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世纪以来,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在德意志、意大利、佛兰德斯的数十个战场上为了争夺欧洲霸主的地位而厮杀,终于双方都感到精疲力竭。两位宿敌直到最后才意识到,他们那无穷无尽的斗争只不过是为其他王室扫平了道路。在岛国英格兰,一个异教民族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世界帝国,信奉新教的勃兰登堡侯国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强大的王国,半属于异教范畴的俄罗斯已经将权力范围扩展得无限辽阔。于是,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和外交官开始自问——虽然还是太迟了——我们是不是最好还是维持和平,而不是不断地陷入灾难深重的战争游戏,让那些不信上帝的暴发户从中牟利?来自路易十五宫廷的舒瓦瑟尔和玛利亚·特蕾莎女皇的顾问考尼茨建立了同盟,为了使同盟持久有效,而并不是仅仅存在于两场战争的休战时期,他们提议,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应该施行通婚政策。哈布斯堡王室任何时候都不缺少待嫁年龄的公主,这一次也有许多不同年龄的公主可供选择。部长们首先和路易十五进行了考虑,尽管路易十五已经当上了祖父,个人品德问题也相当可疑,但他还是想要迎娶一位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不过这位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国王立刻就从蓬巴杜夫人的床榻跑到了另一位情妇杜巴丽夫人那里。约瑟夫皇帝也已经第二次丧偶,对于迎娶路易十五那三位年老色衰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兴趣——因此最合理的就是第三种方案,让少年王储,也就是路易十五的孙子,法国王位未来的继承者和玛利亚·特蕾莎的一个女儿订婚。1766年,当时11岁的玛丽·安托奈特已经被视为了可以进行认真考虑的人选。奥地利大使在5月24日写信给女皇:“法国国王可以认为此事已经以某种方式得到了确认,陛下的计划已经得到了确保,可以视为已经得到了决定。”但是外交官如果不把每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巧妙地拖延每个重要的机会,他们也就不成其为外交官了,这也是他们的骄傲所在。宫廷之间的阴谋交替进行,一年,两年,三年,玛利亚·特蕾莎的怀疑也并不是没有依据的,她担心自己那位脾气暴躁的邻居,也就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她有时候会怀着衷心的苦涩称他为“那个恶魔”,最终也会以魔鬼般的权术摧毁这个对于巩固奥地利的权力至关重要的计划,于是她拿出所有的亲切、热情与狡诈,想让法国宫廷履行这个还没有完全确认的承诺。她几乎具有专业婚介人的坚持不懈,在外交方面还具有坚韧不屈的耐心,不断地向巴黎汇报这位公主的出众之处。她极为礼貌地对待法国使者,并大量馈赠礼品,就为了最终能够从凡尔赛宫拿到一纸具有约束效力的婚约。她考虑问题的时候与其说是从一位母亲的角度出发,不如说是从一位女皇的角度出发,考虑的更多的不是孩子的幸福,而是“家族的权力”,即便使者已经带来了警告的消息,说这位王储缺乏任何天赋:他的理解力非常有限,身型粗笨,感觉非常迟钝。但如果一位女大公能成为王后,那么她还需要什么幸福呢?玛利亚·特蕾莎越是焦急地催促对方签订婚约,老到的国王路易十五就越是深思熟虑。整整三年的时间,他一直让人们寄来年幼的女大公的肖像和有关她的报告,宣称自己在原则上赞同这个联姻计划。但是他没有说出能够解决问题的求婚之辞,他不想受到约束。
那位国家交易的重要抵押品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慢慢长大,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的安托奈特优雅而纤细,拥有无可置疑的美貌,她和兄弟姐妹,还有女性朋友在美泉宫的房间和花园里自由自在地疯玩。她很少学习、读书,或是接受训练。她懂得如何运用她那天真的可爱与银铃般的清朗笑声来应对管教她的家庭教师和神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逃过所有课程。玛利亚·特蕾莎整日忙于处理国家事务,从来没有认真地关心过所有的孩子。有一天,她震惊地发现这个未来的法国王后到了十三岁既不会正确地拼写德语,也不会拼写法语。她缺乏最基本的历史知识和普通的教养,音乐课取得的成果也不是非常明显。尽管,她的钢琴教师水品并不低于格鲁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必须要把荒废的时间追回来,将贪玩且懒惰的安托奈特培养成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对未来的法国王后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跳舞要跳得优雅,法语口音要地道。玛利亚·特蕾莎特意紧急聘请了著名舞蹈大师诺韦尔和刚好驻扎在维也纳的一个法国剧团的两位演员,一位教口语,一位教唱歌。但是法国使者刚刚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波旁宫廷,凡尔赛宫就传来了恼怒的暗示,一位未来的法国王后不能够接受两位喜剧演员的授课。新的外交谈判又匆匆开始了,因为凡尔赛已经把王储未来新娘的教育视为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在经过漫长的对谈之后,奥尔良主教推荐韦尔蒙神父前往维也纳。我们通过他获悉了有关这位十三岁的女大公的第一批可靠的报告。他发现她很有魅力,相当富有同情心。“她那迷人的面孔汇集了所有可以想象出来的优雅神态,就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如果她再长大一些,她就会拥有人们所期待的一位高贵的公主所拥有的所有美丽。她的性格鲜明,脾性温和。”显然,这位正直的神父对自己学生的实际学识和求知欲的表述都更为谨慎。爱玩,不专心,粗心大意,但是无比开朗,尽管年幼的玛丽·安托奈特对最为简单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兴趣,不想思考任何严肃的问题。“她的理解力比很长时间里人们对她预期的要强,但很可惜,她直到十二岁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稍有些懒惰,非常轻率,这导致我给她上课的过程变得非常困难。我开始用六个星期的时间讲述严肃文学的概论,她理解得很好,做出的判断也很正确,但是我无法让她更深入地钻研这些对象,尽管我觉得她完全有能力这么做。我最终发现,只有在同时让她感到娱乐的时候才能够对她进行教育。”
十年后,二十年后,几乎所有的政治家都对她明明具有良好的理解力,却不愿意思考这个事实进行了抱怨,每次进行根本性的谈话,她都会觉得无聊,然后走开。在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这种性格的所有危险已经一览无余,她什么都可以做到,但什么都不是真的想做。但是在法国宫廷里,自从养情妇成了流行趋势,一位女性的举止就比她的内涵变得更为重要了。玛丽·安托奈特非常漂亮,能够代表王室,性格端庄,——这就够了,于是在1769年,路易十五终于向玛利亚·特蕾莎寄送了她渴望已久的信函,国王在信中庄重地替自己的孙子,也就是未来的路易十六向年轻的公主求婚,并提议将婚礼定在次年的复活节。玛利亚·特蕾莎高兴地答应了,在多年的忧虑之后,这位已经听天由命的女人再一次看到了光明。她现在觉得帝国的和平,乃至欧洲的和平都得到了保障。各个驿站和诸多信使立刻庄严通知所有宫廷,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为了永恒的和平结成了血亲。“让别人去征战,而你,幸福的奥地利,去联姻。”哈布斯堡那古老的家族箴言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外交官的任务顺利告终。但人们才认识到,这只是这项工作里较为轻松的一部分。想要哈布斯堡王朝与波旁王朝之间取得谅解,就需要路易十五和玛利亚·特蕾莎达成和解。比起将法国和奥地利的宫廷礼仪和家庭仪式在具有代表性的庄重场合之下融为一体的困难,都简单得像一桩儿戏,这才是始料未及的困难。尽管双方的宫廷总管和其他热衷于维持规章制度的人们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研究巨量的卷宗和各种婚礼记录,但对于像中国人一样吹毛求疵的宫廷礼仪官员来说,一年也不过是匆匆流逝的十二个月罢了。法国的王位继承人与一个奥地利女大公结婚——这种震撼世界的礼仪问题使得每一个细节都要进行仔细的思考,需要研究几个世纪的文献,才能够避免诸多不可挽回的“失礼”问题!习俗的神圣捍卫者们日日夜夜地在凡尔赛宫和美泉宫里焦头烂额地研究着这个问题,使者们日日夜夜地对每一份邀请函进行着谈判,特派信使带着建议与反对意见四处奔忙,因为人们觉得,如果在这种崇高的场合,有一方对于等级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那么将爆发出多么难以预料的灾难啊(比七次战争都更加严重)!在莱茵河的左右两岸,有数不清的博士在权衡和讨论这种棘手的课题,比如在结婚证书上,谁的名字应该放在第一位,是奥地利女皇还是法国国王,谁应该第一个签字,应该送什么礼物,嫁妆如何商定,应该有多少骑士、贵妇、军官、贴身侍卫、高级女侍和低级女侍、理发师、忏悔师、医生、文书、宫廷秘书和洗衣妇加入结婚的队伍,护送女大公从奥地利来到法国边境,又应该有多少人把这位法国王储妃从边境接到凡尔赛宫。双方大臣对于基本问题的基本方针久久无法达成一致,而双方宫廷里的骑士和贵妇已经开始了争吵,互相攻击,彼此谩骂,关于谁能够有幸参加陪同队伍,谁能够参加迎接队伍,每个人都用一大堆写在羊皮纸上的习俗捍卫自己的要求,就好像是在争夺进入天堂的钥匙。尽管仪式总管就像苦役船上的劳工一样工作着,但也无法在一年之内解决这个举世瞩目的顺序问题,而完全不触及宫廷的规定:例如在最后一刻,阿尔萨斯贵族的出席就从婚礼项目中被删去了,因为“要消除烦琐的礼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再对此事作出规定”。如果国王没有下令把日期定在非常明确的一天,那么奥地利和法国的礼仪维护者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办法对“正确的”婚礼形式达成一致,那样就不会有玛丽·安托奈特王后了,也许也不会有法国大革命了。
尽管法国和奥地利双方都急需节俭,但婚礼还是要极尽奢华。哈布斯堡家族不愿输给波旁家族,波旁家族也不想落后于哈布斯堡家族。法国大使在维也纳的官邸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就是面积太小,无法容纳1500名客人,于是几百名工人匆忙建造新的房屋,与此同时,凡尔赛宫为婚礼修建了一座自己专用的歌剧厅。对宫廷的供货商来说,两方的宫廷裁缝、珠宝工匠、马车匠人都迎来了好日子。仅仅是为了把公主接过来,路易十五向巴黎的宫廷供货商弗朗西安订购了两架前所未有的奢华的旅行马车,珍贵的木材和闪烁的玻璃,内部铺着天鹅绒,外面画着绚丽的图画,上面罩着王冠,除了这些华丽的装饰,马车还可以用最为轻盈的方式拉动。为王储和整个王室都制作了新的礼服,装饰着珍贵的珠宝,用当时最华丽的钻石“大皮特”装饰路易十五在婚礼上戴的帽子。玛利亚·特蕾莎也用同样的奢华标准,准备女儿的嫁妆:来自马林的蕾丝织物,最柔软的亚麻布,丝绸和珠宝。最终,杜尔福大使作为求婚使者来到维也纳,对于喜欢看热闹的维也纳人,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48辆六驾豪华马车,其中有两辆具有惊人的玻璃镶嵌,沿着摆满花环的街道缓慢而庄严地驶向霍夫堡宫,单单是陪同求婚的117名贴身侍卫和佣人的新制服就花费了10.07万杜卡特,整个入城式的花销不低于35万杜卡特。玛丽·安托奈特在《圣经》、十字架和燃烧的蜡烛面前公开宣布放弃对奥地利的继承权,从这一刻开始,庆典一个接着一个,公开的求婚仪式,宫廷的庆祝活动,大学的庆祝活动,军队的游行,剧院的重新装修,在美景宫举办了多达3000人的招待会和舞会,在利希滕斯泰因宫举办了多达1500人的答谢会和晚宴。最终,在4月19日,“代理婚礼”在奥古斯丁大教堂举行,斐迪南大公在婚礼上代表法国王储。接着是4月21日庄重的家庭告别晚宴,公主与家人进行最后的拥抱。之后,法国国王的豪华马车穿过夹道欢送的人群,带着曾经的奥地利女大公玛丽·安托奈特驶向她的命运。
与女儿告别,对玛利亚·特蕾莎来说十分艰难。这位逐渐衰老、日已疲惫的女人曾经为了增长“家族的权力”,把这桩婚姻作为至高的幸福进行追求,但在最后一刻,她却开始为由她本人决定的自己孩子的命运而感到忧虑。如果我们更深刻地阅读她的书信,审视她的生活,我们就会认识到,这位悲剧性的女皇,这位奥地利家族唯一的专制君主早就感到自己的皇冠只不过是某种沉重的负担。经过了无尽的努力,经过了连年的战争,她才将这个靠联姻维系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人为构建的帝国作为一个整体维护了下来,击退了普鲁士人和土耳其人。她顶住了来自东方和西方的攻击,但就在现在,在外部的和平似乎得到了保障以后,她却失去了勇气。某种古怪的预感攫住了这个值得尊敬的女性,她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和热忱都献给了这个帝国,但它却要在她的后代手里走向衰落与瓦解。她是一位目光如炬,而且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知道这个偶然地拼凑在一起的国家是多么的松散,需要何等的谨慎与克制,何等智慧的“无为”才能够延续这个国家的生命。她如此小心翼翼开创的一切,将要由谁继承呢?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在她心里唤醒了某种卡珊德拉式的精神,她发现自己的孩子全都没有继承她最为重要的人格力量,巨大的耐心、从容不迫的计划与坚持、放弃的能力和明智的自我设限的能力。但她丈夫那洛林家族的血液一定在她孩子的血脉里掀起了不平静的巨浪,所有人都甘愿为了瞬间的欲望而毁掉难以预见的可能性。这个小支脉血统的人性格轻浮,而且极不虔诚,只追求短期的成功。她的儿子兼摄政王约瑟夫二世时而向那位迫害和折磨了她一生的腓特烈大帝表示谄媚,仿佛他就是腓特烈大帝的王子一样。约瑟夫二世围着伏尔泰转来转去,而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仇恨伏尔泰这个反基督者。她为另一个孩子玛利亚·阿玛利亚女大公也准备了一个宝座,可她刚刚嫁到帕尔马,整个欧洲就对她的放浪感到目瞪口呆。她在两个月之内就摧毁了财政,扰乱了国家,只顾着和情人享乐。另一个在那不勒斯的女儿也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荣誉。她的女儿们没有一个展现出了严肃的性格和严谨的道德,这位女大帝一生怀着奉献精神和责任感,放弃了自己的个人和私密生活,无怨无悔地牺牲了所有的享乐,但是现在,她的工作看起来失去了意义。她宁可躲进修道院里,只是出于恐惧,出于正确的预感,也就是她那急性子的儿子很快就会用那些实验毫无顾忌地摧毁她所建立的一切,所以这位年老的女战士依然紧握着权杖,即便她早就已经感到疲惫。
这位性格坚强的女皇对自己的幼女玛丽·安托奈特也不抱幻想。她了解小女儿的优点——温和的脾性和善良的内心,鲜活的智慧,毫无做作的人性——但她也了解她的危险所在,那就是她的幼稚、轻率、贪玩和心不在焉。为了和她变得更亲近,为了在最后时刻把这个情绪化的疯丫头教导成一位王后,她让玛丽·安托奈特在动身前两个月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试图和女儿进行长谈,为她高贵的地位做好准备。为了得到上天的帮助,她带着女儿去玛利亚柴尔进行朝圣。离别的时刻越近,女皇就越是感到不安。某种阴暗的预感撞击着她的内心,她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灾祸,于是尽力驱赶这些阴暗的势力。告别之前,她给了玛丽·安托奈特一份详细的行为守则,要求这个粗心大意的孩子向天发誓,每个月都要仔细重读这份守则。除了官方信函,她还给路易十五写了一封私人信件,这位老妇人在信中向那位老人警告,要小心这个十四岁少女幼稚的轻率。但是她心里的不安依然没有减轻。玛丽·安托奈特还没有到达凡尔赛宫,她就开始重复自己的警示,让她从那份守则中寻求建议:“我提醒你,我亲爱的女儿,在每个月的21日都要阅读这本册子。我求你满足我的这个愿望,我最怕的就是你在祈祷的时候粗心大意,变得懒惰和毫无顾忌。和它们斗争吧……不要忘记你的母亲,尽管我们已经远离,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不会停止对你的关心。”当全世界都在为她女儿的凯旋而发出欢呼的时候,这位老妇人却走进教堂,向上帝祈祷,求他扭转所有人中只有她一个人预感到了的灾难。
当规模庞大的骑兵队缓缓穿过奥地利(拥有340匹马,在经过每个驿站时都必须换一次马),走过巴伐利亚,经过无数庆典和招待会。当接近了国境线时,木匠和粉刷匠正在克尔与斯特拉斯堡之间的莱茵河小岛上建立起一座特别的建筑。凡尔赛宫和美泉宫的宫廷总管在这里打出了他们伟大的王牌。在无穷无尽的商谈之后,新娘的交接仪式是要在奥地利领土还是在法国领土上进行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他们中间有个机智的人想出了一个堪比所罗门王的方案。他们选择在法德之间的莱茵河上,在一座无人居住的沙洲上举办仪式,也就是不在任何一个国家举办仪式,人们特意为这场隆重的交接仪式建立了一座木制亭子,这简直就是出于奇迹而达成的中立。河的右岸建造了两间接待室,玛丽·安托奈特走进去的时候还是女大公。河左岸也有两间接待室,当仪式结束以后,她走出来时就是法国的王储妃了。隆重的交接仪式在大厅的中央进行,女大公终于变成了法国王位继承人的妻子。从大主教宫殿里取来的珍贵地毯铺满了匆忙建立起来的木墙,斯特拉斯堡大学把自己的华盖借给他们,富有的斯特拉斯堡市民借出了自己最为美丽的家具。在这种神圣的华丽场面上,市民自然是无法参与的,但几枚银币就可以买通各处的看守。于是在玛丽·安托奈特到来前几天,几个年轻的德国大学生溜进了还没有完全布置好的房间,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尤其是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目光无拘无束而又热情洋溢的人,他那富有男子气概的额头上笼罩着天才的光环,对这些按照拉斐尔画稿制作的珍品织花地毯看得不知餍足,它们令这位青年感到心潮澎湃,就像斯特拉斯堡主教堂刚刚向他揭示了哥特艺术的精神,以同样的热情理解这种古典艺术的愿望也在他的心中汹涌沸腾。他兴致勃勃地向几个不太聊得来的同学讲解这些意大利大师向他敞开的意料之外的美丽世界,但突然又住了口,变得闷闷不乐,浓密的黑眉毛几乎愤怒地在刚刚还透露着愉悦的双眼之上蹙了起来。因为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壁毯讲的是什么故事,实际上,这段传说对婚礼来说非常不合适,它讲的是伊阿宋、美狄亚和克鲁莎的故事,这简直就是充满灾难的婚姻的典范。“什么,”这位天才青年高声喊道,不顾周围人的震惊,“在一位年轻王后刚刚抵达的时候,就如此大意地将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婚礼场景展现在她的眼前,这种事情也能够得到允许吗?难道这些法国建筑师、装饰师和粉刷匠里面就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些画作讲述的是什么,会如何影响理智与情感,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带来什么样的预感吗?这简直就是把最可怕的魔鬼在国境线上送给了这位据说美丽而又热爱生活的夫人。”朋友们费了一番力气,才让他的激动之情平息下来,他们几乎使用暴力对待歌德——是的,这位年轻的大学生就是歌德本人——把他拽出了这座木板房。但很快,“宫廷与奢华的猛烈洪流”就随着婚礼队列汹涌而来,这个装饰精美的房间里充满了欢快的谈话和喜悦的情绪,没有人预感到,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一位诗人已经用他具有预见性的眼光从这些色彩斑斓的织物中看出了灾祸的黑影。
玛丽·安托奈特的交接仪式应当断绝她与奥地利家族的一切人物和事物的联系。仪式总管对于这一点也仔细思考出了一个特别的象征:不仅仅是她来自家乡的随从无法伴随着她跨越这道看不见的国境线,她身上也不能保留来自家乡的寸缕衣装,鞋子、袜子、衬衣和缎带都不可以保留在她的胴体之上。从玛丽·安托奈特成为法国王储妃的那一刻,她就只能穿产出于法国的衣服了。因此在奥地利那边的接待室里,这位十四岁的少女不得不当着所有的奥地利随从脱得一丝不挂,少女依然含苞待放的赤裸身体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出片刻娇柔的光华,然后有人交给她用法国丝绸制成的衬衣、巴黎生产的衬裙、里昂生产的长筒袜、宫廷鞋匠做的鞋子、蕾丝装饰和网纱。她无法将任何东西作为热爱的纪念品保留下来,就连一只戒指、一副十字架都不行——如果她保留了一根别针或者是一条散落的丝带,那么这个礼仪世界就会走向崩溃吗?——从现在起,她再也见不到多年以来那些熟悉的面孔了。如果这种被迫走进陌生环境的感受刺激到了这位少女,让她被所有这些做作的行为吓到,幼稚地哭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但是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在一场政治婚姻上不可以有情绪的激荡。法国的随从已经在对面的房间里等候了,眼睛湿润、带着泪痕、畏畏缩缩地走向新的随从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引领新娘走过去的是斯特尔海姆贝格伯爵,带她走过这段至关重要的旅程,她穿着法国的服装,最后一次由自己的奥地利侍从陪伴,两分钟前还是一位奥地利少女,然后她走进了交接大厅,那里按照高贵的国家标准和波旁王室的奢侈水平布置好,等待着她的到来。求婚者路易十五发表了一段庄严的讲话,然后宣读文件,接着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重大的仪式。这场仪式像小步舞曲一样,每一步都经过了计算,经过了预先的排演和练习。房屋中间的桌子象征着边界。奥地利人站在前面,法国人站在后面。首先,奥地利方负责引领新娘的人,也就是斯特尔海姆贝格伯爵松开玛丽·安托奈特的手,然后法国负责引领新娘的人再握起她的手,陪伴着这位瑟瑟发抖的少女,迈着庄严的步伐缓慢地从桌子的侧边绕过来。就在这精确计算的几分钟里,当法国随从走向未来的王后的时候,奥地利的随从迈着同样的步伐缓缓后退,退到门口,这样刚好在同一刻,玛丽·安托奈特站在了她新的法国宫廷侍从中间,而奥地利随从已经离开了房间。这场隆重的典礼进行得悄无声息,堪称模范,宏大得几乎骇人,只是在最后时刻,这位备受惊吓的少女无法继续忍受这场冰冷的典礼了。她没有淡然地接受新的宫廷女侍诺埃伊公爵夫人的致意,而是抽泣着扑到了她的怀里,好像是在寻求帮助一样,她美丽动人的身姿表现出了被抛弃的痛苦,而所有参与代表会的礼仪专家都忘记了对此做出事先的规定。但情感从来就不被计入宫廷规则条文的考虑范畴,玻璃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斯特拉斯堡主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礼炮已经爆发出轰响,玛丽·安托奈特在欢呼声的包围之下,永远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她作为女人的命运开始了。
玛丽·安托奈特的到来在法国人民的眼里是一个已经许久未见的难忘节日。几十年来,斯特拉斯堡都没有见过一位未来的王后了,也许从来都没有见过像这位少女这么迷人的王后。这个不停发笑的孩子有着灰金色的秀发、纤长的身材,充满勇气的蓝色眼睛透过玻璃马车望着规模庞大的人群,他们穿着漂亮的阿尔萨斯当地服装,从各个乡村和城市蜂拥而来,为这个华丽的队列发出欢呼。几百个身穿白衣的孩子走在车前,播撒鲜花,在当地建立了一座凯旋门,城门上装饰着花环,市中心广场上的喷泉里流出了葡萄酒,整只公牛被放在铁架上烧烤,大篮子里的面包被分发给穷人。傍晚,所有的房子都亮起了灯,如火的光束沿着教堂的塔楼爬升,神圣的大教堂被照得就像玫瑰色的蕾丝织物。在莱茵河的两岸,灯笼像点燃的橙子一样,无数的渔船和驳船挂着色彩纷呈的火炬,在树间闪烁,彩色的玻璃球被灯光照亮,所有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岛上壮观的烟火表演,表演以众多神话人物中掺杂着王储和王储妃的姓名缩写图案而告终。直到深夜,爱看热闹的人民还在岸边和街上走来走去,音乐高声奏个不停,许许多多男人和少女在上百个地方欢乐地跳起了舞。似乎一个幸福的黄金时代已经随着这位金发的奥地利女使者到来,心怀怨怼、满心激愤的法国人民的心里又充满了明朗的希望。
但即使是这幅壮丽的画面也有一个细小的裂痕,在这里也像在接待厅的织花地毯一样,命运也将灾祸的符号象征性地编织了进去。第二天,玛丽·安托奈特在动身之前想要再参加一次弥撒,但在主教堂门口欢迎她的不是德高望重的主教,而是他的侄子,整个教会的助理。这位浮夸的神父穿着一件看起来有点女性化的紫罗兰色长袍,衣摆飞扬,发表了一篇热情而又奉承的讲话——他不是凭空被选拔进入神学院的。这几句符合宫廷气派的句子可以说是有点过分了:“您对我们来说就是备受尊敬的女皇的化身,整个欧洲许久以来都非常敬佩她,后世也将继续尊敬她。玛利亚·特蕾莎的灵魂现在将与波旁王朝的灵魂融为一体。”这位年轻的神父满怀尊敬地将欢迎队伍请进蓝光闪烁的主教堂,领着年轻的公主走向祭坛,用他纤细的、戴着戒指的情人的手举起了圣体匣。他就是路易·罗罕亲王,法国第一个表示欢迎她的人,日后“项链事件”那场悲喜剧的主人公,是她最危险的对手,最可怕的敌人。那只此刻在她的头上表示祝福的手,正是日后把她的王冠和荣誉丢进污泥与蔑视的手。
玛丽·安托奈特不能在斯特拉斯堡久留,尽管阿尔萨斯也算是她的半个家乡:因为法国国王在等,任何拖延行为都是在顶撞国王。新娘一行人马穿过呼喊的浪涛,走过凯旋门和饰有花冠的城门,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贡比涅森林,王室家族驾着密密麻麻、堪比堡垒的马车来迎接他们新的家族成员。宫廷绅士、宫廷贵妇、官员、贴身侍卫、鼓手、小号手和其他乐手全部穿着闪闪发光的新衣服,按照严格的等级秩序列队。五月阳光照射之下的整个森林都被这一群衣装光鲜的人们映照得色彩纷呈。双方宣告婚礼队列临近的号角刚一吹响,路易十五就离开了他的马车,前来迎接自己的孙媳。但玛丽·安托奈特已经迈着令人赞叹的轻盈步伐走向了他,优雅地在未来丈夫的祖父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不愧是舞蹈大师诺韦尔的女弟子)。国王在鹿苑有着多年的猎艳经验,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少女拥有着娇嫩的肌肤,也非常喜爱她优雅的仪态,温柔地向这位金发尤物俯下身,扶起他的孙媳,亲吻她两侧的脸颊。然后他才为她介绍她未来的丈夫,他身高约五英尺十英寸,体态僵硬,笨拙而又尴尬地站在一旁,此刻终于抬起了那双困倦的近视眼,没有流露出特别的热情,只是按照礼仪,在形式上亲吻了新娘的两颊。在马车里,玛丽·安托奈特坐在祖父和孙儿中间,坐在路易十五和未来的路易十六中间。老先生似乎更多地扮演了新郎的角色,激动地聊着天,甚至还向她献了一点殷勤,而未来的丈夫就百无聊赖地默默蜷在角落里。傍晚,因为这对订婚夫妇现在“根据婚约”已经成婚,就走进了他们各自的房间就寝,这位忧郁的爱人还没有对他迷人的妻子说上一句温柔的情话,在日记里对这个至关重要的日子的总结也只有干巴巴的一行:“和王储夫人会面。”三十六年后,就在那座贡比涅森林里,法国的另一位君主拿破仑等待着另一位奥地利女大公来做他的妻子,她就是玛丽·露易丝。玛丽·露易丝没有玛丽·安托奈特那么美丽,没有她那么明媚动人,是个体型圆润、无趣而又温柔的女人。但是这位精力充沛的男人兼求婚者立刻就下定了决心,温柔而又猛烈地占有了这位被指派给他的新娘。就在当天傍晚,他问主教,他是否已经得到了和维也纳缔结婚姻的权力,没有等到回答,他就得出了结论:次日早晨,他们两个已经在床上共进早餐了。但玛丽·安托奈特在贡比涅森林里得到的既不是一位情人,也不是一位丈夫:只是一位代表自己国家的新郎。
第二次婚礼,也就是真正的婚礼于5月16日在凡尔赛宫路易十四的小礼拜堂里举行。这种全家虔信基督教的统治家族举办这样的宫廷和国家活动,意味着这是一件非常私密、非常亲近,同时也非常高贵和专断的事情,不允许人民观看,即便是待在门口夹道欢迎也不可以。只有拥有贵族血统的人——至少有上百个支脉的家谱——才可以踏入教堂。明媚的春日阳光透过彩色玻璃,这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贵族穿着布满刺绣的缎子和闪闪发光的丝绸,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铺张和奢侈,就像旧世界最后一次发出震撼人心的辉光。兰斯大主教主持结婚仪式。他给十三枚金币和婚戒祝圣,王储把婚戒戴在玛丽·安托奈特的无名指上,把金币交给她,接着两个人都跪下来,迎接赐福。管风琴的奏响宣布了弥撒的开始,在念诵主祷文的时候,一顶银质华盖在这对年轻夫妇的头上展开,然后国王和全部血亲才按照严格的等级秩序在婚约上签字。那是一份长得可怕、叠过几次的文件,至今还可以看见这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那四个笨拙而不熟练的单词:玛丽·安托奈特·约瑟芬·约阿妮,那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手费力地涂写上去的,在旁边——大家再一次低声议论:一个不祥的征兆——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墨点,在所有的签名人中间,只有她那不听话的羽毛笔溅出了墨水。
现在,在仪式结束以后,王室慈悲地允许所有人民参与到王室的庆祝活动中。无数的人们——半个巴黎都成了空城——涌入凡尔赛宫的花园,今天各个花园也展示了他们的喷泉和瀑布、绿荫长廊和草坪,最主要的庆祝活动当属傍晚的烟火,那本应是人们在宫廷里见过的最壮观的烟火。但是上天对这场烟火表演有自己的看法。不幸的征兆出现了,下午,天色变得阴沉,风起云涌,下起了雷阵雨,简直可以说是倾盆大雨,人民怀着疯狂的恐惧一哄而散,放弃了看戏,回到了巴黎。上万人冷得瑟瑟发抖,跌跌绊绊地沿着街道奔逃,被暴雨驱赶着,吵吵嚷嚷,全身湿透。树木被暴雨摇撼着,在花园里弯折。而在几千只蜡烛照亮的窗户后面,在新建的“观景厅”里,庄严的婚礼仪式开始了,完全不受风暴和外界震动的影响:路易十五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在奢华程度上超越他那伟大的前任国王路易十四。6000名精挑细选的贵族客人努力竞争到了入场券,却显然不能参与宴会,只能满怀敬畏地站在走廊里,旁观22名王室成员拿起刀叉吃饭。6000人全部屏息凝神,以免破坏这场宏大表演的庄重性,只有80名乐师组成的乐队在大理石拱廊里为王室宴会进行轻柔的低声伴奏。然后,在法国贴身侍卫的礼炮声中,整个王室家族穿过谦虚地躬身夹道的贵族走了出来:官方的庆祝活动结束了,王室的新郎现在只剩下了每个丈夫都要尽的职责。国王右手牵着王储,左手牵着王储妃,把这对孩子气的夫妇(他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岁)领进他们的卧室。礼仪一直深入到洞房里,因为除了法国国王本人,谁还能够把睡衣交给法国王位的继承人呢,除了在场级别最高的贵妇人——当时是沙特尔公爵夫人——谁又能把睡衣交给王储妃呢?除了新婚夫妇,可以接近婚床的也只有一个人:兰斯大主教,他对它进行了祝福,喷洒了圣水。
宫廷成员终于离开了这个私密的房间。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奈特婚后第一次独处,婚床的华盖窸窣作响,帐幕落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是一出无形悲剧的缎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