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敌玛利亚·特蕾莎的女儿玛丽·安托奈特登上法国王座的一瞬间,奥地利的世仇——腓特烈大帝感到了极度的不安。他一封又一封地写信给普鲁士使者,想要详细调查她的政治计划。实际上,他觉得形势非常危险。玛丽·安托奈特只要愿意稍微努力一下,就能把法国外交的线索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欧洲就将被三个女人统治,玛利亚·特蕾莎、玛丽·安托奈特和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但普鲁士很幸运,玛丽·安托奈特却不走运,她一点也没有被这项宏伟的世界史的使命所吸引,她根本没有想要理解这个时代,只想消磨时光,她懒散地抓起王冠的样子就像抓起一个玩具。她不想运用落到她手里的权力,她只想享乐。
这就是玛丽·安托奈特,在一开始犯下的致命错误。她想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作为一位王后取得胜利,她那些小小的女人式的胜利对她来说远比世界史上重大又影响深远的胜利更为重要,因为她热爱玩乐的心不懂得赋予王后这个概念以灵魂的内容,只知道完美的形式,于是伟大的使命在她的手中就萎缩成一个转瞬即逝的游戏,高尚的职位就变成一个扮演性质的角色。对玛丽·安托奈特来说,在轻率的当王后的十五年里都仅仅意味着:被人称赞为宫廷里最优雅、最娇俏、衣着最华丽、最受宠爱,尤其是最爱享乐的女人,在自成一个世界的过分繁华的社交圈里独领风骚。二十年来,她就活跃在凡尔赛宫的私人舞台上,而这个舞台就像建造在一个深渊之上的日式鲜花小径,她以绝妙的风格和优雅,自恋地扮演着洛可可王后这个主要角色。但是这些社交喜剧的保留剧目是多么的贫乏啊:一点匆忙的调情、一点单薄的阴谋诡计、很少的精神和许多的舞蹈。在这些戏剧和游戏的过程中,她除了国王没有合适的伴侣,没有真正的男主人公和她排对手戏,观众总是同一批无聊的势利眼,而千百万人民却在镀金的栅栏外面苦苦等待着他们的王后。可是这个头晕目眩的女人不会放弃她的角色,她永远也不会疲倦,永远用新的琐事来迷住自己愚蠢的心灵。即便是巴黎的雷声已经在凡尔赛宫花园的上空震响,她也不肯放手。直到革命将她暴力地从这座微小的洛可可舞台拽到宏大的世界史悲剧里,她才意识到这个巨大的错误,也就是说,她二十年来都选择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一个女高音,一个沙龙夫人,但命运其实赋予了她力量和内心的坚强去扮演一个英雄人物。她认识到这个错误的时候为时已晚,但还没有太晚。因为就在她无法以王后的角色活下去,只能以王后的角色死去的那一刻,在喜剧以悲剧收尾的那一刻,她才达到了真正的高度。只有在戏剧成真。在人们夺走了她的王冠的那一刻,玛丽·安托奈特才真的从内心里成了王后。
玛丽·安托奈特的这种思虑,或者说是无所思虑,让她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都把本质的事物牺牲给了无关紧要的事情,职责牺牲给了享乐,沉重牺牲给了轻率,法国牺牲给了小小的凡尔赛宫,真实的世界牺牲给了她的游戏世界,这种历史性的错误几乎是无法理解的。要感性地理解她这种无所顾忌的生活,我们最好在手里拿一张法国地图,把玛丽·安托奈特在位期间度过了二十年的小小的生活空间在上面画出来。结果令人吃惊,因为这个圈子那么小,在地图中心几乎只是一个点。在凡尔赛宫、特里亚农宫、玛尔利宫、枫丹白露宫、圣克劳德城堡、朗博耶宫这六个宫殿内部,小得可怜的那点空间只需要几个小时的路就可以走完,这个百无聊赖的女人就像一只金陀螺一样在中间滚来滚去。尽管空间如此狭小,玛丽·安托奈特一次也没有觉得有走出这个五角星的需要,所有魔鬼中最愚蠢的享乐之魔把她拘禁在这里面。在五分之一个世纪里,法国王后一次也没有产生想要了解一下自己统治的王国和省份的愿望,从来没有想要看一看拍击礁石的大海,看一看山岭、堡垒、城市和大教堂,看一看这辽阔而壮丽的国家。她没有一次从自己的懒散日程里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去看望她的臣民,或者只是思考一下他们,没有一次走进一个市民的家里:所有这些她的贵族圈子之外的真实世界,对她来说实际上并不存在。巴黎歌剧院周围还有一个巨大的城市,充满了贫穷和愤怒,而在特里亚农宫的池塘后面有着中国鸭子和精心喂养的天鹅和孔雀,在宫廷建筑师建造的整洁精美的乐园村哈默后面,真正的农舍已经倾颓,谷仓空空如也,在她花园的镀金栅栏后面有千百万民众在工作,饥饿而又心怀希望,而玛丽·安托奈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许洛可可风格那种迷人的优雅就来源于对世界上一切悲苦的无知或者是不想知道的态度,这样才能有那种轻盈的、无忧无虑的优雅。只有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严酷的人才能这样幸福地玩乐。但一位忘记了人民的女王可是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一个问题就能为玛丽·安托奈特打开这个世界,但她不愿意问。只要看一看这个时代,她就能了解它,但她不愿意了解。她只想在旁边保持快乐、青春和清净。她被这道磷火引诱,不断地流连于自己的圈子,和那些宫廷傀儡虚度光阴,在一种造作的文化里荒废了她一生中至关重要、无可追回的时光。
这是她不可否认的过错:以无与伦比的轻率面对历史上最强劲的使命,以一颗柔软的心面对这个世纪最残酷的冲突。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过错,也是一个可以饶恕的过错,因为可以理解,即便是一个更坚强的人也很难抵御这种诱惑。从育儿室到婚床,从宫殿的后院像做梦一样被立刻召唤到权力的巅峰,还没有成熟,也没有得到精神上的发展,这个毫无恶意、不是特别坚强,也不是那么软弱的灵魂突然感到像太阳一样,被行星的舞蹈围绕着赞美。十八世纪,这一代人又是多么奸诈地诱惑一个年轻的女人!精密的谄媚被狡诈地调制成毒药,以不得而知的娴熟手法,加以毫无意义的引诱,灵活地运用献殷勤的手法和使人轻松生活的美妙艺术!他们在引诱和削弱灵魂这方面经验丰富,甚至是经验过于丰富了,这群宫廷人士就这样把这个不谙世事、对自己还抱有好奇心的少女的心灵从一开始就吸引到了他们那个充满魔力的圈子里。玛丽·安托奈特从当王后的第一天起就生活在无限崇拜的烟雾里。她说的话都被称为机智,她做的事都被当作法律,她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如果她一时兴起做了什么,明天这就成了时尚。如果她做了蠢事,整个宫廷都热情洋溢地模仿。她对于那些虚荣的、野心勃勃的人群就是太阳,她的目光就是赠礼,她的微笑就是祝福,她的到来就是盛宴。如果她举办招待会,所有女士从最年老的到最年轻的,从最高贵的到最普通的,都做出最卖力、最热情、最可笑、最愚蠢的努力,就为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能在一秒钟内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们捕捉她的任何反应,甚至是一个字,如果不行,那么至少能够被注意到,而不是被忽视。在街道上,又有人民环绕着她欢呼,成群结队,怀着虔信,在剧院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观众都为她起身。当她走到镜前,她看到里面的人身穿华服,轻盈地凯旋,那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无忧无虑,充满幸福,简直就是宫廷里最美丽的人,也是——她把宫廷与世界混淆了——世界上最美的人。她怎么能怀着这颗幼稚的心,怀着平庸的力量,抵御如此使人心醉神迷的幸福魔药呢?这里面混合了所有强烈和甜蜜的情感精华,充满了男人们的仰慕和女人们带有艳羡的嫉妒,还有民众的献身和她自己的骄傲。如果一切都来得这么轻松,她怎么可能不变得轻率呢?既然金钱总是不断地飘来,只需要新写一张字条,匆匆在上面写两个字“付款”,成千上万的杜卡特、宝石、花园和宫殿就像中了魔法一样滚滚而来?既然幸福的微风是如此甜蜜,令所有神经都放松下来?既然天赐的羽翼粘在了这双年轻的肩头,为什么不无忧无虑、心无旁骛地生活呢?如果这样的诱惑在引诱她,她该怎样才能够不失去脚下的大地?
这种轻率的人生观从历史上看无疑是她的错误,但同时也是整整这一代人的错误:正因为她完全融入了自己的时代精神,玛丽·安托奈特才成了十八世纪的典范。洛可可风格就是古老文化努力培植出来的极度娇柔的花朵,属于精致而懒惰的双手,属于过于放浪而又过度娇纵的精神,它在走向衰败之前找到了自己的化身。没有一位国王、没有一个男人在历史的图画书里可以代表这个夫人们的世纪,只有一个女人的形象,一位王后的形象可以感性地塑造出它的样子,这位洛可可王后的典型就是玛丽·安托奈特。她是无忧无虑的人里面最无忧无虑的,是挥霍无度的人里面最挥霍无度的,是风流娇俏的人里面最明显风流、最刻意娇俏的,她这个人把十八世纪的习俗和矫揉造作的生活方式像文献一样清晰地呈现了出来,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可能在这么礼貌的同时又这么优雅和善良,”斯泰尔夫人这样描述她,“她绝对不能忘记她是王后,但她的所作所为又总好像是忘记了这一点。”玛丽·安托奈特就像演奏一件非常轻柔易碎的乐器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她没有显出所有时代都推崇的伟大人性,而是代表了自己的时代特色。就在她毫无意义地耗费自己的内在力量的时候,她也实现了一种意义:十八世纪在她身上走向完美,也随着她走向终结。
早晨在凡尔赛宫里,洛可可王后醒来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城里和国家的报告?是大使的信件,军队胜利的战报,是否在针对英国的战役中获胜的报告?绝对不是。玛丽·安托奈特像往常一样在凌晨四五点钟才回家,她只睡了几个小时,她那不安的天性不需要长久的休息。现在,白天随着重要的仪式开启了。负责梳妆的首席宫廷女侍拿着几件衬衫、手帕、毛巾走进来,进行清早的更衣,她旁边站着首席管家。她鞠躬并送上一个大开本名册给王后看,里面用别针别着衣柜里所有衣服的布料小样,玛丽·安托奈特需要决定她今天穿哪一件礼服:多么艰难而责任重大的决定啊,因为每个季节都规定要制作十二套新的国务礼服、十二套舞会礼服和十二套仪式礼服,还不算每年都要新制的上百件其他衣服(可以设想,一位时尚王后把同一件衣服穿上好几次,这是什么样的耻辱)!此外,还有看不见的武器库里的那些晨服、紧身胸衣、蕾丝手帕、披肩、帽子、大衣、腰带、手套、长筒袜和内衣,有一群女裁缝和衣橱管理员做这方面的工作。选择的时间一般需要很久:最后用别针标记出玛丽·安托奈特今天想穿的布面小样,国务礼服在招待会上穿,“便装”在下午穿,盛大的礼服在晚上穿。第一件要事解决了,用布面小样做成的书被拿走了,选定的服装原件被送了进来。
毫不意外的是,既然服装如此重要,那么首席女裁缝,也就是几乎具有神性的贝尔丹小姐对玛丽·安托奈特来说就比国家部长更有权力了,国家部长可以成批更换,贝尔丹小姐却只有一个,而且无与伦比。尽管她的出身只是来自最底层的普通制帽匠,粗壮、自信、善于争抢,非但不优雅,反而很粗俗,但这位“高级裁缝”把王后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因为她,在真正的革命爆发前十八年,在凡尔赛宫里爆发了一次宫廷革命:贝尔丹小姐打破了礼仪规定,也就是市民不得进入王后的“小房间”。这位女艺术家在自己的领域赢得了伏尔泰和当时所有的诗人和画家都没有赢得的东西:得到王后的单独接见。当她每两个星期带着新设计图现身的时候,玛丽·安托奈特就让所有的贵妇人都离开,和这位备受尊敬的女艺术家在上锁的私人房间里进行秘密商议,推出一个比昨天更加愚蠢的新时尚。这位懂得做生意的裁缝自然会利用这种胜利来捞钱。在玛丽·安托奈特对她付过高价以后,她就开始敲诈整个宫廷和所有贵族:她已经用巨大的字母在圣奥诺雷大街的商店招牌上宣布,自己是王后的宫廷供货商,然后高傲又漫不经心地对等待着她的顾客解释道:“我刚和王后陛下一起工作来着。”很快就有一群裁缝和刺绣工受雇于她,因为王后穿得越优雅,其他夫人也就更加努力,不甘人后。有些甚至重金贿赂这个不忠实的女魔术师,给她们缝纫王后自己都还没有穿过的衣服:时装的奢侈像一种疾病传播开来。国家的骚乱、议院的纷争、与英国的战争给这个非常虚荣的宫廷社交圈带来的震动都不如某件新的棕褐色长裙,那是贝尔丹小姐带来的时尚,或者是一种特别大胆的拖着裙裾的鱼骨长裙,或者是里昂第一次染出的一种丝绸颜色。每个关注自己的夫人都觉得自己有义务紧跟这场浮夸的闹剧,有一位丈夫哀叹道:“法国女人从来没有花这么多钱,最后却只是把自己变得可笑。”
但是在王后制造的这种气氛里,玛丽·安托奈特觉得这才是她的本职义务。在登上王座三个月后,这位小公主就已经一跃成为优雅世界的时尚玩偶,引领了所有服装和发型的潮流。所有的沙龙,所有的宫廷里都回荡着她凯旋的声音。这一点当然也传到了维也纳,从那里传来了不悦的回应。玛利亚·特蕾莎希望自己的孩子完成根本的使命,愤怒地退回了大师送来的一幅画像,她的女儿在上面打扮入时,彰显出了过头的华丽,像一个女演员,而不像是法国的王后。她气愤地警告女儿,但当然还是和以往一样毫无用处:“你知道,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适度地追随潮流,但绝对不要过头。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一位优雅的王后不需要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相反,简朴的装扮更适合她,会显得王后的等级更尊贵。既然她可以引领基调,那么全世界都会努力效仿,即便是她微小的失误。但我,我深爱我的小王后,会一步一步地观察着她,绝不能在向她指出这些小小的轻率行为的时候显得迟疑。”
每天早晨要操心的第二件事:发型。幸好这里也有一位高级艺术家待命,也就是莱昂纳尔先生,洛可可风格那创意不绝、超凡脱俗的费加罗这位尊贵的先生每天早晨坐六驾马车从巴黎前往凡尔赛宫,用梳子、洗发液和油膏在王后身上每天尝试新的高贵艺术。就像伟大的建筑师芒沙,在房子上面盖上以他命名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屋顶,莱昂纳尔先生在每个注重外貌的贵妇人的前额上盖上头发堆成的塔楼,把这座高耸的建筑装饰成象征性的图案,利用巨大的发针和大量定型发蜡,头发从根部像蜡烛一样竖起在额头上,比普鲁士掷弹兵的帽子大约高一倍,然后在空中,比如在眼睛以上半米开始建立这位艺术家真正的想象王国。不仅有果实、花园、房屋和船只、摇曳的海浪,用梳子在“女性头饰”或者“鸡窝”(博马舍在一本小册子里这样称呼它们)塑造一幅多姿多彩的世界景观,而且还根据时尚进行丰富的变化,按照当时的重大事件进行象征性的造型。这些蜂鸟的脑子在忙什么,这些大部分空空如也的女人脑子里在想什么,都必须在头上进行炫耀。如果格鲁克的歌剧引发了轰动,莱奥纳尔就立刻发明一种“伊菲盖妮发式”运用黑色的丧服缎带和狄安娜的半月形。如果国王接种了天花疫苗,那么这件令人兴奋的新闻就立刻会引发“接种发式”。如果美国的起义成了时尚,那么当天获胜的就是自由“发式”,但更卑鄙和更愚蠢的是:当巴黎的面包店因为饥荒被抢劫的时候,这些轻浮的宫廷人士却认为最重要的就是戴上“暴乱者的贝雷帽”来展示这个事件。这些空空荡荡的脑袋上面的艺术建筑越来越疯狂。头发的高塔逐渐因为巨大的底座和假发越堆越高,夫人们已经不能坐在豪华马车里了,而是只能挺直后背跪着,否则她们珍贵的发型就要撞上马车的顶棚。宫殿里的门框加高了,这样盛装打扮的贵妇走进来的时候就不需要弯腰了,剧院包厢的屋顶也加高了。这种反人类的发型给这些夫人的情人造成了很特别的尴尬问题,人们在同时代的讽刺文学里可以找到一些好笑的东西。但既然这是时尚,女人们就甘愿做出任何牺牲,而王后明显认为,如果她不引领或者是超越这些蠢事,她就不是真正的王后了。
维也纳又传来咆哮的回声:“我不得不指出一点,我在报纸上经常注意到一件事,就是你的发型!人们说,你的头发卷了高达三十六英寸的发卷,上面还有羽毛和缎带。”女儿就找借口回避她“亲爱的”妈妈,在凡尔赛宫,人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因此全世界都没有觉得这样特别引人注目(玛丽·安托奈特所说的世界永远只有宫廷里的上百名贵妇)。而莱昂纳尔大使继续兴致勃勃地建造着那些发型,直到全能的君主终于禁止了这种时尚,第二年,高塔拆除了,显然只是为了一种更奢侈的时尚腾出地方:插鸵鸟毛。
第三件操心的事:如果没有相称的珠宝,人们怎么可能永远穿戴得别致呢?不,王后需要比所有人都大的钻石和珍珠。她需要更多的戒指、手镯、手链、冠冕、发链和宝石,需要更多的鞋扣或者是弗拉戈纳尔画的扇子上的钻石镶边,要比国王两个弟弟夫人扇子上的钻石都多,比宫廷里所有其他贵妇的都多。尽管她已经从维也纳拿到了许多钻石,在结婚的时候也从路易十五那里得到了整整一箱传家的珠宝。但如果不是一直在购买更美、更珍贵的新宝石,当王后又有什么意义呢?凡尔赛宫里人人都知道——很快我们就会发现,人人都在谈论和窃窃私语这件事并不好,玛丽·安托奈特痴迷于珠宝。如果那些灵活机敏的犹太人,那些从德国来的犹太人波莫尔和巴桑日用天鹅绒托盘把他们最新的艺术品,把这些耳环、指环和扣子展现给她,她就无法抵抗。此外,这些善良人在做交易的时候从不为难人。他们知道尊重法国王后,尽管向她要两倍的价钱,但是可以赊账,也可以拿旧钻石半价抵扣。这种高利贷的买卖中的屈辱一方,玛丽·安托奈特从来没有察觉,只是四处借债——她知道,如有必要,她那位节俭的丈夫会介入。
现在维也纳的警告越来越严厉了:“所有来自巴黎的消息都说,你花二十五万里弗尔就买了一些手镯,这样就使你失去了收支平衡,使你负债,为了控制这件事,你甚至低价出售你的宝石……这样的行为使我的心都碎了,尤其是当我想到未来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你自己?”母亲绝望地对她喊道,“一位王后如此降尊纡贵地打扮,还要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大肆挥霍,真是颜面扫地。我只是太了解这种挥霍的习惯了,没有办法保持沉默,因为我太爱你了,想要你好,不想奉承你。请注意,不要因为这种轻浮的行为失去你刚刚即位时的威望。人们都知道国王很谦逊,那么所有过错就都会落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不希望你经历这样的变化与颠覆。”
钻石要花钱,服饰要花钱,尽管好脾气的丈夫一即位就把妻子的俸禄加了一倍,这只装得满满的钱箱想必还是有个漏洞,因为永远都面临着可怕的缺钱状况。
从哪里弄钱呢?幸好魔鬼为轻率的人发明了一个天堂:赌博。玛丽·安托奈特觉得宫廷里的赌博只不过是无害的晚间消遣,就像台球和跳舞一样:只需要花一点钱就可以玩毫无危险的雇佣兵纸牌。玛丽·安托奈特为自己和其他人发明了臭名昭著的法老牌,我们从卡萨诺瓦那里得知这是所有奸诈的骗子饱经检验的猎场。国王再次发出明令,任何赌博行为都要接受惩罚,但她的牌友无动于衷:警察无法进入王后的沙龙。国王自己不能容忍赌桌旁的金钱活动,可是这些轻浮的人完全不屑一顾:人们在他背后照样赌,还有望风的人,只要国王一来,就给出警报。然后纸牌就像中了魔一样消失在了桌子底下,人们只是在闲聊,所有人都在嘲笑这个善良的老实人,然后聚会继续。为了增加参与者,带来更多盈利,王后允许任何一个拿着钱的人走进小房间,来到绿色的赌桌前。偷渡者和走私犯也挤了进来,没过多久,城里的人们就都在谈论一桩丑闻,说王后在赌博的时候作弊。只有一个人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被自己的享乐行为蒙蔽了,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个人就是玛丽·安托奈特。一旦当她开始玩火,就没有人能劝阻她,她一天天赌下去,一直赌到凌晨三点、四点、五点,有一次甚至彻夜赌博,成了整个宫廷的丑闻。
维也纳又传来了回音:“赌博无疑属于最危险的娱乐,因为它引来恶劣的同伴和恶臭的流言……它通过赢钱的欲望紧紧地把人禁锢住,如果我们能够以正确的方式计算,我们也还是总会受骗,因为人没有办法长时间又体面地赢钱。所以我乞求你,我亲爱的女儿:不要屈服,你必须立刻戒掉这种冲动。”
但服装、打扮和赌博只能占据半个白天和半个夜晚。其他的忧虑随着钟表的时针又转了一圈:该怎么寻找娱乐方式呢?可以骑马出门,可以狩猎,这是王侯们一种古老的娱乐方式:但是如果要选一位同伴,她自己的丈夫就太无聊了,她很少选择她,而是更喜欢性情欢快的小叔子阿尔托瓦伯爵和其他骑士。有时候也会因为有趣而骑驴,尽管这不太高贵,但是当一头灰驴翘脚的时候,王后就以令人着迷的方式跌下来,整个宫廷都能看见她那蕾丝镶边的内衣和形状优美的双腿。冬天可以穿得暖暖和和,坐雪橇出去,夏天可以在傍晚看烟火取乐,参加乡村舞会,在公园里举办小型的夜间音乐会。只要从阳台上往下走几步,就可以和经过了精挑细选的社交圈置身于黑暗的保护之下,可以在那里欢快地聊天、开玩笑——当然都包含尊敬,但这种游戏里还是包含着危险,就像人生中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样。事后有个不怀好意的宫廷人士写了一本诗歌体的小册子,讲述的就是一位王后的夜间冒险,“晨光乍现”:这还有什么其他意思?国王,也就是那位宽容的丈夫,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挖苦而陷入激愤,人们依然保持着友好的往来。千万不要独自一人,千万不要在晚上待在家里,和书本还有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只要永远快乐的活动,永远的寻欢作乐。哪里出现一种新的时尚潮流,玛丽·安托奈特就是第一个追随者。阿尔托瓦伯爵刚刚——他对法国做出的唯一贡献——把赛马从英国引进来,人们就能看见王后坐在看台上,被几十个年轻的、热爱英国的花花公子簇拥着,一起打赌,赌哪匹马会获胜,因为这种新鲜的神经刺激感到激情澎湃。不过,这样的如火激情通常不会持续很久,大部分情况下,她昨天还着迷的东西,今天就已经厌烦了。只有不断地变化娱乐手段才能压制住她那种神经质的焦躁,毫无疑问,她内心焦躁的源头来自于床帏中的那件秘事。在上百种不断变换的娱乐手段中,她最喜欢的也是她唯一可以长久痴迷于此的不巧也就是使她的名声受损最严重的:假面舞会。它给玛丽·安托奈特带来了持续不断的激情,因为她可以得到双倍的享乐,既能享受作为王后的快乐,又可以借助暧昧不清的丝绒面具,让人们认不出她是王后,因此敢于一直走到柔情冒险的边缘,不像在赌桌边上,只是投入金钱,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女人。她乔装打扮成阿尔忒弥斯,或者是穿着娇俏的多米诺舞衣,从冰冷的礼仪高峰下到陌生、温暖的人潮中,戴着面具,战栗着体验温柔的呼吸、切近的诱惑和已经几乎坠入危险的感觉,可以在面具的保护之下,把手臂交给一个年轻帅气的英国绅士长达半个小时,或者向迷人的瑞典骑士汉斯·阿克瑟尔·冯·费尔森说几句大胆的话,表明这位女人多么喜爱他,但可惜,唉!但可惜,作为王后她不得不遵守道德。这些小玩笑之后在凡尔赛宫的留言里立刻有了粗俗的情欲色彩,在所有的沙龙里广为流传。有一次,宫廷马车行驶途中有个车轮断裂了,玛丽·安托奈特下车走了二十几步,搭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往歌剧院,秘密小报的内容就把这件蠢事虚构成了一次风流的冒险,玛丽·安托奈特不知道这些,或者说她根本不想知道。她的母亲徒劳地警告她:“如果是在国王陪伴的情况下,我会保持沉默,但他总是不在场,而且总是有那些巴黎名声最坏的年轻人,迷人的王后就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了。报纸和杂志过去在我看来总是能令我快乐,因为它们称赞我女儿的宽容大度和心地善良,现在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们只能听说有关赛马、赌博和彻夜纵情的消息,所以我根本都不想看报纸了。全世界都知道我对我孩子们是多么的疼爱,有多么温柔,但尽管如此,我没有办法改变人人都在谈论和讲述你这些事情的现状。我甚至经常避免走进社交圈,这样就耳不听为净了。”
但所有的建议对这个失去理性的女人都起不到作用,她已经不再理解别人对她的不理解。那么,为什么不享受人生呢,人生本来就没有其他的意义。她以令人震惊的坦率对迈尔西大使表述了她对母亲警告的回答:“她想要怎么样?我害怕无聊。”
“我害怕无聊”。玛丽·安托奈特用这句话说出了整个时代和她整个社交圈的关键词。十八世纪已经快要终结,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意义。王国已经建立起来,凡尔赛宫已经兴建完成,礼仪已经臻于完美,现在的宫廷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没有了战争,元帅们不过是身穿制服的道具,既然这一代已经不再信仰上帝,主教们不过是身穿紫色祭袍的优雅绅士,既然没有真正的国王陪在身边,也还没有养育王位继承人,王后也只不过是一个快乐的时尚女子。他们所有人都百无聊赖、一无所知地站在时代那波涛汹涌的洪水面前,有时候他们已经伸出了好奇的手,抓住了几颗闪光的小石子,像孩子一样笑着把玩它们,因为那强大的元素对他们手指的冲刷是那么的轻。但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越来越快的涨潮。当他们终于觉察到危险的时候,逃生已经太晚,游戏已经输了,生命已经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