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历上看已然入秋,但天气依旧保持着夏日的模样。天空长久不见降雨,今日也依旧万里无云,整个天地仿佛弥漫着一种巨大的倦怠。
这种倦怠与一成不变,被称作残暑,人们的生活状态也变得慵懒无力。从东山高处俯瞰洛内,炎夏之时,大路上、大桥上不见行人踪影,干涸的町家屋顶向上翘起,加茂川的河水变得浅涸,堤岸的柳树蒙着尘土,看起来就像一排萎靡的白色队列。
虽说已临近八月中旬,正是赏月时节,可今年的情况却如此。人们渴望变化,一种对变化的强烈渴望,就连微微喘息的树叶,路边蔓延的鸭跖草花朵的茎部,都能感受到。
“这天气可真热啊。”
“在山里走,汗流浃背的。”
“唉,好不容易精心化的妆,全被汗水弄花了。”
“你也是啊。”
“呵呵呵。不过,比起在御所的局里,一直规规矩矩地穿着盛装,今天可自在多了。”
“那根本没法比,今天真是轻松愉快。”
“光是这样尽情地仰望这片天空——”
东山各处,有两位年轻女子悠然漫步。
她们如同从笼中放飞的小鸟,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她们去了清水寺,也游览了祇园。此刻,正朝着黑谷方向走去。
“松虫小姐。”一人唤着另一人。
而松虫则称呼同伴为“铃虫小姐。”
两人穿着相似,但面容有所不同。松虫看起来稍年长些,约莫十九岁,铃虫则看上去十七岁左右。
身材高挑、脸型稍长的是年稍长的松虫。铃虫则生得可爱,表情丰富,深深的酒窝时常挂在明媚的脸上,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有着更为时尚的容貌。
“哎呀。”铃虫来到某座门前,轻声惊呼。
“松虫小姐,怎么看不见牛车了呢?”
“哎呀,真的呢。”
“那个粗心大意的车夫,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他好像有点耳背,说不定听错了我们让他在这儿等的话,跑到别的地方去,正悠闲地睡午觉呢。”
“有可能呢。”铃虫微微皱起秀眉,问道,“那怎么办?”
“走路吧。”
“你不累吗?”
“嗯,一点也不累。”
两人又沿着树荫下的小路,继续前行。
她们不像是町家的女儿,也不像是武家的千金。从她们尽情享受户外清新空气,对往来的行人、天空的湛蓝由衷感到新奇的样子来看,能察觉到她们平日里极少出门。
她们不像町里的女子那般低俗,从种种迹象判断,这两人很可能是在御所内侍奉的女官。从“松虫”和“铃虫”这样的名字,若是局名的话,也能印证这一点。
“铃虫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呢?”
“嗯?去哪儿都行。”
“回御所还太早了。”松虫仰头望着烈日炙烤的天空,说道,“总觉得哪怕多享受一刻这样的时光,都觉得格外珍贵呢。”
“好不容易今天能有一整天的闲暇,不如尽情地走走吧。”年纪稍小的铃虫说着,轻薄的罗衣随风飘动,沾着尘土的风拂过,她像孩子般跑了几步,又伸手去捧路边的清水。
“哇,好凉啊!”接着,“能喝吗?”她可爱地歪着头,看向朋友。
“呵呵呵呵,没人看见,你想怎么喝都不会有人笑话哦。”松虫说道。
“那好吧。”铃虫便伸手捧起水,水珠从唇边滑落,打湿了脸庞,她用衣角轻轻擦拭。
这些小事,对两人来说,都有着莫名的乐趣。御所的日常生活禁里后宫的生活,完全仪式化、粉饰化,在那里生活的人,就如同美丽且举止优雅的人偶。所以,两人此刻感受到的,是如同被放生到野外的小羊般的喜悦。
“咦,松虫小姐,你净说些假话。”
“怎么啦?”
“你说没人经过,可怎么这么多人成群结队地往某个地方去呢?”
“从我们到这个路口之后就开始了。你看,他们都从同一个方向拐过来。”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好像是去鹿谷那边。”
“那边有什么事吗?”
“去问问看吧。”
两人躲在树荫下避开阳光,驻足观察着往来的行人。
只见穿着奴袴的男子、被汗水浸湿乌帽子的町里人、孩子、老人、束发的女子其中还有神色庄重地佩着太刀的武士,以及看起来像是良家女眷的身影。
随着逐渐靠近如意岳山脚,从林荫道、狭窄的小路,每到一个路口,人数便增多一分。他们如同蚂蚁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请问——”松虫轻声向一位同样汗流浃背赶路的女子询问,“那个,今天大家都往那个方向去,是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仔细打量着松虫和铃虫。
“两位是御所里的人吧?”
“嗯。”松虫不知为何,被这位充满活力的同性注视着,竟有些局促,小声地回答道。
“那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今天,吉水的上人特意前往鹿谷,为我们做难得的法事。”
“啊?吉水的……”
“你们知道吗?”
“在御所里也时常听闻相关传言。”
“所以,大家都像这样前往鹿谷。”
那女子心急如焚,脚步匆匆,说完时已走到两人前面去了。
原来如此。了解情况后,两人留意着路人交谈中透露的话语:
“人可真多啊。”
“毕竟,从上人今年春天生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瞻仰他的风采,自去年冬天起,他就病了很久。”
“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唉,毕竟上了年纪,恐怕也不能说完全康复了。”
“为了众生,法然上人不顾自身病痛,怀着这样的决心,才会出来吧。”
“在这么热的天里——”
“真是太了不起了。”
“但看到今天有这么多人因为仰慕上人的德行,前来参加专修念佛法会,想必这也是他的心愿吧。”
“这可让叡山的僧众和南都的和尚们不高兴了。”
“喂,别乱说,你看那边就有法师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归入念佛门之后,身心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我呀,是听妻子说起,才第一次听闻吉水的事。如今想来,要是没听到吉水上人讲法,我恐怕还像以前一样,赌博、酗酒、游手好闲,不知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说不定还会让妻儿受苦呢。”
有人这样说着。也有人说——
“今天的别时念佛法会,住莲大师和安乐房大师也会来讲些什么吧?”
“嗯,他们两位一直都在鹿谷,今天肯定也会出席。”
“我听安乐房大师讲法时,心里就像婴儿般柔软,之后的几天,心里都格外清净。”
“光清净几天可不行呀。”
“但我归入念佛门时日尚短,也没办法呀。”
一群年轻女子边走边欢快地交谈着。
松虫看着这些人容光焕发的面容,不禁心生羡慕。
与一心想着回御所的时间,像珍惜生命般惧怕白昼短暂的自己相比,他们每个人都充满活力。
他们充满激情的生活,与御所深处那如同暗淡壁画般毫无生气的日常……她忍不住这样比较和思考。
两人都还年轻,今天,她们年轻的热血、梦想以及各种青春的情愫,仿佛从日常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在肌肤之外涌动。
“铃虫小姐,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呀。”两人随着往来扬起的白色尘土,跟着人群的脚步,悠悠地走去。
来到鹿谷山脚,这里被夏日繁茂的树木环绕,蝉声如阵阵细雨,而人多得连一条山路上都密得插不进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