商议,拥护法皇,多次在这座山庄聚集,谋划着讨伐平家。不幸的是,此事在尚未付诸行动时,就被如日中天的平家察觉,进出这座山庄的人几乎都被处以极刑或流放。俊宽也被捆绑起来,在京都游街示众,遭受各种羞辱,还被平家的人吐口水,最终被流放到鬼界岛。
从那以后,这座有着不祥历史的山中便无人居住。
二十多年间,任凭风雨侵蚀,法胜寺的山庄逐渐荒废。即便当时的掌权者平氏一族已消亡,这里也依旧连一盏法灯都未曾点亮。
然而,不知从几年前开始,鹿谷又渐渐有了人迹。京都的人们不禁感到奇怪。不知不觉间,夜晚漆黑的洛东天空中,竟能看到一点灯火闪烁。
会是谁呢?
自然而然,传言四起。好事之人前去探寻,才得知最近有两位年轻僧人在此居住。他们修缮了荒废的法胜寺的地板,修葺了屋顶的茅草,还在旁边建了一座简陋的庵堂。不久早晚修行的钟声也传了出来。
(年纪轻轻,却与众不同!)
前来赠送供品、献上鲜花和佛灯的人越来越多,日复一日,法胜寺的佛堂前恢复了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鹿谷的住莲大师、年轻的安乐房大师,如今已是无人不知。
仔细打听这两位奇特年轻僧人的来历,原来他们以前都是北面武士,一位前身叫清原次郎左卫门,另一位自称安部次郎盛久。
后来,因某种机缘,这两人深深归依法然上人的新教义,投身其门下,舍弃太刀,成为沙门。同时,怀着“为了此教义,不惜舍弃生命”的热忱,致力于传教。他们复兴鹿谷废寺,正是源于这两位真挚的年轻人希望在社会上,哪怕多燃起一盏念佛法灯的热情。
站在传教前线的人们,总是直面现实社会和反对派的法敌,因此——
“叡山算什么?”
“奈良、高雄,不都是些守着旧教、躲在象牙塔里的老古董吗?”
住莲和安乐都深知这一点。他们明白,迫害越多,反而越能变得强大。因此,他们将民众视为传教的主要对象,而旧教的反对,几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社会是在发展的。那些沉睡了百年、千年的人,对这个鲜活的现实社会,有什么发言权呢?”一人这样说道。
“没错,我们才是当今民众唯一的希望所在。那些旧教之人,不用理会,我们只需开拓民众新的希望之地就好。”另一人也激昂地扬起眉梢。
两人就是这般气概。民众被他们的行为和智慧所折服,越是倾慕他们,这两位年轻的开拓者就越受鼓舞,想着“看看这事实”,更加精进努力。他们将民众的喜悦视为自己的喜悦,在这里,社会人的现实生活与佛弟子的法业,浑然一体,净土仿佛就在此处。就连钟声的韵律,都满溢着人们的喜悦,飘荡在京都上空。
“从下面看,没想到这么高。”松虫微红着脸,汗珠如白珠般滚落,她伸手抓住路边竹叶的根部。
“不过,也就这样啦。”铃虫喘着气,逞强说道,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呵呵呵呵。”她用罗衣擦了擦汗。
后面登山的人不断从她们身边超过,每到这时,两人就会从自身的肌肤和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脚步的无力,以及如同这树荫般不自然的后宫生活。
她们不禁心想,要是每天都能在这样的山间、天空下,在自由的风中挥洒汗水劳作,那该多好,那才是有意义的生活啊。
“哎呀,钟声敲响了。松虫小姐。”
“真的呢,想必别时念佛法会已经开始了。”
“我们走吧。”
汗水带来喜悦,疲惫的双脚也充满喜悦。平日里被丝绸包裹,在帐幔深处过着柔弱生活的肌肤,偶然间唤醒了真正的活力,触碰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山风。她们被大自然的气息吹拂着。两人似乎完全没考虑到,无论去鹿谷的路有多高,有多艰难,都不会觉得痛苦。
“哇……”
来到法胜寺前,这里早已人山人海。堂上、堂下,甚至回廊的角落都挤满了人。
“哎呀,那边——”
这时,铃虫似乎看到了什么人的身影,微笑着凑近松虫,指给她看。
“看,在那个佛堂的边上,她来了。”
“是谁呀?”
“坊门的局大人。”
“啊,真的呢。”
“局大人旁边,好像还有三四位局里的女官。”
“咦……”
“看样子,她们好像经常来这儿呢。和僧人们,感觉聊得很亲近。”
两人站在外面,低声交谈着。
不一会儿,佛堂里的人群渐渐挤紧了些,一位热心的人说道:“来,站在外面的各位,请依次进来。这里能坐。”
铃虫看向松虫的脸,问道:“怎么办?”
“上去看看吧?”
“嗯,好。”
两人带着几分羞涩和畏惧,在众人的拥挤中,悄悄走到角落的柱子下坐下。她们有些目眩地看向正面。
那里,与户外炙烤大地的盛夏烈日相比,毫不逊色的旺盛佛灯,正熊熊燃烧着。
两人对佛堂内的布置和佛前的供奉并没有感到惊讶,但那灯光的颜色,以及这里密密麻麻挤着的庶民们热切的眼神,却让她们吃了一惊。
(世间的人竟然这么渴望听法然上人的讲法吗?)
她们甚至产生了这样奇怪的疑问。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借着游山的机会混进来,她们心中不禁隐隐感到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太好。
“啊,好凉快啊。”铃虫突然轻声说道。
松虫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身上的汗水也干了。
“确实是呢!”
她深有感触,眯起眼睛,也轻声说道。
如涛声般的林风,大量地吹进这里。能闻到松树清新的气息,甚至能看到佛前如星星般闪烁的无数灯火,一切都显得那么凉爽。
十几位僧人出来,并排站着诵经。磬声在山谷间回荡,山谷中也传来诵经声和磬声的回响。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谁开始,念佛法会的唱和开始了。
“南无阿弥陀佛。”
这六个字的声音中,仿佛每一声都能洗净成百上千人的灵魂,而且,在这树声风声中,声音越来越纯净,直至达到无碍、无我、无心的境界。
“……”
铃虫有些发愣。她悄悄看了一眼松虫的脸,似乎在问要不要回去,但看到松虫正专注地凝视着某处,便忍住没说。
(念佛门就是这样的吗?)
松虫一开始有些好奇,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旁的年轻女官、老妇人,还有町里的男人们,都同样双手合十,专心称名念佛。她觉得只有自己在这宽敞的佛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被大家落下了。
“哎,松虫小姐。”
“嗯?”
“好无聊啊,咱们回去吧。”
“可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她既想离开座位,又有些不想走,“就听一听法然上人的讲法再走吧?”
“也是呢。”铃虫一脸兴致缺缺,等着听这法讲。
(怎么还不结束呀?)
她们本以为很快就会结束的念佛法会唱和,却出乎意料地持续了很久,久到让人脚都麻了。一开始,她们满心懊悔,想着真不该来,但渐渐地,前面的人、后面的人、旁边的人,几乎佛堂里所有的人,都仿佛融为一体,不断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称名。
“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间,铃虫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羞怯,开始小声嘟囔着。松虫也跟着学。
“南,无,阿,弥……”她开口跟着念,然后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即便只是当作玩笑,如果嘴里不嘟囔点什么,就会觉得自己在周围人当中像个异类。于是,她们偷偷交换了一下“不能笑”的眼神。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她们念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机械地跟着念,发音很不自然,但不知不觉间,铃虫和松虫都自然而然地重复着这句称名。
不仅如此,就像水面上突然浮现出月影一样,在两人渐渐平静的心中,她们隐隐感觉到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灵魂。
念佛已不再只是她们嘴唇发出的声音。起初确实只是嘴唇在动,但不知不觉间,嘴唇的声音消失了,是她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在称名。
她们隐隐感觉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更接近一个真正正直的人。
(原来我也有这么单纯的一面吗?)
她们不禁重新审视自己。在这期间,那些道理和小聪明都不起作用了。一种莫名的、如常人般的喜悦和力量,涌遍她们的全身。
一开始,她们觉得周围人毫无顾忌、专心称名的样子很奇怪,但渐渐地,他们那安心祥和的生命之光,让她们觉得无比尊贵。
“上人来了。”
“是上人的讲法。”
周围的人已经停止念佛,纷纷探身向前,小声地骚动起来。但松虫依旧双手合十,低着头,继续称名。
“松虫小姐。是法师讲法了。”
铃虫轻声提醒她,她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眼睫毛上闪烁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