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冕礼后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各地的铜匠、画家、建筑师和纪念币铸造师都忙得不亦乐乎。整个法国都怀着匆忙的激情,搬走早就不再“备受爱戴”的国王路易十五的肖像,喜气洋洋地给新任国王夫妇戴上花环:国王驾崩,国王万岁。
一个熟练的纪念币铸造师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谄媚艺术,就能给路易十六那张善良的庸人脸孔加上些许的帝王气质。因为除了短粗的脖颈,这位新国王的头颅绝对称不上不高贵:平坦而又后仰的额头,坚强的、几乎是勇敢的鼻峰,丰厚而敏感的嘴唇还有肉嘟嘟的、但是形状优美的下颌,圆润的脸孔,侧面看起来非常庄严,可以说是惹人喜爱。最需要进行美化的是他的眼神,因为这位高度近视的国王如果不戴长柄眼镜,三步之外就认不清人了。雕刻师的刻刀必须在这里费一番功夫,才能给这双眼皮沉重、眼神空芒的牛眼增加一点权威。路易身型庞大,举止也笨拙,穿着礼服显得挺拔却软弱,所有的宫廷画家都已经陷入了困难,因为这个年轻发胖、行动不便的人因为近视眼显得非常可笑,尽管路易十六身高接近六英尺,但在所有公众场合都显得像一个悲惨的人物(“可以见到的最糟糕的外形”)。他笨重地走在凡尔赛宫的镶木地板上,摇晃着肩膀,“像一个农夫推着犁耙”,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玩球。如果他匆匆迈步,他就会绊倒在自己的佩剑上。这个可怜人很清楚自己身体上的笨拙,于是感到尴尬,这种尴尬又演变成愚笨:所以每个人的第一印象都是,自己看到的法国国王是个可怜的蠢货。
但路易十六一点也不愚蠢,内心也并不狭隘。只是在公开亮相的时候,近视和精神上的羞怯(后者很可能是因为性方面缺乏男子气概)给他造成了可怕的障碍。每次交谈对于这位羞怯到病态的国王都是一次精神上的搏斗,因为路易十六知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缓慢而痛苦,于是面对聪慧、机灵、能干和能言善辩的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这个诚实的人在他们面前会感受到自己的笨拙,从而感到羞耻。可是如果人们给他时间组织思想,不要逼他快速地做出决定或者是给出回答,他就会让对他持怀疑态度的对手约瑟夫二世或者彼济翁感到震惊,因为他虽然说不上思路出众,但却具有诚恳、直率和健全的理解力。一旦他成功克服了自己那种神经质的羞怯,他就会表现得完全正常。总体来说,相比于讲话,他更喜欢阅读和写作,因为书籍很安静,也不会逼迫他。路易十六热爱阅读(人们很难相信这一点),可以说是博览群书,他在历史和地理方面有着丰富的知识,他还不断地精进着自己的英语和拉丁语水平,此外他还有出色的记忆力。他的文件和账簿都一丝不苟,秩序井然。每天晚上,他都以清晰、圆润、整洁得几乎像印刷体的字体,以虔敬的冷静将自己的生活写进日记里(“射死了六头鹿”“进行通便”),完全感受不到所有世界史上重大事件的震撼——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资质平庸、无法独立的有识之人的典型形象,天性适合当一名可靠的海关检查员或者是办事官员,在重大事件的阴影下从事一些纯粹的机械劳动和次要的活动,他适合做一切工作,只有一件工作无法胜任:当统治者。
路易十六性格里真正的灾难之处,在于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铅。某种壅塞、沉重的东西堵住了他的血管,所有事情在他看来都是艰难的。这个诚恳而又努力的人总是不得不克服某种物质障碍,克服心里的某种睡意或者是醉意,才能够做什么、思考什么或者只是感受什么。他的神经就像松弛的橡皮筋,拉不紧,松不开,无法挥动,迸发不出电光。这种天生的神经迟钝使得路易十六无法表达出任何强烈的感情:爱情(无论是精神意义还是物理意义上的)、友情、欲望、恐惧、痛苦、害怕,所有这些情感元素都无法穿透这层冷漠的皮相,就连直接的生命危险也无法将他从这种冷漠里唤醒。当革命军冲进杜伊勒里宫的时候,他的脉搏没有一秒变得更快,上断头台的前夜也不能使他得到愉悦的两大支柱——睡眠与食欲,得到撼动。即便是被手枪抵住胸口,这个人也绝不会脸色发白,不会从沉闷的眼睛里迸发出怒火,没有什么能够吓倒他,也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兴奋。只有最艰苦的劳作,比如射击和狩猎,可以至少让他的身体在外表上活动一下。所有柔和、精美、优雅的东西,也就是艺术、音乐和舞蹈都没有办法触及他的感知范围,任何一位缪斯和任何一位神灵都无法让他那迟钝的感官振动起来,甚至连厄洛斯也不行。除了他的祖父指定做他的妻子的那个女人,路易十六在二十年里从来没有渴望过另一个女人,他幸福而满足地待在她的身边,就像他满足地看待一切一样,他几乎无欲无求。因此,命运真是开了个恶毒的玩笑,恰好是要求这个迟钝得像动物一样的人来做出整个世纪史上最重要的决定,要求这个喜欢安逸的人面对世界上最可怕的灾难。因为就在行动开始的时候,意志的肌体应该绷紧,或是做出抵抗,但这个身强体壮的人却在某种最为可悲的层面上是软弱的:每个决定都会让路易十六感到最可怕的尴尬。他只能屈服,只能做别人希望他做的事情,因为他自己除了平静、平静和平静之外根本就是一无所求。他受到逼迫和惊吓,像每个人保证会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又同样软弱而痛快地答应另一个人相反的要求。只要你能够走近他,你就已经征服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软弱使路易十六不断地犯下无辜的罪行,以最诚实的方法做了不诚实的事情,被他的妻子和部长当球抛来抛去,一个软弱的国王,他不快乐,也没有态度。如果人们让他安静地待着,他就能够感到幸福,如果他真的要去统治国家,他就会陷入绝望。如果革命没有把利斧砍进这个温和而迟钝的人那粗短的脖颈里,而是给他一处小花园和一株毫无意义的植物,他就会比兰斯大主教把法国王冠戴在他头上的时候感到更幸福,二十年来他就冷漠地戴着这顶王冠,既无骄傲,也无尊严。
就连最爱奉承的宫廷诗人也不敢把这样一个善良而又缺乏男子气概的人奉为伟大的君主。与之相反,王后得到的却是各种形式、各种词汇的赞美,被做成大理石像、陶土人像、素瓷人像、蜡笔绘画和精巧的象牙微雕,被写进优雅的诗篇,所有艺术家都在狂热地竞争,因为她的脸孔、她的举止都恰好完美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风尚。温柔、纤细、优雅、迷人、轻佻而娇俏,十九岁的女王从一开始就成了洛可可风格的女神,成了时尚的典型和良好品味的主导人士。如果有一位女士想要变得美丽而迷人,就要努力模仿她。可是玛丽·安托奈特的面孔既无深刻内涵,也无法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她平滑、形状优美的鹅蛋脸有一些小小的不规则的尖锐之处,比如哈布斯堡家族那厚重的下嘴唇,还有那有些平坦的额头,她既不因为富有灵性的表情而显得迷人,也不具有个人色彩明显的特征。这张尚未完全舒展、还对自己颇为好奇的少女面孔有些冷漠和空荡,就像均匀上色的珐琅,直到之后几年的少妇生活里,她的身上才表现出某种庄严的丰盈与果决。只有那双柔软的、目光游离、容易流泪、却又很快会在游戏作乐中迸发出光闪的眼睛暗示着她感情的活跃,近视让她那双柔和的、不很深沉的蓝眼睛显出某种飘摇又感人的特质。但这张洁白的鹅蛋脸没有一处表现出坚强意志所刻下的坚硬线条:人们只能察觉到某种软弱、某种易于屈服的天性,容易听从别人的声音,非常女性化,总是只遵循自己感受的洪流。这种温柔的优雅也是玛丽·安托奈特身上最为人所称道的地方。这个女人身上真正美丽的实际上只有她那最为本质的女性特质,她那茂密的、闪烁着红光的灰金色的头发,她那瓷白色的柔滑肌肤、丰满柔软的身材,还有她那象牙一样光滑、柔软而又圆润的双臂的曲线,她那经过了精心保养的双手,这种少女初绽的芬芳尽管具有过于短暂、业已升华的魅力,却胜过了所有的模仿品所能让人感受到的内容。
因为即便是她肖像里少部分的杰作也无法向我们展示她最为本质的天性和她最为个人化的影响力。油画几乎总是只能传达一个人被迫保持不动的姿势,而玛丽·安托奈特最根本的魔力就在于她的一举一动那难以模仿的优雅。只有在鲜活的举止之中,玛丽·安托奈特的身体才会显露出与生俱来的音乐性。如果她抬高纤细的脚踝,纤长的身子穿过镜厅里夹道欢迎的人们,如果她娇俏地在一张扶手椅上顺从地靠下来,和人开始聊天,如果她突然跳起来,沿着台阶轻捷地跑下去,如果她用自然的优雅姿态将白得发光的手伸出来,让人亲吻,或者是轻柔地把自己的手臂环抱在一位女友的腰上,她的举止会显得毫不费力却又完美无缺,完全出自女性身体的本能。“当她站立的时候,”平日里相当冷漠的英国人霍拉斯·沃尔波尔迷醉地说道:“她就是一尊美丽的雕像,当她走动的时候,她就是优雅的化身。”的确如此,她骑马和玩球的时候就像一位亚马逊女战士。无论在哪里,只要她那柔韧而富有天赋的身体开始了动作,她就超越了所有人,成了宫廷里最美丽的女士,不仅仅灵巧,而且具有感官上的魅惑性。着迷的沃尔波尔曾经激烈地反驳那些有关她跳舞并不总是符合节奏的指责,说那肯定是音乐错了。出于某种清楚的直觉——每个女人都了解属于自己的美的法则——玛丽·安托奈特生性好动。她真正的性格充满了不安,不愿意静坐、听讲、阅读、倾听和思考,甚至睡觉在某种程度上对她来说都是难以容忍的对耐心的试炼。只有来回奔忙,不断地开始做一件事,再去做其他事,什么都不做完,总是忙来忙去,而不是严肃地追求什么。总是觉得时间没有静止,只要赶上时间,追上时间,超过时间!吃饭要快,只能匆匆吃几口甜食,睡眠要短,不要长久思考,只要不停地继续忙碌!玛丽·安托奈特做王后的二十年就是永恒的、围绕自我进行的旋转运动,从不关注外在的或内在的目标,在人格上和政治上都完全没有任何进展。
这种不安定的气质,这种从不关注自己内心的态度,这种自我荒废属于一种巨大的、只是用错了地方的力量,这也正是玛丽·安托奈特的母亲对她恼火的原因:这位了解人心的老妇人清楚,这个女孩有天赋,也有灵气,本来可以比现在发展得好几百倍。玛丽·安托奈特只需要做她自己,就能够拥有国王的权力。但是,灾难在于,她始终舒适地安于自己的精神水平。作为一个真正的奥地利人,她无疑拥有许多天赋,可惜她就连一点严肃地运用或者深入地发展自己天赋的意志力也没有:她轻率地消磨着自己的天才,只是为了自我消遣。“她最初的冲动,”约瑟夫二世这样评价她,“永远都是正确的,只要她能够坚持下去,再多加上一点思考,她就会变得超凡出众。”但是对于她那任性的脾气,就连这一点思考也已经成了负担。任何不是一时兴起的思想对她来说都意味着艰苦奋战,她那任性而无拘无束的天性憎恨所有精神层面的奋战。她只想要游戏,只想轻率地对待所有人和所有事情,不想付出努力,也不想进行真正的工作。玛丽·安托奈特说话只用嘴巴,不用脑袋。如果别人对她说话,她都是漫不经心地,时听时不听,在对话的过程中,她的迷人的魅力和闪烁的轻盈魅惑着别人,她的所有思想还没有编结成型,就再次崩散,她什么也不保证,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书也不读完,从来不为了汲取出某种意义和真正的经验而去钻研任何一个知识点。因此她从来不需要书籍、国家文件、严肃事务、耐心和专注力,只是非常不情愿地匆匆涂写完最重要的信件。即便是写给母亲的家书,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出她想要仓促写完。千万不要抱怨生活,不要让头脑变得阴沉、乏味或者是忧郁!谁掩饰了她那懒于思考的特点,她就认为谁是最聪明的人,谁要求她进行艰苦的奋战,她就认为谁是迂腐的学究,她就这样一举疏远了身边所有骑士和女性朋友们中间那些理智的劝告者。她只愿意享乐,只愿意不受到思考、计算和俭省的干扰,她就这样想,她圈子里的所有人也都这样想。只为感官活着,而不去思考。整整一代人的道德就是如此,十八世纪就是如此,命运充满象征性地让她成了女王,她显然也要和这个时代一同降生,和这个时代一同灭亡。
没有一位诗人能够想象出这对极为不同的夫妇之间的显著性格差异。直到身体的神经末端,直到血流的节奏,直到他们脾气的每一次震动,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在所有的特征上都呈现出完全对立的特点。他沉重,她轻盈,他笨拙,她灵巧,他沉闷,她欢快,他神经迟钝,她热情似火。在内心深处也是这样:他犹豫不决,她决心果断,他长久思考,她全凭兴致说出“是”还是“不是”,他非常虔信,她幸福地热爱着世界,他谦虚有礼,她娇俏自信,他富有学究气质,她做事轻佻,他节俭,她挥霍,他过度严肃,她过度爱玩,他的思想里有静水流深,她的脑子里全是泡沫和飞舞的浪花。他觉得最舒服的时候是自己待着,她则喜欢热闹的社交圈,他喜欢怀着动物般的饕餮大吃特吃,畅饮烈酒,她却滴酒不沾,吃得又少又快。他生活的重心是睡眠,她却是跳舞,他的世界是白天,她的世界却是夜晚。他们生命的时钟就这样像日月交错。十一点左右,当路易十六躺下睡觉的时候,玛丽·安托奈特才真正开始放出光彩,今天在镜厅,明天在舞会上,永远在去往其他地方。等到早晨,国王已经狩猎了几个小时,她才开始起身。他们的习惯、喜好与时间安排没有交汇点。实际上,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在生活中的绝大部分都“分开生活”,就像他们几乎总是“分床而睡”(玛利亚·特蕾莎对此极为遗憾)一样。
那么,这是一段糟糕的、充满争吵的、怒火迸发的、努力维持的婚姻吗?完全不是!相反,如果丈夫不是在一开始没有展现出男性气概,引发令人尴尬的影响,这本可以是一段舒适和令人满意的婚姻,甚至是一桩完美而幸福的婚姻。因为在紧张关系出现的时候,双方都需要某种力量,也就是意志必须和另一种意志对抗,必须硬碰硬。但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都在避免任何形式的摩擦和紧张,他是出于身体上的懒惰,她则是出于灵魂上的懒惰。“我的品味和国王不一样,”玛丽·安托奈特在书信中口无遮拦地透露,“只有狩猎和机械工才能够吸引他……您会同意我的态度,因为我待在铁匠炉里也没有特别优雅:我无法在那里扮演火神,如果要扮演爱神,我的丈夫可能会比我从事我的其他爱好而更厌恶我。”路易十六再次发现这些令人眩晕的喧闹享乐不太合他的胃口,但这个软弱的男人既没有意志,也没有力量对此进行激进的干涉,只好对她无节制的行为报以温和的微笑,说到底,拥有这样一个饱受称赞的迷人妻子还是值得骄傲的。只要他贫乏的情感能够显示出一点波澜,这位谦逊的人就会以自己的方式——也是笨拙和诚恳的方式——对他美丽的、比他更有理解力的妻子表现出完全的顺从,他意识到自己的自卑感,于是躲在一边,不要抢她的风头。她则反过来,稍稍取笑一下这个听话的丈夫,但毫无恶意,因为她也以某种宽厚的态度喜爱着她的丈夫,就像喜欢一只毛茸茸的圣伯纳犬,可以挠挠他,爱抚他,因为他从来不对人吼叫,只是顺从地待在角落里:她无法长期对这个善良的胖子心怀恶意,仅仅出于感激之情,她也无法生气。因为他让她任性妄为,温柔地做出退让,只要她不愿意,他绝不未经通报就走进她的房间,他是一个理性的丈夫,尽管节俭,却愿意偿还王后的一切债务,最后甚至还允许她拥有情人。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生活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是注意到这个人的所有弱点背后那个令人尊敬的人格。这桩出于外交考量而缔结的婚姻逐渐发展成了一段真正的战友关系,一种良好的心灵上的陪伴,比那个时代大多数王侯的婚姻都更加真挚。
只有爱情,这个伟大而神圣的词汇,在这个场合最好不要牵扯进去。如果要论及真正的爱情,缺乏男性气概的路易十六在内心里缺少活力,此外,玛丽·安托奈特对他的好感又包含了太多的同情,太多的居高临下,太多的宽容,这种温和的混合情绪还称不上爱情。这个敏感而又温柔的女人出于责任感和国家利益,必须在身体上献身于她的丈夫,但如果我们设想,这个肥胖、怠惰、感觉迟钝的男人,这个福斯塔夫可以唤醒这个快乐的女人身上涌流的情欲,或者是令她满足,这个设想就是没有意义的。“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爱情。”约瑟夫二世在探访巴黎回到维也纳后,以就事论事的平静语气简短而清楚地汇报说。当她写信给母亲,说她觉得这三兄弟里,还是上帝赠给她做丈夫的那一位最值得爱的时候,这个不小心冒出来的“还是”泄露了天机,比她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更多:既然我无法得到一位更好的丈夫,那么这个永远善良的丈夫就始终“还是”最可以接受的替代品。这一个词衡量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种不冷不热的温度。如果说玛利亚·特蕾莎最终对这种有韧性的婚姻状况感到了满意,只是她听到了另一个女儿在帕尔马经历了更糟的事情。玛丽·安托奈特在这段关系里稍微掩饰了一下她的心理状态,她只是更懂得如何对别人掩饰。实际上,她只把自己的国王丈夫视为无物,视为某种“可以忽略的量”!但玛丽·安托奈特忘记了维护婚姻的形式,从而也忘记了丈夫的名誉(玛利亚·特蕾莎不能原谅这一点)。幸好她的母亲及时捕捉到了她的轻率之词。她的一位国务上的朋友罗森贝格伯爵去凡尔赛宫访问,玛丽·安托奈特热情地欢迎了这位优雅且爱献殷勤的老先生,对他非常信任,以欢快的闲聊口吻写了一封信寄往维也纳,讲述舒瓦瑟尔公爵觐见的时候,她是如何悄悄捉弄了一下她的丈夫。“您肯定不肯相信,我用了什么巧计,没有求得国王的允许就见到了公爵。我说,我很想见一见舒瓦瑟尔公爵,但是日子还没有选定,我做得很妙,这个可怜的人甚至帮我找到了我接见他的最方便的时机。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我只是充分利用了我作为妻子的权利。”玛丽·安托奈特就这样轻率地用墨水写下了“可怜的人”这个词,毫不留意地把信封上,因为她觉得自己只是讲了一件有趣的轶事,“可怜的人”这个称呼,在她心里只是出于诚恳的善意: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但维也纳读到这个掺杂着同情、怜悯和轻蔑的词却觉得是另一种意思。玛利亚·特蕾莎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包含着多么危险的错误,法国王后竟然在私人信件里将法国国王,也就是基督教世界的至高主人公开称为一个“可怜的人”,竟然不尊重和崇敬身为君主的丈夫。这个疯女孩不知道会在花园宴席和舞会上和朗巴勒夫人、波利涅夫人,以及那些年轻骑士用什么样的语气大胆地嘲笑法国的统治者!维也纳立刻进行了严肃商议,寄给玛丽·安托奈特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件,这封信数十年来都属于不对外公开的皇家档案。“我没有办法对你的所作所为表示缄默,”老女皇这样斥责自己忘记了责任的女儿,“你写给罗森贝格的信件,令我感到极度震惊。你那是什么表达,多么轻率!之前那位善良、温柔、具有献身精神的玛丽·安托奈特女大公去哪里了?我现在只能看到阴谋、小人的仇恨、嘲讽与恶意,只有蓬巴杜夫人和杜巴丽夫人才会玩弄这种阴谋,但一位公主不会这样,更不用说是一位出身于讲究善良和分寸的哈布斯堡-洛林家族的公主。我一直对你取得的快速进展和得到的阿谀奉承感到不寒而栗,今年冬天以来,你一直在纵情享乐,投身于可笑的时尚潮流。在国王缺席的情况下,追逐各种享乐,尽管你知道,他对此并不高兴,只是屈服于你,或者只是在容忍这一切,这一切都证实了我在之前写给你的信件里表达出来的不安。我通过这封信只是在确认。你用的是什么表达!‘可怜的人’你对他所有的让步的尊敬和感激之情去了哪里?我让你对你自己的行为进行反省,不再说什么,尽管我本可以说很多话……但如果我发现还有这种不得体的事情发生,我就不会继续保持沉默了,因为我那么爱你,我比以往更能预见到这些事情,因为我清楚你是那么的轻率、那么的急切、那么的不假思索。你的幸福很可能会迅速走向终结,你会因为你自己的过错陷入巨大的不幸,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可怕的享乐欲,这一点让你无法做严肃的事情。你到底在读些什么书?让你竟敢插手所有最重要的事务和部长的任命?好像神父和迈尔西在你的眼里已经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因为他们没有奉承你,因为他们希望你幸福,而不只是取悦于你,利用你的弱点,有一天你会看清楚的,但那就太晚了。我希望你不必经历这一刻,我请求上帝早点终结我的日子,因为我对你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我不能忍受失去我的孩子,看着她变得不幸,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充满柔情地爱着你。”
因为这个太开心的时候说出来的玩笑话“可怜的人”,就已经太早地描画出了墙上的魔鬼,她是不是太夸张了?但玛利亚·特蕾莎这次的话并非偶然,而是一个征兆。这个表达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她,让她注意到了路易十六在自己的婚姻里是多么的不受尊敬,在整个宫廷里是多么的不受尊敬。她的心灵感到不安。在一个国家里,对君主的蔑视就意味着已经掏空了最坚实的梁柱,也就是他自己的家庭。那么在暴风雨中,还能够有什么支柱是屹立不倒的呢?一个受到威胁的王国如果没有君主,如果王座周围净是在血脉上、头脑里和心里都对君王的思想毫无感触的小人物,那该怎么办呢?一个软弱,一个喜欢寻欢作乐,一个犹豫不决,一个不去思考,这样轻率的组合该如何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统治他们的王朝?老女皇实际上根本没有对女儿生气,她只是感到担忧。
的确,怎么能够对这两个人发火,对他们报以谴责呢?即便是他们的控方国民议会,也很难将这个“可怜的人”说成是暴君和恶棍。在内心深处,这两个人并没有一丝恶意,就像大多数资质平庸的人一样,他们并不狠毒,并不残忍,也没有对荣誉的渴求或者是过高的虚荣心。但可惜的是,他们的优点也只不过是市民的一般水平:正直的善良,松懈的宽容,好脾气的良好意志。如果是在一个平淡的时代,他们一定会受到尊敬,尚可成为正面形象。但在这个戏剧化地突飞猛进的时代,人们的内心也随之高歌猛进,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更懂得如何体面地赴死,而不是坚强而具有英雄气概地活下来。每个不懂得成为命运主人的人都只能臣服于命运——所有的失败都有其意义和罪责。歌德已经公正地评判了玛丽·安托奈特和路易十六的案例:
为什么用一把扫帚就能把一位国王赶走?
如果国王都是这样,
他们就都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