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冷漠的年轻收票员,在我们手臂上盖了个深蓝色小章,然后才放行。三个年轻人转头看后面的人。那枚章只有指甲大小,是英文字母,盖上它,你就归入了某类人、某种生活,因为触及肌肤,就意味着某种关系已然发生……当然,等你离开时,它已模糊,甚至被蹭掉了,但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那个已无任何痕迹的位置仍会被你不时想起。而且,也只有在你离开这里时,才有可能意识到,它其实更近乎一个隐喻,关于这个特殊的被那种声音所把控或影响的身体。只不过,与它的安静形式相比,这个声音生成的世界有的是极度的喧嚣。弯曲的地下通道里回荡着来自深处音响的重低音,从拱形墙壁上反射到耳鼓里时合为混沌简单的音效,那感觉就像是你正行进在自己的耳道里,所有声音都涌现自你体内深处,而不是别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想象着耳朵里的结构走向深处,这样你就能将人们跟随音乐随意摇摆的那个地方理解为隔膜的所在,而把那个打碟的DJ从容专注的样子投影其上,就像幽暗壁画里的人物……他是这里的主宰,那些有些粗糙的手指头的每个动作都在操控人们的神经……像个影子,他站在那些音响设备后面,戴着黑色耳麦,偶尔喝口啤酒,随着新的节奏晃动身体,眼睛始终盯着笔记本屏幕上的声音波谱,而不会去注意那些被重重阴影和迷幻光线不断缠绕的扭动的人们,他清楚每段声音会在那些身体上产生的效果。我们经过时,他前面的空场里还没有人。刚到午夜,还不是人们渴望在声音刺激下扭动身体的时刻。里面狭长空间被墙壁分成了左右两部分,右侧的像走廊,而左边的则像那种老式小火车站里的候车厅,当你刚好坐在入口时,就会发现,那些陌生人坐在那里,面向前方,对新来的人漠不关心。空间里弥漫着潮气,有各种味道,但掩盖不掉木头的霉味。用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发现那些人和沙发座位都有种明显的舞台效果,而他们就像话剧里的人物,每个层面都是一场戏的片段,你可以设想这些片段是一层一层展现的,当这一层的人物开始说话时,其他层面的人物声音就会消失,你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在继续动着……所有的台词都可用贝克特剧本里的对白替代,没头没脑的,缺乏逻辑的,陌生的,清晰的,而不是含糊不清的。冷气开得很足,冰镇啤酒瓶壁上缀满水珠,玻璃杯里含酒精饮料里除了冰块还有鲜薄荷叶。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健壮年轻女人一直在抽烟,偶尔喝口啤酒,两鬓剃光了,留下的头发就像红黑相间的大逗号盘踞头顶,而逗号的尾巴则甩到了肩上。她始终侧歪着身子。旁边坐了位中年白人,他的右侧是位小伙子,有点像罗马尼亚人,或保加利亚人,谁知道呢,反正表情有点忧郁,目光呆滞,不时走神,肤色好像落了层很细的灰。他们后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人正亲密交谈。再往后,是五个年轻男女,声音很高,笑得很响,还会忽然静默。最后面那两排座位里,人们互不关心,似乎都在等什么,有些无聊,但比通常的乏味要好些,其中混杂了些古怪的味道,与那不断触及身体的声波对应。等到大多数座位都空了,就意味着属于中厅的扭动时刻的开始。那里很暗,很多人挤在一起。来到音箱前,你发现上面悬挂的液晶电视里正直播DJ打碟的场景,他把重低音推到了极致。声浪震荡空气,有形的物质,它所勾勒的正是身体的轮廓线。有个瘦高的外国老男人来到音箱前扭动,还有个高大中年老外背靠方形水泥柱子,拿了瓶啤酒,注视着DJ,扭动身体,也只有在这个位置上你才能看到他,每次DJ抬起头看到他,都会给他以职业的微笑,而他则举起右手大拇指。你偶尔回头,看那些动作僵硬的人们,发现有个戴白头巾、斜背挎包的人正像猴子似的在其间缓慢穿行,那样子让你觉得别扭,但其他人则根本不在意,他们正在不同的声音强度里体会不同的状态——声波操纵空气以什么样的形状和力度触及身体不同位置,在哪些点上发生共振,并使某些郁积多时的东西被忽然释放出去……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还需要点运气,因此当人们的眼光偶尔相遇时,还是能感觉到某些游离悬浮的状态的。
或者,他可以尝试让重低音声波增强到仿佛外面正遭受飞机轰炸时的效果,那样此处就能恢复其本来的防空洞状态,而这留给一小部分人的狭窄安全空间,就更像个包含了微弱希望的胶囊,尽管色泽青黄的马赛克瓷砖看上去有种碎裂琉璃的感觉,但你仍会觉得,即便如此那墙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融解。当人们都扎到中厅里去跳舞时,那些空了的座位就像“二战”期间巴黎拉丁区的咖啡馆。潮气和空调冷气都保持着稳定的浓度。你每次被声波追逐着从中厅返回这里,都会有种蒙太奇的感觉,这里用的是固定镜头,有人回来,然后离开,还有人留在镜头的后面,抽着烟,手指轻轻敲着低矮的桌面。明明是位老朋友,看上去却像是某部电影里的人物,告诉你旁边那位是个新朋友,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微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形状新奇的小胡子……这让你觉得仿佛又进入了另外一部片子的场景。有两个朋友找不到了。他们躲在某个地方抽烟,想着以什么理由在这困倦时刻跟大家道别,回家睡觉,这纷乱喧嚣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已无法进入,他们的表情太过严肃……你来到外面,在闷热的人群里找到他们。据说有人打过架,两个保安把一个老外按在车门上,打得专业。很多老外聚在那里抽烟喝酒,几个职业乞丐穿梭其间,摇着金属茶缸,里面的硬币发出跳动的响声……再往外面一点,就是那些等待散场的出租车,直到凌晨四点钟左右,它们还会在那里等着,挡风玻璃后面那些暗淡油脸,就像忘川边上的摆渡者,睁着蒙眬睡眼,木讷地待人上船,却从不关心来者是谁。当你把这里的结构与效果摸索清楚,其神秘感也就稀释殆尽了。而道别前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两位朋友初次见面的。他们现在又坐到了一起,然后趁你们还没离开,就把那次见面过程重讲了一遍。他们很多年前就在网上认识,但从来都不知对方的真实名字。直到去年……在那次人数众多的聚会上,他们碰巧挨着,然后自然地聊起来,问了彼此名字,一位说的是真名,而另一位报的是网名。前者觉得很巧,这个名字竟然跟自己那位网友一样,但他没去追问。而后者则从没听说过前者的真名。他们聊了很久,觉得一见如故,还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有空再喝酒。而真相还得等到后来,他们的女友作为网友发现彼此竟是大学校友,等她们说到男友的网名及经常出没的地方时,又发现原来他们也是早就认识……当然接下来,在让各自男友欣赏朋友与恋人的照片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竟然就是在不久前见过面且喝过酒的,确实,他们真的早就认识。好吧,说到这里,终于可以道别了。这对朋友再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而那对朋友呢?可能很难再碰到了。大家身处不同的空间,在这里碰面,只是个偶然。我们穿过蠕动的人群,在通道尽头处转弯,上了很陡的水泥楼梯。很多人在进来。你会觉得,后面的一切已重新闭合。钻进车里,感觉着闷热,听着发动机响起,冷气重现……随着车子开上高架路,你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吹满了气的气球,又要重新回到那种安静的低空飘浮状态,停在哪里,就不想再动了,要是有风来,那就继续向前浮动,在某一时刻里,有可能会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