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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头歌

胎儿呀,

何故惊动?

是不是知晓了母亲的心,

害怕了呢?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这种犹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依然带着充满弹力的深刻余响,清楚地残留在我耳中。

凝神倾听,我突然产生一种直觉,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总觉得附近某个地方有时钟在嘀嗒作响。想着想着,我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那蜜蜂振翅的余响越来越微弱,周围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猛然睁开眼。

一颗蒙着白灰的灯泡从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散发出橘红色光芒的玻璃灯泡侧方,趴着一只硕大的苍蝇,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灯泡正下方是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而我正呈大字形躺在上面。

好奇怪啊……

我维持着大字形的躺姿,用力睁大眼睛,上下左右转动眼球。

这是个用蓝黑色水泥墙围成的房间,约莫两间见方。

其中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高大的竖长形磨砂玻璃窗,上面装了黑色铁格栅和铁丝网的双层防护装置,感觉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

在没有窗户的那面墙的墙根处,床头朝着房门的方向,横着一张坚固的铁床,但洁白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没有人在上面睡过。

好奇怪啊……

我略微抬起头,环视自己的身体。

我穿着崭新的白色双层粗棉布和服,胸前系着一根短纱布带,从和服中伸出的肥胖臃肿的四肢黑黢黢的,满是污垢……那种肮脏……

越来越奇怪了……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右手,试着抚摩自己的脸。

鼻骨凸出……眼窝凹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

我猛地跳起来,又摸了一遍自己的脸,惊恐地四处张望。

这是谁啊……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瞬间感到一阵擂鼓般的心悸……呼吸也随之急促,逐渐变成濒死的喘息,随后又恢复平静。

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我居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谁……至于留在脑海中有关过去的记忆,就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嗡的时钟声——仅此而已。

然而,我的意识却很清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寂静的黑暗环绕在这个房间外面,无边无际地向外延伸……

这不是梦……的确不是梦……

我跳了起来,飞奔到窗前,凝视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试图唤醒某些记忆……然而,这只是徒劳。磨砂玻璃映出的只是头发蓬乱、宛若恶鬼的我的影子而已。

我转身奔向床头附近的房门,面孔凑近只有钥匙孔开着的黄铜门锁。然而,门锁表面没有照出我的面孔,只反射出昏黄的光。

我搜索床底,掀开被褥检查,甚至解开衣带查看和服内侧,但是别说是我的名字,连一个缩写字母都没有找到。

我呆立在原地。我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如此想着,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和服带子,垂直地坠入某个无限的空间。伴随着发自肺腑的战栗,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

那是金属般奇怪的高亢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尚未让我回想起任何过去的事情就被四周的水泥墙吸收,旋即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却仍旧徒劳无功。那声音剧烈地波动、旋转,然后消失,只是让四面墙、三扇窗和一扇门显得更加肃杀寂静而已。

我又想发出尖叫……可是,声音尚未发出,就缩回喉咙深处。每次发出尖叫就愈发静寂的感觉令我心生恐惧……

我的后槽牙开始咯咯作响,膝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是谁……我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喘息。我被一种想叫叫不出、想走走不掉的恐惧感围绕,我呆立在房间中央,喘息不止。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越是思索,我的呼吸就越是急促,喘息声寒风般在深夜的四壁上回响。

不久,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浑身僵硬,冷汗直流,仿佛下一刻就要仰面倒下。我不禁认命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瞬间,我猛地机械般挺直了身躯。我陡然睁开双眼,凝视床对面的水泥墙。

因为,我听到水泥墙后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感觉像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异常嘶哑,让我觉得完全不像人类的声音。然而那声音中饱含的悲痛感情,却穿透水泥墙传入我的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你再一次……让我听听刚刚的声音……”

我愕然地瑟缩起身体。即使我确信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身后,随即又转过头来,再度凝视渗透出女人声音的水泥墙,恨不得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间的大哥……是我,是我啊!是大哥曾经的未婚妻……是曾经要成为大哥妻子的我……是我啊!请你……请你让我再听听刚刚的声音……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睁圆双目,张大嘴巴,像被那个声音吸附着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三步,随后双手用力按住小腹,全神贯注地凝视那面水泥墙。

那是无比纯真的呼唤,仿佛能把听者的心脏吊到虚空,同时也是充满绝望的呼唤,几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彻底冰冻……不知她从何时开始呼唤我……也不知她今后还会继续呼唤我几千年、几万年。这深切、幽怨的声音,此刻正在深夜的水泥墙后不停地呼唤着我——是我吧?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忘了我了吗?是我,是我啊!大哥忘了我了吗……忘了我这个未婚妻了吗?……和大哥在一起之前的那天晚上……举行婚礼前的那天深夜,大哥亲手杀死了我……我复活了……我从墓中复活来到了这里。我不是幽灵……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大哥忘记当时的事情了吗……”

我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再次瞪大眼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多奇怪的一番话啊。

墙后的少女认识我,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说她在跟我举行婚礼的前一晚被我杀害,还说她复活回来了。她被囚禁在跟我一墙之隔的房间中,昼夜不停地呼唤着我。她不顾一切地叫喊着让人无法想象的离奇事情,试图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她是疯了吗?

还是说她是认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疯子,是疯子……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哈哈哈……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是面部肌肉愈发僵硬,笑容冻结在脸上……接着,更加凄厉的声音穿透水泥墙传来。我再也笑不出来了……那种的确认识我的笃定口吻……那种严肃……悲怆……

“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我是如此痛苦……一句话就好,一句话就好……请你回答我……”

“……”

“一句话就好……你回答我……一句话就好。那样,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知道……我不是疯子。院长就会知道……大哥你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我们就能一起出院了……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回答我……”

“……”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痛苦吗……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都在这样呼唤着你,你难道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吗……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啊……啊……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已经……”

这时,墙后开始传来新的声响。不知是手掌还是拳头,反正是人类柔软的手拍打水泥墙的声音。是柔弱女子的手拍打水泥墙的声音,带着皮开肉绽也无所谓的气势。想象着墙后四处飞溅的血迹,我仍旧咬紧牙根,圆睁双目。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死在大哥手上的我啊!是复活的我啊!是除了大哥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妹妹啊!我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大哥忘记我了吗?”

“……”

“大哥你也一样。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这里。我们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分开囚禁在这家医院。”

“……”

“只要大哥回答我……我的话就会变成真的。只要大哥想起我,就能证明我和大哥……都不是精神病……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只要你回答一句话……只要你叫出我的名字……茂代子……啊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啊……我快要无法出声……我的眼前……开始变暗……”

我不由得跳到床上,紧紧贴在声音传来的那面蓝黑色水泥墙上。我想回答她……想帮助少女消除痛苦……想尽快确定我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已经无法抑制这种冲动。然而……我咽下一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悄悄从床上滑下来,凝视着墙壁上的一个点,一步步退到反方向的窗户附近,试图尽量远离那个声音。

我无法回应她——不对,是不能回应她。

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未婚妻。即使听着她如此深切、悲痛又纯真的呼唤,我依然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我能够确切想起的过去的记忆,就只有刚刚听见的嗡嗡的时钟声。我就是一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痴呆症患者啊!

这样的我,怎么能以她丈夫的身份回应她呢?即使回应她能够让我获得自由,但是届时能否得知我真正的身世和正确的姓名也是未知数……我连她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患者都无从判断……

不仅如此。万一她确实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她这么痴狂地呼唤的对象只是她一个严重的幻觉,那将会怎么样呢?要是我稀里糊涂地回应她,岂不是会酿成大错吗?……何况,万一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于世,并且另有其人,那又该怎么办呢?我岂不就因为自己的轻率抢走了别人的未婚妻吗?我岂不就冒犯了别人的恋人吗?这种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地袭上心头,我不停地吞咽唾沫,紧紧攥住双手。在此期间,她的呼唤依然不间断地贯穿墙壁,朝我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那呼唤声柔弱而痛苦,仿若幽灵,却包含着无尽的纯情……

我双手拉扯头发,十根长长的指甲不停地抓挠头皮,几乎要挠出血来。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啊!快点……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用手掌用力地搓着脸。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叫出来,但又及时噤声。此刻的我连这种话都不能断言……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可以否定她的话的证据……别说是有没有兄弟姐妹、家在何方……我现在就连自己是猪还是人都不知道……

我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自己耳朵后面的骨头,脑海中却没有涌现出任何记忆。

但是,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中断,气息断断续续,几乎让人无法听清,逐渐达到悲痛的顶点。

“大哥……大哥……请你……请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啊……”

我像是被那个声音驱使着似的,再一次环视四周的墙壁、窗户和门,我向前奔跑,旋即又停住脚步。

我想要逃到什么都听不到的地方……

刚产生这个念头,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跑到应该是入口的房门前,拼尽力气撞向固若铁板的蓝色房门,尝试从黑黢黢的钥匙孔往外面窥探……但是,那固执的拍打声依然不绝于耳,呼唤声变得断断续续,在那些声音的威胁中,我逐渐开始神志不清……我尝试用双手摇晃窗户的铁栅栏,总算将下方的一个角落晃得有些松动,但是似乎无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将其拽脱。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间中央,一面瑟瑟发抖,一面再次环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究竟还在不在人世?难道说我刚刚已经来到了幽冥世界,正在遭受某种痛苦的责罚?

在这个房间恢复意识的同时,我刚缓回一口气,马上就坠入了忘却自我的无间地狱……没有任何回响……能听到的唯有时钟的嗡嗡声……

随后,我又坠入了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人的呼唤声折磨的绝望的活地狱……面对这仿佛并非存在于人世的悲剧恋情,我既无法救赎,也无法逃离,承受着无尽的苛责……

我用力跺向地面,直到脚后跟都感到疼痛才颓然坐下,仰面躺到地上……随后又再度站起来,环视整个房间……我希望让自己的注意力脱离隔壁房间若有若无的拍打声和那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然后尽快回忆起自己的过去……让自己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并给予她明确的回应……

我不知道自己像这样在这个房间里疯狂转悠了多久……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可是,我的脑海中依然一片空白。别说是与她有关的记忆了,我甚至没有想起任何与我自己有关的信息。空白的记忆中,只有一个空白的我,被莫名其妙的女人的呼唤声追赶着,慌不择路,疯狂挣扎。

不久,隔壁少女的叫声越来越微弱,变得跟丝线一般尖细,最终化为气息奄奄的抽噎声,深夜的四面墙壁又被寂静笼罩。

同时,我也感到一阵疲惫。我疯累了,思考累了。听着似乎是从门外走廊尽头传来的嘀嗒嘀嗒的钟声,我也不知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我渐渐陷入了最初的无意识状态,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现在面临着什么状况……

咔嗒……耳畔传来这样的声响。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靠在入口对面的墙角,手脚向前伸着,脸颓然地垂到胸前,凝视着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细一看……地板上、窗户上、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变亮,泛着苍白的光。

叽叽啾啾……轰轰隆隆……

麻雀的叫声……电车驶向远方的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天亮了啊……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双手用力揉着眼睛。大概是因为沉沉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天未亮时发生的种种怪异恐怖的事情,已经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想要尽情地舒展一下僵硬发痛的身体,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但是刚开始吸气,我就猛然闭上了嘴巴。

对面的房门一侧,有个紧挨着地板的小门打开了,一个放有白色餐具和银色餐盘的原木托盘被推了进来。

看到那些东西的瞬间,我心中悚然一惊。今天早上的种种疑惑又开始在我脑海中翻涌……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踮着脚跑到小门旁,一把抓住那个将原木托盘送进来的红润的、圆嘟嘟的女人手臂……于是……托盘、吐司面包、蔬菜沙拉盘子和牛奶瓶全都哗啦啦地滚落到地板上。

我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请你……请你告诉我,我……我的名字是什么?”

“……”

对方纹丝不动。从白色袖口中伸出来的两条红萝卜般的冰冷手臂,在我两只手的抓握下瞬间变紫。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不是疯子……不是……”

“啊!”

年轻女人的尖叫声在小门外响起。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地挣扎。

“有人吗……快来人呐!七号患者他……啊,快来人呐……”

“……嘘。别叫,别叫……请你别叫。我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儿……只要你回答我,我就放开你……”

外面响起哇哇的哭声。我的双手瞬间松了力气,女人的手臂一下子从小门中抽了出去,哭声也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了啪嗒啪嗒跑向走廊远处的脚步声。

被我拼命抓住的手臂挣脱了,我骤然间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我慌忙用双手撑住身体,茫然地环视四周。

接着……怪事再度发生。

迄今为止始终紧绷的情绪随着我摔倒在地,瞬间松懈下来,与此同时,一种无以言表的滑稽感从肺腑深处涌上来,令人难以抑制。那种滑稽感异常古怪……滑稽得仿佛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在沙沙抖动。它似乎从我的灵魂深处缓缓升起,撼动我的整个身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只有笑到骨肉四散,我才能将它摆脱。

啊哈哈哈哈。我真是愚不可及!名字有什么关系?就算忘了也没有任何不便!我不还是我吗?啊哈哈哈哈……

意识到这件事,我越发无法忍受地躺到地板上。抱头,捶胸,顿足,放声大笑。笑……笑……笑……笑。我吞咽泪水,哽咽,扭动身体,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这里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我不认识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他之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今后又打算做什么?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没有头绪。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啊哈哈哈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未免太不可思议、太可笑了。啊哈……啊哈……可笑,可笑……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哈……

啊啊,好难过。我受不了了,为什么我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我不停地笑着在人造石地板上打滚,不久便耗尽了全部力气,好笑的感觉忽然间消失了。我站起来,揉着眼睛仔细一瞧,发现在我的脚趾前方,滚落着刚刚那场骚乱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盖着盖子的牛奶瓶。

看见这些东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同时,一股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涌上来。于是,刚系好散落到一旁的衣带,我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抓住还温热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了黄油的吐司面包开始狼吞虎咽,接着又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把这些令人无法抗拒的美味塞满口腔,咔嚓咔嚓地嚼碎,伴着牛奶咕嘟咕嘟地咽下去。吃饱喝足后,我爬上横在身后的床,在崭新的床单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闭上眼睛。

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也许是吃得太饱了,我感觉浑身无力,手掌和脚底暖融融的,头脑渐渐变成昏暗的空洞……各种清晨的声音在洞中远远近近地穿梭,飞来又消失……我是如此倦怠……如此消沉……

人来人往的吵嚷声,匆匆忙忙的走路声,拖着木屐不急不缓的声音,自行车的响铃声……远处的某户人家挥舞鸡毛掸子的声音……

遥远的高处,乌鸦在嘎嘎啼叫……貌似是附近的厨房,传来杯子打碎的声音……离我最近的窗外,忽然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真讨厌……真的……受不了啦……什么嘛……简直是开玩笑嘛……嘻嘻嘻嘻嘻……”

随后,我的胃里发出喜悦的咕咕声……这些声音融合在一起,飘向遥远的世界,成为一个令人沉醉的美梦……我的心情是如此美妙……如此惬意……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清晰而奇妙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应该是汽车的喇叭声,听起来宛如巨大的笛声……哔……哔……哔哔哔哔……是一种格外高亢的声音,令我觉得仿佛有什么可怕而急迫的事正在朝我逼近。那个奇妙的声音用哔哔哔的声音超越并吓退了营造出清晨静谧氛围的各种声音,穿过大街小巷,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朝我沉睡的头颅奔来。就在它即将来到我的身边,马上就要钻进我乱糟糟的头发中时,突然又转向一侧,绕了一个大弯,发出响亮的轰鸣声,徐徐飞向一千米开外的地方,而后再度掉转方向,发出仿佛要渗入我耳膜深处的尖锐的声音,急速朝我逼近,不久又戛然而止。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同时,整个世界陷入寂静,我的睡意越来越浓……

我舒舒服服地睡了大约五分钟,突然听见床头旁的钥匙孔发出咔嗒一声,紧接着是沉重的门扇开启的嘎嘎声。伴随着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进来了。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回头望去……但……定睛细看,我不禁吓了一跳。

在我眼前,在缓缓关闭的坚固的房门前,出现了一张小藤椅。有个脑袋几乎要顶到房顶的怪人正站在藤椅前俯视着我。

那是一个身高疑似超过两米的巨人,他的脸像马脸一样长,肤色像陶瓷一样苍白。细长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鲸鱼眼睛一样的小眼睛,苍白的瞳仁如同枯槁的老人或者濒死的病人,无神又浑浊。鼻子像外国人一样高挺,鼻翼上泛着苍白的光泽。硕大的嘴巴紧紧闭着,绷成一条直线,唇色与肤色同样苍白,不禁令人怀疑他是否罹患某种重病。尤其是那仿若寺院屋顶的宽阔额头,还有那军舰船头一般巨大的下颚,实在是过于骇人……一看就是一个性格古怪、异于常人的人。他油亮的黑发往两边梳,身穿看起来很昂贵的褐色毛皮外套,胸前晃荡着一块白金色怀表。他在身前搓揉着细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站在应该是女性使用的豪华藤椅前,像极了被魔法召唤出来的西方妖怪。

我战战兢兢地仰视着对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从蛋壳中孵出来的生物,我屏住呼吸,不停地眨动双眼,舌头在口中怯懦地嚅动。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又产生一个直觉,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坐汽车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我不由得面向他,坐直了身体。

从那位巨人绅士浑浊的小眼睛深处,迸发出隐含威严的冷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脑袋垂了下去。

然而,巨人绅士似乎丝毫不在意我的状态,以一种极为冷静的态度将我粗略地检视一遍后,抬起头,开始缓缓地环视房间里的情形。在那苍白、浑浊的目光从房间的一个角落移动到另一个角落时,我莫名觉得自己今早醒来后的种种可笑行径全部被他看穿了,不禁更加缩紧了身体……这个恐怖的绅士来这里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啊……我内心深处既恐惧又困惑……

就在这时,巨人绅士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威胁似的,突然佝偻起身体,朝前弯下腰来。他的手慌里慌张地插进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条白色手帕,匆匆捂住口鼻,随即背过身去,浑身发抖,发出一阵与他的体型并不契合的低微、虚弱的咳嗽声。片刻后,他的呼吸总算平复下来,再次缓缓地转过身来,朝我行了一礼。

“你好……恕我身体欠佳……穿着外套……”

他的嗓音依然与体型不契合,像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听到他声音的同时,我莫名地放下心来。这位巨人绅士不像他的外表,似乎是个温和、亲切的人,我为此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巨人绅士毕恭毕敬地将一张名片递到我眼前,随即又咳嗽了起来。

“我是……咳咳……不……不好意思……”

我双手接过名片,朝他点头致谢。

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授

医 学 部 长

若 林 镜 太 郎

我将这张名片反复看了两三遍,再度哑然失声,忍不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站在我面前强忍着咳嗽的巨人绅士。

“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

我喃喃自语着,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时,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开始轻微地抖动。我想,这种异常的表情说不定是这个人特殊的微笑方式。紧接着,那苍白的嘴唇缓缓嚅动起来。

“没错……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七号病房。在你睡觉的时候前来打扰,实在抱歉,但是我突然过来是有原因的……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听说你刚刚向负责送餐的护士小姐询问自己的名字……值班医生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我后,我立刻就赶过来了。如何?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过去的记忆全部恢复了吗?”

我无法回答,依然愣愣地张着嘴巴,像个白痴似的翻着白眼,仰视着我鼻尖前方的巨大下颌……

我怎么可能不吃惊呢?从今天早上开始,我简直像是被自己的名字这个幽灵附身了!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的名字到现在,顶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拖着病躯赶过来,居然只是为了问我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行动之迅速令人恐惧,态度之热情令人费解……

我想起自己的名字,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这位博士而言,为何如此重要呢……

我实在是不知所措,只能来回打量手中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脸。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若林博士居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他紧抿双唇,凝视着我的脸,目光仿佛要在我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从他那紧张的表情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对我的回答抱有极大的期待。我也越发意识到,我能否回忆起自己的名字和过去的经历,对若林博士一定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是我的身体更加僵硬。

我们两个就这样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但是……若林博士很快就察觉到我无法给出任何回答,失望地轻轻闭上眼睛。不过,当那双眼睛再次无力地睁开时,从他的左脸颊到嘴唇之间浮现出比刚刚更深邃的微笑。同时,他似乎误以为我之所以呆立不动,是源于另一个意义上的不知所措,所以在轻轻点了两三次头后,他的嘴唇动了起来。

“可以理解。你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完全可以理解。我原本必须严格遵守法医学的立场,如此干预精神病科的工作是不合理的,但是,我有着万不得已的深层原因……”

若林博士说完,又做出要咳嗽的动作,但是这次成功平复了下来。露在手帕外面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他呼吸困难似的继续说下去:

“这个深层原因不是别的……实际上,这个精神病科室直到不久前为止,都是一位叫正木敬之的知名教授在担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是的……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只在国内,在世界范围的精神病学术界都是一位重量级人物,他创立了‘精神科学’的新学说,在停滞不前的精神病研究领域掀起了一场颠覆性的革命,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当然,精神病学并非流行至今的心灵学或者降神术之类的非科学研究。正木教授在本科室设立了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室,一步一个脚印地验证了这一学说的真理性。仅凭这一事例就必须认可精神病学是一种立足于纯粹的科学而创立的、划时代的全新学术理论……你自然也是前来接受他的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的治疗……”

“是的……你是由正木教授负责治疗的,而我作为法医学专业的医生,这般询问你的病情,自然是非常没有道理的。所以,刚刚受到你的怀疑,我深表理解……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正木教授一个月前突然将后事托付给我,离开人世了……而且,接替他的教授尚未确定,一直以来也没有合适的副教授,因此校长命令我暂时兼任这个科室的各项工作……其中正木教授特别交代我的一件事,就是务必全力照看好一位病人,这位病人就是你。换句话说,本精神病科的名誉,不,是整个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目前都维系在一件事,也就是你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你自己的名字上面。我这样说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听若林博士说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袭来一阵耀眼的光,不由得眨动起双眼。我的名字这个幽灵散发着光晕,似乎马上就要从某个地方飘至我眼前……

可是……下一个瞬间,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令我抬不起头的难堪情绪,我不由得垂下了脑袋。

这里的确是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病房,这一点确定无疑,而我的确是一名被关在这间七号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从今天凌晨醒来时起,我就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对劲,原来那是我罹患过某种精神病——不,是我现在也患有精神病的证据……没错,我是一个疯子。

啊啊。我是一个可怜的疯子……

通过聆听若林博士堪称细致的说明,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上述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耻。我开始心跳加速,胸口发闷。羞耻,害怕,难过,因为这些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绪,我全身犹如针刺般疼痛,耳朵到后颈一带犹如被火灼烧……眼睛开始不受控地发热,我有一种立刻趴到床上的冲动,但我只是悲哀地双手掩面,轻轻地按压自己的内眼角。

若林博士低头关注着我的状态,发出咕嘟咕嘟的似乎是吞口水的声音。随后,他像是面对身份尊贵的人一样,双手在身前交握,用比刚刚更加亲切、近乎谄媚的语气安抚我。

“肯定的,这是肯定的。任何人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间病房里,都会遭受近乎绝望的沉重打击……但是,不必担心。你的入院理由跟这栋楼的其他患者完全不同。”

“我……我跟……其他患者不同……”

“是的……刚刚我提到的正木教授,在这个精神病科室创立了一个划时代的精神病疗法,名为‘疯子解放治疗’,而你将自身提供给本科室进行相关实验,是本科室最宝贵的研究材料。”

“我……我是……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材料……解放并治疗疯子……”

若林博士微微欠身,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在对“疯子解放治疗”这个名称表达敬意……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创立了‘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正木教授的品格和他创立的学说都是划时代的,我想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而且……你已经通过正确使用自身的脑髓,让正木博士全新的精神科学实验取得了惊人的好成绩,让本大学在世界精神病学术界声名大噪……不仅如此,实验所造成的强烈的精神冲动曾经导致你自身完全丧失了意识,此时此刻,你的意识明显开始恢复……所以,你不光是在本解放治疗所参与惊人实验的核心代表人物,同时也可谓我们九州帝国大学名誉的守护神。”

“为……为什么我会成为……这么可怕的实验的核心人物?”

我不由得有些急躁,双腿膝行至床边。突然被卷入如此离奇的话题中心,令我心生恐惧……若林博士低头望着我的脸,用比刚刚更加冷静的态度点了点头。

“你会质疑,这非常可以理解……但是……关于此事,很遗憾,我现在还不能解释。要等到不久的将来你自己想起事情的经过那天,我才能告诉你……”

“我自己想起来……要……要怎么才能想起来?”

我更加急躁,结结巴巴地询问道。若林博士的那种口吻,让我再一次清晰地想起精神病患者的可悲之处……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镇定自若,静静地抬起手制止了我。

“好的……好的……少安毋躁。事情是这样的……其实,有关你进入解放治疗所的经过,背后有着极为复杂、不可思议的因缘,一时半刻根本说不清楚。而且,如果单凭我一个人的想法,跟你讲述前因后果,恐怕会被认为全部是虚构的……总而言之,事情的经过极其不可思议,除非由你这个亲身经历者自己来讲述,否则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就是事实……如此怪诞不经的际遇,就藏在你过去的记忆里……不过……为了让你暂时放心,下面这些事情告诉你应该也不成问题……我要说的是……这个‘疯子解放治疗’的治疗所,是今年二月正木教授刚来大学任职就着手设计并于同年七月建成的,仅仅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实验,恰好是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教授就去世了,治疗所也同时关闭。而在这短短的四个月内,正木教授所进行的实验,主要就是为了帮助你恢复过去的记忆。作为实验的结果,正木教授明确预言过,从很早以前就陷入某种异常精神状态之中的你不久之后一定能够恢复到今天的状态。”

“已故的正木教授……预言了我今天的情形……”

“是的,是的。正木教授断言,只要我们大学将你视为至宝,尽心尽力地治疗,你的精神状况一定能够恢复如初。而正木教授伟大学说的原理及其派生出的实验效果,都会通过你得到证明……不仅如此,只要你真的能如正木教授所言,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那么作为必然的结果,你也会同时想起过去涉及的可谓前无古人的怪诞凄惨的犯罪事件的真相,我过去对此深信不疑。当然,现在也一样坚信……”

“前无古人的……前无古人的犯罪事件……我涉及的……”

“是的。我姑且称其为前无古人,但其实也有可能后无来者,你所涉及的就是一桩这样离奇的事件。”

“那是……那是一桩……什么样的事件……”

我甚至来不及喘气,就将身体探出铁床。

但是,若林博士依然一脸平静。他端正地伫立在那里,用那苍白的瞳仁静静地俯视着我,口若悬河地说下去:

“那桩事件是这样的……没什么好隐瞒的,关于刚刚提到的正木教授的精神科学研究,实际上我也从很早以前就承蒙正木教授的指导,所以我目前依然在继续做‘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的研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是的……不过,这是一个过于崭新的课题,只说名称的话你大概无法理解,要是我这样说的话,你应该能明白个大概……我之所以开始研究这样的课题,是因为我发现正木教授提出的‘精神科学’的内容中充满恐怖的原理和原则。例如,在精神科学的‘精神病理学’单元中,存在着无数让人战栗的理论与实际案例,比如:可以在某种暗示作用下,令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突然发生转变,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也可以瞬间消除一个人当前的精神生活,将其替换为潜藏在其精神深处的好几代前的祖先的性格……另外,这个理论的应用和实验效果不光在科学上具有准确性和深奥性,它的原理以及执行方法也跟传统的科学理论不同,极为简明易懂……如果一个人擅长说明的话,甚至可以让妇女和儿童听懂,并且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研究和实验……当然,在不久的将来,详细内容会清晰地在你眼前展开,在此就没必要说明了……”

“啊……啊……那么恐怖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的眼前……”

若林博士无比庄重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你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了这一学说的真理性,所以对这一原理所展现出的恐怖和惊悚之处具有免疫力,不仅如此,在不久的将来,当你恢复关于自己的过去的记忆时,必然会理解自己为什么有权力和资格参与这一新学术理论的研究。但是,我们完全无法预料,万一将这个秘密研究的内容泄露给外人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比如发现某个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只要给他一种与这种遗传内心匹配的暗示,就可以让他瞬间发疯。甚至可以同时消除他对使自己发疯之人的记忆。一旦这样的时代到来,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其危害将不亚于诺贝尔发明的无烟火药对世界战争的激化作用。

“所以,出于我的本职工作——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如果未来这种精神科学理论和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一样,作为社会常识普及的话,后果会非常严重。届时,就跟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事件在现代社会肆虐横行一样,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泛滥起来也是必然的结果,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和当今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一旦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成为可能,世界上一定会到处几乎都是不可能侦查和调查的犯罪。这些情况是可以一目了然地预见的,所以我们一直以来都格外谨慎,绝对不能让正木教授的新学说泄露出去……与此同时——这么说大概非常像是自我辩护,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泄露,我们希望能够尽可能周密地研究出预防此类犯罪活动以及侦查此类犯罪活动的方法……出于这种考虑,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正木教授指导下进行的以‘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为主题的研究中,我一直在秘密地从各方面展开调查。总之,这可以说是我和正木教授两个人共同的事业……

“但是,我和正木教授却不知道出现了怎样的疏忽……即便我们如此小心谨慎,仍然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偷走了精神科学当中效果最强烈、最显著的理论,并且极为精湛地应用到了现实当中,导致在距离我们大学不远的地方,突然发生了一起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这桩犯罪事件表面上看来,是某个富豪家族内部的几名男女毫无道理地互相残杀,或者说互相逼疯对方,场面可以说极其残忍和血腥……而之所以确认犯罪手法跟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根据这个富豪家族最后的成员之一——一位性格温和、头脑清醒的青年身上发生的事件做出的判断……这位青年为了维系家族快要断绝的血脉,决定与一直爱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婚礼前夕,这位青年却出乎意料地在梦游中勒死了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他居然冷静地展开画纸开始写生……这桩极端骇人听闻的事件一经曝光,便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是……让这位青年所属的家族陷入这般悲惨状态的凶手是谁?其目的何在?唯独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直至今日仍然是未解之谜……这桩事件极其离奇,极其严重……福冈县的司法当局九州警视厅对这桩事件几乎束手无策,而在正木教授的支持下,倾尽全力调查该事件的我也至今没有任何线索,我们仿佛徘徊在迷雾当中,难以接近真相。

“所以……鉴于上述种种情况,目前留给我的追查该事件的方法只剩一个……那就是请该事件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你这个幸存者,在借助正木教授的新研究恢复过去的记忆时,直接判断该事件的真相,揭穿凶手的犯罪目的及其真实身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该事件的凶手是个神秘的恶魔,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销声匿迹……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关于这桩事件,我之所以无法亲口向你做具体的说明,是因为我自己也尚未掌握其真相。另外……我之所以介入非本专业的精神病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这么重大的秘密泄露出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火速赶来,第一个从你口中问出真相,问出隐瞒这桩事件真相的恶魔的真正身份……而且,一旦你恢复了过去的记忆,帮助我们掌握了这桩事件的真相,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具有两重、三重意义的研究成果在现代科学界和社会上发布,而这必然会引起全世界的轰动。也就是说,这个事实至关重要,它不光可以帮助我们在科学上证明正木教授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实际上是可以一举将现代的物质文化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而我在教授的指导下进行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研究的相关论文,也能够顺利获得最重要的例证。同时我和正木教授在这二十年间倾注心血进行的精神科学的相关研究成果,也能获得公开发表的机会……因此,你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能否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揭露事件的真相……从这两三个意义的层面出发,不仅深受我们大学内部和福冈县司法当局的瞩目,同时也是全天下关注的焦点……但是……”

一口气说到这里的若林博士,突然用那苍白的眼睛古怪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向一侧,用手帕捂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我望着他那布满皱纹、不断颤动的侧脸,像是置身迷雾之中一般茫然。从今天早上开始,发生在我身边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无一不给我带来新的不安与震惊……而且,若林博士对这些事情的解释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离奇,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听起来似乎都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却越来越觉得这只是跟我毫不相干的梦话……

若林博士终于止住咳嗽,又用那苍白的眼睛注视着我。

“不好意思,我累了……”

说着,他慢腾腾地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把华丽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望着他的动作,我不禁有些傻眼。

最初在若林博士身后看到那把藤椅时,我感觉但凡是块头大一点的人坐上去,这把藤椅立刻就会垮掉,因此我推测也许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是现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就坐进了那把椅子狭窄的扶手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脸几乎要垂到膝前,只把眼睛露在手帕外面,像是在说“我就是藏在那桩诡异事件背后的恶魔”一样蜷缩起身体,挤进那张椅子里。横看竖看,他的全身大小都只有刚刚的一半左右,无论他再怎么消瘦,身上的毛皮外套再怎么单薄,我也不觉得这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而且,他的声音仍然跟刚才一样……不……大概是因为坐下了的缘故,他的声音更加冷静,给人一种“我什么都知道”的隐晦感觉。

“请允许我坐下……但是,我来到这里,查看过你的情形之后,尽管我是个外行,也能明白正木教授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地想要恢复过去的记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无比困惑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实验前的健康精神意识的一种过程……换句话说,根据正木教授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有一个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而在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着遗传方面的弱点,它也是非常敏感的一点。

“而另一方面,暗地里却有一个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神秘人物。他利用可以彻底刺激这个最敏感的弱点并且具有极为强烈的精神科学色彩的暗示材料,让这个部位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使得该弱点上遗传、潜藏的属于你古老的一千多年前的祖先的怪异深刻的浪漫情史的相关记忆完全剥落下来,浮现在你的意识表层,让你陷入深深的梦游状态……时至今日,从那种潜意识中剥离形成的梦游心理已经消失殆尽,又回归到了虚无的状态,因而你才能从梦游状态脱离出来。但是,那部分长期维持不正常活跃状态的潜意识,以及反射交感那些潜意识附近的记忆的一部分脑髓,因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而异常疲惫,以至于目前完全不能自由地发挥功能。也就是说,你陷入了越是古老的记忆就越回想不起来的状态……因此,从今天早上开始,只有到目前才没有那么疲惫,反射交感中最近发生的印象最新的事情的部分醒了过来,而你想要回想起来的是更早之前的记忆,所以就算你再急躁,也无法想起任何事情……这就是你精神意识目前的状态。正木教授将这种状态命名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没错……因为这桩怪异事件背后的怪异凶手对你使用了具有精神科学色彩的犯罪手段,导致你在其后的几个月间,变成与现在的你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并长期陷入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梦游状态或者极端的双重人格的案例,与普通人身上常见的轻度双重人格式的梦游,即‘说梦话’或者‘睡迷糊’的程度截然不同,可以说极为罕见。但是在古代的文献记录当中,我们找到了明确的事例。例如‘五十年后想起故乡的老人’‘证据被摆在眼前才认识到自己是杀人犯的绅士的回忆录’‘见到不记得自己生过的亲生儿子的孤独老妇的自白’‘被火车撞晕后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秃头大富翁的贫穷青年的手记’‘一夜醒来发现只共度过一晚的年轻夫人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因为把梦境与现实搞反而犯下重罪的圣僧的忏悔录’,等等。在各种文献中都残存着诸如此类的奇怪事例的记录,虽然世人对此半信半疑,但是只要将这些事例与我刚刚讲过的正木教授独创的学理对照一下,就再也没有质疑的余地。不仅可以明确地从科学方面证明这种现象的存在,还可以从学理和实践两方面证明,这些人在恢复从前的精神意识的过程中,肯定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心理状态会受到所见所闻的刺激,从而不断地变化。一个人独自生气、伤心、高兴也属于一种梦游状态,在心理变化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循环发生……只不过普通人并没有意识到而已,正木教授同时也论证过这个事实……所以不必我说,你也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正木教授已经明确地预言过,你会在不久的将来恢复到今天的状态,完全恢复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似乎又有些上不来气,他略作停顿,舔了舔嘴唇。

然而,我却不知道现此刻的我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听着若林博士颇具学术权威的解释,像是触到高压电似的浑身僵硬……也就是说,刚刚他说到的那桩怪异事件,真的是我自己的遭遇?并且,我现在也面临着必须同时想起那桩恐怖事件和自己的名字的状况?……我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腋下不禁渗出冷汗。同时,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到面前那张苍白的马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微垂下他那灰白的眼睛,声音变得比刚刚更加低沉。

“我要再重申一遍,迄今为止,正木教授的预言已经分毫不差地一一应验了。你今天早上已经彻底脱离了之前梦游式的精神状态,估计马上就要恢复过去的记忆……所以,为了让你想起刚刚你向护士询问过的你自己的名字,我才会火速赶来见你。”

“为了让我……想起我的名字……”

我大喊出来,随即心口猛然一跳,险些无法呼吸……难道说……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凶吗?若林博士对我的名字如此紧张和关注,这岂不就是证据吗?我被脑中一刹那闪过的种种念头惊呆了……

但是若林博士却若无其事,平静地回答我:“是的。只要你能够自己想起你的名字,那么,其他的一切记忆应该都会随之浮现在你的意识表层。支配这桩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多么恐怖,凶手犯下这桩罪行是出于何种原因和动机,处于事件核心位置的恶魔是谁,这些隐藏至深的事件的真相,应该也同时会被你回忆起来……所以,协助你想起这一切,就是我接替正木教授照顾你的首要任务……”

我再次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预感,我浑身颤抖,不由得坐直身体,狂吼出声:

“到底是什么,我的名字?”

就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若林博士如同某种机器一般,紧紧闭上嘴巴,并用那阴沉浑浊的眼神,紧紧凝视着我的眼底,像是要探究我的内心,又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的事情。

后来想想,我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若林博士高深莫测的计策欺骗了。若林博士对我讲的那些具有科学色彩,同时又极度煽情的话语,绝非毫无意义的谈话套路,而是一种精神刺激法,可以让“我的注意力”高度紧张地关注“我的名字是什么”,促使我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来……所以,在我不顾一切地询问自己的名字后,他立刻噤声不语,试图用沉默将我的焦躁引至高潮,同时让我猛烈地刺激自己,重现那些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记忆……

然而,当时的我却完全没能识破他如此高明的计策,只是一心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说出我的名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苍白的嘴唇。

结果,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的若林博士似乎有些失望,默默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片刻后,他轻轻睁开眼睛,用比刚才更加冷淡、微弱的声音说道:“不行……由我来告诉你无济于事。既然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还是必须由你本人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产生一种既安心又不安的感觉。

“我能想起来吗?”

若林博士斩钉截铁地回答:“能的,你一定能够想起来。而且,届时你不光会明白我刚才所说的绝非虚言,同时也将痊愈出院,享受你在法律上和道德上的权利,拥抱美满的家庭以及家庭中的一切幸福……这一切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准备妥当。确保你能够获得上述的一切,就是我从正木教授那里接到的第二项重要的任务……”

若林博士说完这番话,再次用苍白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我在那目光的压力下,不由得低下了头……我又开始怀疑这些事情是否与我有关……他说的尽是些奇怪而复杂的事情,令我感到莫名疲惫……

但若林博士丝毫不在意我的情绪,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道:“那么……我想请你现在开始配合我进行想起你的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教授一样……希望能够按照顺序给你展示一些我们相信与你过去的经历有着深刻关联的物品,来验证它们能否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意下如何?”

他说着,双手抓住藤椅的扶手用力坐直身体。

我望着他的脸,微微点头,表示我完全不介意,随便你怎么做……

但我的内心其实相当犹豫——不对,反而觉得很滑稽。

今天早上一直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病房的少女,还有眼前的若林博士,他们会不会都认错人了?

他们会不会误以为我是另一个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呼唤我、催促我呢?因为他们认错人了,所以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无论他们怎么催促我,我都想不起任何事情。

接下来他们要给我看的所谓的我过去的纪念物,该不会其实都是跟我毫无关系的别人的纪念物吧?……那个不知藏身何处、身份不明、残忍冷血的精神病患者所犯下的极度怪异凶残的罪行的纪念物……若林博士他们该不会要把那种东西逐一展示给我看,不断地催促我想起来吧?

上述可怕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我不由得缩起脖子,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则维持着学者的优雅和谦逊,轻轻朝我点头致意后,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身后的门缓缓打开,有个矮小的男子迫不及待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个矮小的男子理着平头,蓄着一副黑色八字胡,身穿白色立领上衣和黑色裤子,脚踩一双用旧鞋做成的拖鞋,这副打扮并不常见。他一只手拎着个方形的黑皮手提包,另一只手提着一把脏兮兮的折叠椅。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下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后,他立刻在旁边展开折叠椅,表情很是愉快。随后,他将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啪地打开,从里面拿出理发剪和理发梳放到合起来的手提包上,而后突然看着我点头致意,仿佛在说:“请到这边来。”……若林博士也将藤椅拉到床头附近,用眼神示意我:“请过来吧。”

那么,这是要我剃头的意思啰?我暗自思忖。于是,我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坐到折叠椅上,几乎与此同时,八字胡的矮小男子又啪地展开一块白布,围住我的全身,随后将拧干的热毛巾缠到我的头上,死死按住,转头对若林博士说道:“还是照上次那样剪,可以吗……”

听到这个问题,若林博士似乎莫名吃惊。他偷偷看了一眼我的脸,但立刻便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回答:“噢,上次也是找你剪的啊。你还记得吗,当时的剪法?”

“记得。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因为要求很特殊,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要求是中间剪得高一些,要让整张脸看起来是温和的鹅蛋形……两边要剃得特别短,看起来像是东京的学生……”

“是的,是的。这次也麻烦你那样剪。”

“好的。”

随后,我的头顶便响起剪刀的声音。若林博士再次坐进床边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外文书。

我开始闭目沉思。

无论如何,我的过去都像这样一点点明朗了起来。哪怕若林博士告诉我的那些离奇故事跟我毫无关系,我也可以一点点推测出我自己可以相信的事实了。

我自大正十五年(1926年)(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以来,就在这所九州帝国大学的精神科住院,今天之前一直处于稀里糊涂的梦游状态。不知是在梦游期间还是在梦游之前,总之是一个月前,我剪了个像学生一样的时髦发型。而我现在正在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虽然能够如此推测,但是就一个人过去的记忆而言,这么一点事情是何等的贫乏啊!而且,这些只不过是从一位素不相识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口中听来的一面之词,我脑海中真正有关过去的记忆就只有今天早上听到的那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后短短数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而已。那个嗡嗡声之前的事情,于我而言是彻底的虚无,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我究竟是在哪里出生,又是如何长大成人的呢?是如何掌握识别种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领悟若林博士的说明的能力,又是如何将过去那么多记忆彻底忘记的呢?

我闭着眼睛,思忖着这些事情,死死凝视着自己大脑中的空洞。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不知不觉间越缩越小,仿佛是在无限的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莫名开始发烫……

后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原来理发师已经剪完头发,正在往我的后颈上涂抹肥皂泡,好剃掉后发际线处的绒毛。

我无力地垂下头。

可是……我继续推想,一个月前的今天,若林博士也曾让理发师给我剪过这个发型。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今早这样可怕的经历。而且,从博士的话音判断,他不只命令过这一位理发师帮我剪头发。倘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在今天之前,甚至是更早之前……同样的事或许早已重复了成千上万遍,所以这般看来,我会不会只是个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可笑的梦游症患者而已……

若林博士也只是个进行这种实验的冷酷无情的科学家吧……不!从今天凌晨到现在发生在我周遭的一系列事情,也都只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而已……我现在只是在做一个让理发师剪发修面的梦,真正的我……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着荒诞不经的梦游行为……

想到这里,我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围在脖子上的白布都没有扯下来,就直接飞奔出去……然而这只是我的幻觉……头顶突然间响起巨大的嘈杂声,令我的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离开的屁股不由自主地回到椅子上,脖子也紧紧地缩了起来。

两把圆形梳子在我的头顶打转,让我无法呼吸,但那感觉实在美妙……有那么片刻时间,我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是疯子,还是别人是疯子。我仿佛变成一个喜悦、悲伤、恐惧、悔恨等情绪都剥离出去,过去、现在以及宇宙万象都与我无关的亡魂,我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困扰多年的刺痒终于被抓挠到了一样,有一种极致的快感顺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渗入我的骨髓……事已至此,我也无可奈何。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今后索性就服从若林博士的命令吧。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都无所谓了……我心灰意懒,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请到这边来。”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吓了我一跳。我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来了两名护士,她们像抓犯人一样,一左一右牢牢抓住我的手。理发师已经取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正在外面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专心阅读那本红色封面外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站了起来。他拉长马脸,一边咳嗽,一边朝房门的方向用双手示意我:“请到那边去。”

我满脸都是碎发和头皮屑,勉强睁开眼睛,被两名护士拉着手,光着脚踏上冰冷的人造石地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走出房门。

若林博士虽然把我送到门外,但是中途就离开了,不知去向。

门外是一条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五扇门两两相对,它们的颜色跟我的房门一模一样。走廊尽头昏暗的墙壁中,挂着一座高度和成年人差不多的挂钟,同样跟我房间的窗户一样被铁栅栏和铁丝网森严地包裹住,估计这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的响声将我吵醒的时钟吧。也不知道要从哪里上发条,不过装饰着古典藤蔓花纹的分针和时针正逐渐移动到六点零四分,巨大的黄铜钟摆咔嗒咔嗒不停地摆动,感觉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刑罚而不得不重复同一个动作的人。时钟的左前方是我的房间,房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标牌,上面用黑色哥特字体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面写着“七号病房”几个大字,没有患者的名牌。

我被两名护士拉着手,走向那座时钟相反的方向,不久就来到了明亮的户外走廊,面前出现了一座正面漆成蓝色的双层木制小洋楼。走廊的左右两侧是白色的沙地,上面盛开着鲜红如血的小雏菊、梦幻的白色大波斯菊、状似奇怪内脏的红黄相间的鸡冠花。沙地对面两侧是墨绿色的松林。松林上方飘荡着淡淡的云朵,柔和的晨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远处传来静谧的海浪声……

“啊……现在是秋天吧。”

我暗自想道。深吸一口清冽的新鲜空气,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但是两名护士不容我驻足欣赏这片风景,用力拽着我的双手,将我拉进对面那座蓝色洋楼中的昏暗走廊里。刚走到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前,便有一名等在那里的护士打开门,同我们一道走进去。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且明亮的浴室。对面窗户旁的人造石浴缸冒着腾腾水汽,三面玻璃窗上满是水滴。水汽缭绕中,三名脸颊通红的护士一齐将袖子和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圆润泛红的手臂和小腿,猛然抓住我,三下五除二将我扒光衣服,赶进浴缸里。等我的身体泡暖一些,刚刚从浴缸中站起来,她们就又将我拉到冲澡处的木板上,用冰凉的肥皂和海绵前后左右毫无顾忌地来回刷洗我的身体。她们出其不意地按住我的头,直接涂抹肥皂,让我的头顶堆满高高的泡沫,胡乱抓洗一通,那粗暴的手法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她们是女人。紧接着,她们又不经预告便往我头上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和嘴巴都无法张开,而后不容分说地抓住我的双手,用刺耳的语气命令我:“过来这边!”再度将我赶进浴缸里。

她们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粗暴,令我不禁怀疑,今天早上给我送饭的那名护士,该不会就在她们三人当中,因为被我拉扯所以在打击报复吧?再仔细一品,那种态度又像是日日面对疯子而形成的习惯性态度,我不禁彻底陷入悲观当中。

但是,最后,她们帮我把长指甲剪短,用竹柄牙刷蘸着盐帮我刷牙,等我重新泡过澡后,她们又用新毛巾帮我擦干身体,还拿一把崭新的黄梳子帮我梳理头发,我觉得自己简直重新活了过来。我此时的心情如此清爽,为何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呢?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的心情能变得这么好,真是奇怪到家了。

“请换上这套衣服。”

听到护士的话,我转过身去,发现我脱在木板上的那套病号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纸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制帽,雪花呢外套、针织衬衫、裤子、褐色中筒袜,以及用报纸包着的中筒皮靴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小皮盒,里面赫然是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来不及讶异,就从护士手中一一接过这些衣物穿戴到身上。我顺便观察了一下,这些物品上并没有能够证明它们是我的所有物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但是,每一件衣服都跟新裁好的一样,有着明显的折痕,穿在身上晃一下,也仿佛量身定做般贴身舒适。只有上衣的新领子感觉有些紧,其他诸如崭新的四角帽、光可鉴人的中筒皮靴,就连指向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的黑色表带的尺寸都刚刚好,令人无比惊讶。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试着将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结果右手摸到一块折成四折的新手帕和手纸,左手摸到一只不知道放了多少钱的圆鼓鼓的小零钱包。

我又开始疑惑起来,环顾四周,想要看看有没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一块镜子的碎片都没看到。三名护士频频回头盯着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护士们刚出去,若林博士就低下比门楣还高的头,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像是要检查我的服装似的,从头到脚扫视了我一遍,然后默默地带着我走向房间的一角,取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我意料的是,浴衣下面居然是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不由得向后踉跄了几步……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镜中的我居然这么年轻。

今天凌晨,我在七号病房抚摩着自己的脸想象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壮汉,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即便经过一番梳洗打扮,我也实在没想到用手抚摩的感觉跟实际长相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站在眼前等身高的镜子前的我,怎么看都像一个顶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脸颊消瘦,浓眉大眼,真是一副让我吓一跳的长相。如果没有这身制服,说不定会让人以为我是中学生。我竟是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吗?想到这里,从今天凌晨起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我骤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绪,说不上来是恐惧、是开心,还是伤感……

这时,若林博士在我身后出声催促。

“如何?你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摘下头上的帽子,咽了口冰凉的唾沫,回过头去。这时,我总算明白若林博士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用各种奇妙的方式摆布我的身体了。若林博士答应给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后,首先便要让我了解我过去的样子。也就是说,若林博士清楚地记得我住院时的容貌和打扮,并且具体到每一个细节,他一定是想将我恢复成当时的形象之后,再出其不意地让我看到,促使我恢复过去的记忆……原来如此,一定是这样,这些的确就是我过去的物品。哪怕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的误会,唯独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弄错。

然而……很遗憾,博士的苦心与努力都白费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我的确非常吃惊,但还是没能恢复任何记忆……不仅如此,得知自己还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后,我的情绪非常复杂,既觉得难堪,仿佛受到了戏弄,又莫名感到恐惧……我低下头,不停擦拭着额上不由自主冒出的汗水。

若林博士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看我的脸,又看看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然后理解地点点头。

“可以理解。毕竟你比从前白了很多,也胖了一些,大概跟住院前的感觉有一些不同……好的,请到这边来,我们试试下一个方法……这次你肯定能想起来……”

我穿着新皮靴,步伐沉重,膝盖僵硬地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后,回到开满鸡冠花的走廊上。我还以为要回原来的七号病房,谁知若林博士在六号病房前就停下脚步,敲了敲门,随后握住巨大的黄铜门把手,将房门拉开一半。有个系着浅黄色围裙的老婆婆立刻走了出来,她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像是护理工。这位老婆婆恭敬地鞠了一躬后,抬头望着若林博士,恭谨地汇报道:“现在睡得很熟。”说完,她便朝我们刚刚在的洋楼走了过去。

若林博士将头探进房中,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静静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横在对面墙角的铁床旁。随后,他又轻轻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着睡在床上的少女的脸庞,目光炯炯地回头望着我。

我双手用力握住帽檐,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连续眨了两三次。

因为床上安静地躺着一名美貌惊人的少女。

少女亮泽稠密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宛若一朵形状奇特的黑色大花瓣,披覆在裹着白色枕巾的枕头上。身上穿着跟我先前所穿的同样的白色棉布病号服,双手包扎着崭新的绷带,规规矩矩地交叠起来放在胸前的白色毛毯上。看来她就是今天早上一直拍打墙壁呼唤我,让我苦恼不已的那名少女。当然,墙上并没有发现如今天早上想象中那般凄惨的血迹。即便如此,我也实在无法想象,一个用那般凄切哀怨的声音痛哭哀号的人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那细长的蛾眉、纤长浓密的睫毛、清秀高挺的鼻子、白里透红的脸颊、三叶草形状的樱桃小口乃至清透白皙的可爱的双下巴,都让她看起来无比清纯,令人联想到布娃娃……不!当时的我真的怀疑她就是一个布娃娃,痴痴地凝视着她的睡脸。

结果……就在我的眼前,布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神秘变化。

包裹着新枕巾的大枕头上,少女桃红色的耳朵藏在柔软的毛发中,纤长的睫毛端庄地低垂着,原本安详愉悦的睡脸上,此时正微不可察地浮现出悲伤的表情。那细长的眉、浓密的睫毛、三叶草形状的樱桃小口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唯有那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的脸颊渐渐变成清冷的蔷薇色。尽管只有这一点变化,但刚刚看起来还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天真的睡脸上,却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二十二三岁的贵妇人才有的高贵表情。而这表情的深处又透出一抹悲伤的庄严之色……

我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但别说是揉眼睛了,我甚至无法呼吸,只能痴痴地注视着她的睡脸。不久,在那细长的双眼皮中间渗出晶莹的水珠,那水珠转瞬变成巨大的露珠,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闪闪发亮,随即顺着两颊静静流下……那樱桃小口轻轻颤动,溢出断断续续的梦呓: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是真心爱慕大哥!明明知道姐姐你那么珍视大哥……但我还是从很早以前就爱慕大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吧……姐姐……请你……”

她说得断断续续,只有观察那颤抖的嘴唇,才能勉强听出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却泪如泉涌,从长长的睫毛间流向左右眼角,经过白皙的太阳穴,流入两侧漆黑的鬓发中……

不过,她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浮现在两颊上的寂寞的蔷薇色如同天光渐亮一般,渐渐恢复成原本纯洁的桃红色,她的睡脸也仍旧如布娃娃一般,变回安静、健康的十七八岁的少女的表情……短暂一梦间,她居然悲伤得老了五六岁,而做完梦,她又变回年轻的模样……在我的注视下,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我又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长叹一口气,怀着一种自己还没有彻底从梦中醒来的心情,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但是从他那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的内心非常紧张。他见我转身,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用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虚弱声音问我:“你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吗?”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的睡脸,像是害怕吵醒她似的,我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完全不认识……

于是,若林博士再次轻声追问我:“那么……你对这个女孩的模样有印象吗?”

我仰头望着若林博士,用力眨了两三次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对别人的模样有印象?

就在那一瞬间,我又在若林博士脸上捕捉到难以形容的失望之色。他用空洞的眼神凝视了我一会儿,又变回原先的寂寥神情,他轻轻点了两三下头,与我一起静静地望向少女。随后,他迈着庄重的步伐往前走了半步,像是要在神前宣誓一般交握双手,俯视着我,用富有暗示性的语气缓缓说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吧。这个女孩是你唯一的表妹,你曾经的未婚妻。”

“啊……”

我惊叫一声后,慌忙咽下声音,按住额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我简直同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声音嘶哑地开口道:“怎……怎么可能……这……这么漂亮的……”

“是的。她的确是一位绝世美人。但是没有错,她就是今年,即大正十五年(1926年)四月二十六日,距今刚好六个月,准备与你举行婚礼的你唯一的表妹。由于婚礼前夕发生的那桩不可思议的离奇案件,她至今都过着这种可怜的生活……”

“……”

“所以……妥善地照顾你和她,让两位都能够顺利出院,回归幸福的婚姻生活,这也是正木教授交给我的最后一项重要任务。”

若林博士的语气缓慢而庄重,带着一种威胁我的意味。

但我仍然跟以前一样困惑,只是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铁床上的少女……冷不丁被告知一位素昧平生、貌若天仙的少女是我的人,那种恐惧……怀疑……以及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刚刚……她说的姐姐又是……”

“那是在做梦。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虽然这位小姐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但是,有记录显示,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有一位姐姐。于是,在刚刚的梦中,这位少女直接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

我的声音颤抖,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因为我突然开始怀疑若林博士的脑子有问题……仅凭观察,就能说出别人正在做的梦的内容,除了巫师,不可能有人能够做到……更何况还是远超推理与想象、靠人类的能力根本无法推测的一千年前的离奇事实,被他这么随口说出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开始怀疑若林博士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人,说不定他也跟我一样,是这家精神病医院收容的一名特殊患者……

但若林博士完全没有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依然用科学家的口吻回答我,声音低沉,时断时续……

“因为……这位小姐醒着的时候,也会这么说,这么做,我们才会知道。请你看看她这奇特的发髻。这种发髻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所在的时代已婚女性的发型,也是她经常会梳的发型……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至今依然是纯洁无瑕的处女,但是在她梳这种发髻期间,她的精神生活整体上就返回了她一千年前的某位已婚女性祖先的习惯,记忆、性格等同样如此。当然,她的眼神、举止也完全看不到处女的神态,甚至连年龄都显得成熟了几岁,仿佛变成一位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个梦境时,会像正常患者一样,由负责护理的人帮她把头发盘起来……”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只能一会儿看看少女神秘的发髻,一会儿看看若林博士严肃的面孔。

“那么……那么……她口中的大哥是……”

“自然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也是少女祖先的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少女现在梦到的就是与身为她一千年前的姐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如……如此不知廉耻的……不伦之恋……”

我不禁叫出声来,但立刻又闭上嘴巴。因为若林博士缓缓摆动苍白的手制止了我……

“嘘……小点声……只要你尽快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都……”

若林博士说了一半,也陡然噤声。我们两个同时回头看向床上的少女,但是为时已晚。

少女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她缓缓动了动那嫣红的樱桃小口,轻轻睁开眼睛。一看见刚好站在她身边的我,那双眼睛就用力眨了两三次。双眼皮底下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看起来非常惊讶,脸颊也瞬间变得无比苍白。那湿润的眼眸里浮现出耀眼的光,美得不可方物,脸颊上也飞上一抹薄红,一直蔓延至耳际。

“啊……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发出响彻灵魂般的喊叫声,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跳到地上,衣衫不整地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飞快地后退两三步,直勾勾地盯着她……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那一瞬间,少女也停住了脚步。她双臂向前伸着,如遭电击般僵立在原地。脸色一片苍白,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用力睁着眼睛盯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双手撑在床铺上,双唇瑟瑟抖动,但仍然入神地注视着我。

随后,少女怯生生地看向若林博士,又将房间环视一圈……她眼睛里渐渐盈满晶莹闪烁的泪珠,而后颓然地垂下头,跌坐在人造石地板上,用白色病号服的衣袖掩住面孔,扑到床上哇地放声大哭。

我更加不知所措了,不停地拭去满脸的汗珠,看了看哭哑了嗓子的少女的后背,又看了看若林博士。

但是,若林博士的面部肌肉纹丝不动。他冷淡地望着一脸茫然的我,慢腾腾地在少女身边弯下腰,嘴巴凑到她的耳侧,问道:“你想起来了吗?这位先生的名字……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时,我比少女还要惊讶……难道这名少女也和我一样,正处于刚刚从梦游状态醒过来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了跟我一样的实验吗?我思忖着,期待着少女的回答,紧张到甚至能听到耳膜深处在嗡嗡作响。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暂时止住了哭泣,将脸埋得更深,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就只记得这位先生是与你有过婚约的大哥吗?”

少女点了点头,发出比刚刚更加凄厉高亢的哭声。

那声音,哪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听了,也能感受到深深的悲痛。因为想不起自己恋人的名字,而被遥远地隔绝在与对方完全不同的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里……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对方,想要扑进他的怀中,却被他无情地甩开……少女似乎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号。

虽然男女有别,但与她有着相同的精神状态、体验着相同痛苦的我,由衷地被她那嘶哑的哭声打动了。这与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声截然不同……不,它引起了比那时强烈数倍的苦闷。我依然想不起少女的模样和她的名字,听着少女可怜的哭声,望着趴在白色床铺上哭得浑身颤抖的少女楚楚可怜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必须立刻想起来,却实在无能为力,这令我产生一种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的愧疚感,我的内心备受苛责,不禁用双手捂住脸,浑身冒冷汗,神志也开始模糊,险些踉跄着倒下去。

但是,若林博士似乎对我的痛苦浑然无觉,他依然往前探着身子,抚摩着少女的肩膀安抚她。

“好了……好了……冷静点……冷静一点……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这位先生也……你的大哥也忘记了你的模样。但是,他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到时候他一定会立刻告诉你的。那样,你们就可以一起出院了……好了……请好好休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一定不会太远……”

若林博士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拉住惊慌失措、还在偷偷抹眼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不留恋地关上沉重的房门。他拍了拍手,叫来正在走廊对面侍弄鸡冠花的护理工老婆婆,催促着仍在踌躇的我,回到之前的七号病房。

我竖耳倾听,少女的哭声已经小了很多。在她啜泣的间隙,我能听见护理工老婆婆安慰她的声音。

我站在人造石地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抬头看向若林博士,等待着他的解释。

在今天之前,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一位恐怕世上没有任何人见过的绝世美少女,竟然会被当作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囚禁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房间里。

而且,那位美少女不光是我唯一的表妹和我的未婚妻,还在做着与身为“她一千年前的姐夫”的我同居的极为怪诞的梦。

不仅如此,她从这个梦里醒来,一看见我就大叫着“大哥”,想扑到我的怀里。

因为被我甩开,她趴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对于这些不可思议、错综复杂的事情,若林博士会做出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的内心非常期待。

然而,这时的若林博士却不知是怎么想的,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哑巴,紧紧地闭着嘴巴。只是用苍白的眼睛瞥我一眼,便静静地垂下眼帘,左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块银色的大怀表放在自己的手掌上。随后,他将右手手指轻轻地搭在左手手腕上,看着显示着七点三十分的表盘,测量起自己的脉搏。

若林博士身体欠佳,说不定有每天早上这个时间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即便如此,此时的若林博士的态度完全不受刚才的紧张留下的影响,反而表现出一种在路边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冷淡。他的小眼睛幽灵般向下敛着,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用力,时而放松。我觉得他是在试图用这种态度抑制我因为刚刚在隔壁房间看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产生的亢奋……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奇妙怪异的世界里,因为双重、三重爱恋而痛苦的少女……身陷难以想象的不伦之恋……无比天真纯洁……同时又难以分辨是处女还是有夫之妇、是正常人还是疯子……这样一位可以用不可能存在来形容的绝世美少女,被介绍是“你的表妹,同时也是你的未婚妻”,并将证据摆到我眼前,但我依然觉得这件事无比荒诞,而他的态度看起来像是在故意回避我的疑问。

所以,我对此感到不满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拨弄着帽子低下头去。

就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我莫名产生一种被这位博士戏弄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若林博士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利用我脑子有问题,故意编造了一套骇人听闻的说辞,试图让我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事情。他会不会是想要用于某项学术实验?……我刚产生这个念头,它似乎就立刻变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实,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

他找到一无所知的我,出人意料地将我打扮成大学生,告诉我有位美丽的少女是我的未婚妻,如此煞费苦心,不禁令我觉得其中有鬼。这套衣服和这顶帽子,会不会是趁我睡着的时候为我量身定做的?那位少女会不会也是被囚禁在这家医院的色情狂之类的,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奇怪的举动?这家医院或许也并不是九州帝国大学的医院?说不定站在我面前的若林博士也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喽啰,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因为某种原因出现智力问题的我,诱骗我陷入某种仿佛真有其事的错觉当中,想要以此达到某种目的。否则,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又是那么美丽的少女,我不可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应该没有产生任何怀念、开心之类的感情……

没错,我绝对是受到了欺骗!

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一直牢牢占据我脑海的疑问、迷惑、震惊等转瞬就从我的脑中蒸发殆尽。我的大脑不知不觉间又变回了原来的空洞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感,也没有任何担忧……

但是,我却随之产生了一种自己变成孤身一人的心情,有种无依无靠的凄凉感袭上心头。我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若林博士似乎也正好测量完脉搏,慢腾腾地将左手手掌中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态度也变回今天早上刚刚见面时的恭谨谦和。

“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我又不知所措起来。若林博士这若无其事的态度,令我愈发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但我还是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不,一点儿也不累……”

“啊……那么,我们就继续进行帮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吧。”

我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心想:随便你吧……

若林博士见状,也点点头道:“那么,我接下来就带你去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主楼的教授办公室……也就是我刚刚跟你提到的正木敬之教授临终前一直使用的房间。我相信,只要你看到陈列在那里的你过去的纪念物,一定能够逐一解开那些与你有关的诡异谜团,最终成功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你和那位小姐之间的离奇事件,一定也能够真相大白……”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中似乎蕴含着钢铁般的确信,同时似乎也隐藏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但是我对此并不关心,只是点了点头……你想带我去哪里都行,反正我只有配合的份儿……我内心既有自暴自弃,也有一些好奇,这次他会拿出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件呢?

若林博士也貌似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边请吧。”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主楼,就是那座包括刚刚那间浴室在内的刷蓝色油漆的双层木制洋楼。

我们沿着刚刚来过的花圃旁边的外廊往回走,穿过贯穿主楼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侧,尽头赫然是一道宛如监狱入口的森严铁门……似乎有看守在什么地方监视着这道铁门,我们刚走到门前,它就轰然向一侧打开,我们走进昏暗空旷的玄关。

大概是时间尚早的缘故吧,玄关门关得严严实实。借着从门上的采光玻璃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峭楼梯,沿着左侧的楼梯爬到顶,向右一转,便来到一条无比明亮的朝南走廊,走廊右侧有一排房间,门口分别挂着写有“实验室”“图书室”等字样的木牌。走廊尽头则是一扇贴着白纸的茶褐色房门,白纸上用粗体字写着“严禁入内——医学院主任”几个大字。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把挂有大块木牌的钥匙,打开门,转身招呼我进去。他以极为郑重其事的态度脱掉外套,挂在门旁墙边的衣帽架上。于是,我也学他的样子将御寒外套和方帽挂了上去。看到我们的脚印直接留在地板上,我才发现房间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是一间无比敞亮的房间。北侧、西侧、南侧各有四扇窗户,共计十二扇窗户,虽然北侧和西侧的八扇窗都被墨绿色的松枝遮蔽,但是南侧的四扇窗毫无遮挡,早晨湛蓝的天光随着不远处的海涛声,洪水般倾泻而入,无比炫目。在耀眼的阳光中,身穿晨礼服的若林博士身姿修长,而我一身学生制服拘谨地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形成一种奇妙的对照,给人一种来到了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的错觉。

这时,若林博士抬起修长的右手,指着房内画了一个圈。同时,从高处传来的他那虚弱的声音,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这个房间原本是这个精神病研究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所有的图书和标本都是曾经担任精神病科前前任主任教授的斋藤寿八教授苦心收集而来的精神病科研究资料,或者是值得参考的文献,又或者是这家医院的患者的作品及与他们相关的物品文件等,其中有不少足以傲视世界精神医学术界的物件。不过,这位斋藤教授去世后,今年二月正木教授接任了主任教授。他喜欢这个房间的采光,所以将曾经装满东侧半个房间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到了之前的教授办公室,如你所见,将这里改造成了自己的起居室,甚至安装了如此漂亮的暖炉。得知他没有获得校长的批准,也没有提交正式的申请表时,总部的塚江事务官无比狼狈,专程过来请他尽快提交申请,办理正规手续,言辞极为恳切谦卑。

“但是,正木教授完全不予理会,还如此表示:‘……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告诉校长,我只是稍微换了下标本的位置而已……其实,我倒也不是没有理由。你听我说……这些是我个人的事情,本该藏在心里——虽然我现在很幸运地成了一名大学老师,但是说实话,仔细想来,我其实是一个研究狂兼夸大妄想狂,我自己就能明确地诊断出,我绝对有资格成为精神病学家的研究材料……但是话虽如此,我又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主持的医院,所以才想把我自己的脑髓当成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起陈列起来……当然,在内科或者外科或许没有这种必要,但是唯有在精神病科,必须把主任教授的脑髓也视同一种研究材料,予以彻底的研究……很无奈,这就是我这种一流研究者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教授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举双手赞同的……’

“说完,正木教授哈哈大笑,就连老练的塚江事务官也被他唬住,只能无奈撤退。”

若林博士的叙述极为平淡流畅,但是足以让我震惊不已。关于正木博士这个人,之前我就只听到一些形容词,而从这段简单诙谐的讲述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他头脑的非凡之处,刹那间毛骨悚然。他不光超越了普通人所重视的常识、规则等,还在玩笑当中,通过将自己当成疯子标本来嘲讽整座大学——不,是嘲讽全世界的学者……我完全明白了他头脑的通透、嘲讽的辛辣和他的伟大,因而呆呆地张着嘴巴,久久都无法合拢。

但是,若林博士还是跟以前一样,毫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说道:

“对了,说起我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不是别的,就是刚刚在楼下的七号病房我跟你说过的那样,首先要看看陈列在这里的无数标本和参考品中,有没有哪样物品最吸引你的注意。这是发掘人类的潜意识……也就是用普通方式无法想起来的深层记忆的一种方法。而且,已经有无数证据表明,所谓的潜意识总是在本人无意识当中保持活跃的状态,强烈地支配着这个人的行为。所以,被封存在你的潜意识中的你过去的记忆也一样,它们一定会引导着你,走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你的过去的纪念物,并且能鲜明地唤起你与其相关的记忆……正木教授是在去巴尔干半岛旅行的途中,被当地特有的通称‘伊斯梅拉’的女萨满传授的这种方法,据说已经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和刚才的那位小姐毫无关系,是陌生人的话,这个实验就绝对不会成功。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这个房间里不存在任何一件能够唤起你过去记忆的纪念物……你无须顾忌,对于你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向我提问,抱着你自己正在做精神病相关研究的心态……这样的话,总会有某件物品令你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线索,随后你的记忆估计会如江河决堤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泻进你的脑海中。”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还是极为漫不经心,就好像大人在跟小孩讲话,语气轻柔而亲切……但是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却不可抑制地产生一股我至今还未感受过的全新的战栗感。

在聆听若林博士说明的过程中,我刚刚感觉到的“这一切会不会都是他在胡说八道?”的怀疑再次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虽然他认定我就是那名少女的恋人,却绝不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我也这么想,而是通过最光明正大、最迂回委婉的科学方法,全方位地围攻我的心理,希望我能够自己认同我就是少女的恋人。他的态度是如此笃定,计划是如此冷静、周密……

如此说来,难道我刚刚的所见所闻真的与我自身有关?那名少女当真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无论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为了她从这个房间里找到我自己过去的纪念物,借此唤醒过去的记忆,将她从疯癫中解救出来。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

啊啊。必须从“精神病医院标本室”中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从“用于精神病研究的参考品”中找出我认为以前绝对没有见过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证据……我这是处于多么奇妙的立场啊!这又是多么令人羞耻、可怕、费解的命运啊!

思忖到此处,我的额头不由自主地直冒冷汗。我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手帕擦拭汗珠,再次战战兢兢地环顾室内。过去那个出人意料的我,会不会就隐藏在我的眼前呢?我努力抑制住这个无比可怕的想象,再次怯生生地环视这个房间。

房间西半侧铺着普通的木地板,放置着几排玻璃橱柜,橱柜中摆满像是标本的东西,而东半侧的地面则铺着油毡,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中央横着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的中间位置则相对放着两把扶手转椅。铺在桌上的绿色呢绒桌布上面同样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炫目地反射着从南侧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愈发为这个房间添了几分肃穆的氛围。另外,在光线反射的中央位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棉布包袱,上面同样蒙着一层灰尘,可见这些东西从很久以前就放在这里,没有被任何人碰过。前面还放着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同样覆盖着一层灰尘,达摩像背对着文件,毛茸茸的双手垫在脑后,张开大口永远地打着哈欠,让我觉得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这个位置的。

红色达摩像正东侧的墙壁是清爽的淡黄色,似乎刚刷完油漆没多久,中央装着一个可供一人轻松蹲坐的大暖炉,暖炉上面是一个黑色的方形盖子,正上方挂着一个直径超过两尺的圆形大时钟。听不到秒针走动的声音,时间却指向七点四十二分,估计是电力驱动或者其他什么装置驱动的吧。时钟右侧挂着一幅巨大的金框油画,左侧挂着一张裱着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一本日历,肖像照片左侧有一扇疑似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所有的物品在明媚晨光的照耀下,有的炫目,有的鲜明,营造出大学教授起居室应有的肃穆寂静的氛围。看着这些景象,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实际上……此时,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崇高的精神打动了。原先所持有的自暴自弃、对少女命运的好奇等诸多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是天命……我的心里充满这样的神圣感,用双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满怀着被神秘的命运之手指引的修行者的心情,缓缓走进陈列着参考品的橱柜行列中。

我首先走近最明亮的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向窗户摆放的玻璃橱柜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奇妙文件和挂轴,每件物品上都贴着介绍简单的小纸条。据若林博士解释,这些都是住院患者交给主任教授的物品,旨在表达:“我的脑子已经治愈到这种程度了,请让我出院吧。”

——用牙龈血画就的古装玩偶挂轴(女大学毕业生制作的)

——征讨火星的建议书(小学教师提交的)

——唐诗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文盲农夫发病后,他曾经做中医的曾祖父的潜意识在他身上隔代重现,挥毫写下的)

——默写数十页大英百科全书的西洋白纸数十张(高等文官考试落榜大学生提交的)

——写满“喀秋莎可爱和分手痛苦”这两句话的学生笔记本数十册——(自命为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创作”的)

——用纸做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的)

——用竹片在红砖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的)

——用鼻屎塑成的观音像,置于玻璃匣内(曹洞宗传道师制作的)

因为接二连三看到的都是让人感到难过和心痛的物品,我还没有将一整列全部看完,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转头离开。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个橱柜最边上的玻璃柜门有一个角坏掉了,在与其他陈列品隔着一些距离的位置,放着一件奇怪的物品。那东西很不起眼,最初是因为玻璃柜门坏掉了,我才会注意到它,不过越仔细看就越觉得它奇怪。

那是一摞约五寸厚的装订起来的稿纸,似乎被很多人翻阅过,最上面的几张稿纸已经脏兮兮的,而且破烂不堪。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从玻璃破裂处伸进去,仔细翻了翻,发现稿纸一共有五册,每一册的第一页都用红墨水写上大大的阿拉伯数字和I、II、III、IV、V的编号。翻开最上面那册已经碎成一半的第一页仔细一看,内容是用红墨水像写笔记一样横着写成的,里面夹杂着片假名,像是和歌一样的东西。

卷头歌

胎儿呀,

胎儿呀,

何故惊动?

是不是知晓了母亲的心,

害怕了呢?

下一页是用黑墨水以哥特字体写成的标题“Dogura Magura”,但是没有作者署名。

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开始,最后一行依然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结束,感觉并不像一本连贯的小说,更像一本用来捉弄人的疯言疯语的草稿。

“这是什么,教授?这所谓的Dogura 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有的轻松态度在我身后点头。

“是的,那也是一部表现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的不可思议之处的作品,非常珍稀、有趣。是本科室主任正木教授去世不久,在附属病房住院的一名年轻大学生患者一气呵成并交给我的作品……”

“年轻大学生写的……”

“是的。”

“哦……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头脑清醒,希望你们让他出院而写的吗?”

“不,因为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实在难以判断。里面的内容,简单来说,或许可以说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原型而创作的超出常识的科学故事吧。”

“超出常识的科学故事……以教授您和正木博士为原型……”

“是的……”

“不是论文吗……”

“这个嘛……这一点同样很难下判断……尽管精神病患者的文章大多看起来逻辑通顺,但是这部作品依然非常特别。简单来说,它看起来像是一篇连贯的学术论文,但是读后却会让人感觉它是一部在形式与内容方面史无前例的侦探小说。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篇单纯写来嘲弄我和正木博士头脑的毫无意义的随笔文,实在是一篇怪异至极的文章。而且,其中所写的内容也非常怪异,科学趣味、猎奇趣味、色情表现、侦探趣味、荒诞色彩、神秘气息等充斥着整部作品的每一个角落,令人觉得亦幻亦真。静下心来阅读这部作品,感觉通篇都洋溢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若非精神异常者,根本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当然,它跟征讨火星的建议书等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我们认为它在精神科学方面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所以申请将它保存在这里,它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是全世界精神病学术界最珍贵的参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是想让我阅读这些文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说明,这种热情洋溢的态度有些异样,我不由得眨了眨眼。

“哦。这么年轻的疯子,是怎么琢磨出如此复杂、如此晦涩的情节的呢?”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的学生非常优秀,从小学一年级到高等学校毕业,再到进入本大学就读,一直都是第一名。同时,他还非常喜欢侦探小说,相信侦探小说未来会更偏重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方面,结果他自己的精神却出现了异常,上演了一幕被自己的幻觉与错觉囚禁的惊人惨剧。被收治进这间精神病科的病房后不久,他便试图以自己为原型创作一个令人感到战栗的故事……而且,我刚刚也说过,尽管这部小说的构思极为复杂精巧,但是大致的情节却简单得惊人,只是详细地描写了这位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这间病房里,接受无法想象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啊。教授,您对他做过那些实验吗?”

若林博士的眼睛下方再次浮现出讥讽又寂寞的笑纹,在窗户的逆光中苍白地颤动着。

“绝无此事。”

“这么说全都是他杜撰的啰?”

“但是,他对那些事实的描述,又完全不会让人觉得那是杜撰的。”

“呵,这就怪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实际上这一点我也不知该如何判断……只要你看看这部作品,应该就会明白了……”

“不,看不看都无所谓,内容有趣吗?”

“这……这一点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至少对于专家而言,是只用‘有趣’并不足以形容并可以引起浓厚兴趣的内容。就算不是专家,只是对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有些科学或神秘学方面兴趣的人,也应该觉得它很有吸引力。在本大学的诸位专家当中,看过这部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读了两三遍,而且都表示在好不容易理解了整个架构时,才发现自己的脑髓也险些发狂了。更有甚者,有一位在阅读完这部小说之后,开始对精神病的研究产生反感,申请调职到我主持的法医学系。还有一位专家在阅读完这篇小说后,无法继续相信自己脑髓的作用,宣布要去自杀,最终真的卧轨而死。”

“啊,这未免太骇人听闻了!正常人居然输给一个疯子!里面的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并没有,里面的内容刻画极为冷静,而且条理分明,远超一般的论文和小说,而且那精神异常者所特有的对于所见所闻的强大记忆力,连我都由衷地感到钦佩,远非你刚刚看到的‘大英百科全书默写笔记’所能比拟……还有一点,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样,这部作品的奇妙构想也超越了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象,在阅读的过程中,阅读者的大脑也会不由得被卷入某种异样的幻觉和错觉的观念当中。我想可能就是出于这种原因,他才会为这部作品取了一个这样的标题吧……”

“您的意思是……这个Dogura Magura的标题是他本人取的?”

“没错……实在是个奇妙的标题……”

“Dogura Magura这个词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是日语吗?还是外来语?”

“关于这一点……我也相当困惑。总而言之,只能认为这部作品从书名到内容,都是为了让人迷惑而构想出来的……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读完这部小说,我被它不可思议的内容深深地迷惑了,心想:解决这个不可思议的谜语的关键,说不定就隐藏在这个标题中。换言之,我觉得这个所谓的Dogura Magura是一个隐语……但是,写下这部小说的青年患者发挥精神病患者特有的精力,仅仅在一周内就不眠不休地写完了它,随即便筋疲力尽地陷入了不分昼夜的昏睡状态,所以短时间内无法向他询问这个标题的意思……在字典或者其他文献当中也完全找不到这个不可思议的词汇,词源当然也不清楚,所以我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又意外地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在九州这个地方,存在一些诸如‘geren(笨蛋)’‘paraiso(天堂)’‘banco(银行)’‘Zondag(星期天)’‘tarenparen(一派胡言)’等旧欧洲语系的土语,而这些土语大多数以方言的形式保留了下来,说不定Dogura Magura也是其中的一种。于是我托专门研究这类方言的专家,经过多方面的调查,终于搞清楚了它的意思……据说Dogura Magura这个词是明治维新前后长崎地区的方言,意思是天主教徒使用的魔法,目前只用于指代戏法、诡计,几乎等同于废词了。词源、语系等尚未确定,强行翻译过来,可以译作‘幻术’,或者借用谐音为‘Dogura Magura’的汉字译作‘堂回目眩’‘户惑面食’等,总之这个词肯定是涵盖了上述所有的含义……也就是说,这部小说从头至尾都充斥着脑髓地狱或者说心理迷宫式的诡计,极度怪诞,极度色情,其内容完全是侦探小说式的,同时又从头至尾毫无意义,因此才会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吧。”

“脑髓地狱……Dogura Magura……我还是不太理解……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跟你讲讲这部小说中记载的内容,你大概就能想象到了……简单来说,这部Dogura Magura中所记载的问题,无一不是常识所无法否定、简明易懂且令人兴趣浓厚的事情,同时也都是以深奥的真理为基础的堪称超越常识的常识、超越科学的科学的事实。例如:

“——痛切地吟诵出‘精神病医院是这个世界的活地狱’的《阿呆陀罗经》的经文。

“——证实‘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学家的谈话笔记。

“——以胎儿为主人公,论证物种进化噩梦的学术论文。

“——揭穿‘脑髓只不过相当于电话局’的精神病患者的演讲记录。

“——半开玩笑地写下的遗书。

“——唐代名画家所绘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

“——一名爱慕神似这位腐烂美人的现代美少女的美青年,在无意识当中犯下的残虐、背德、令人不忍目睹的伤害、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

“这些内容和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情掺杂在一起,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出现,乍一看似乎与故事的主要情节毫无关联,但是读完之后就会发现,每一句都是极为重要的主要情节的描述……不仅如此,这种魔幻感从深夜的时钟声开始,逐渐往下推进,又不知不觉地回归到最初听到的深夜的时钟声……这恰似身临其境地从这一端到另一端参观地狱,阅读者也按照相同的顺序感受相同的恐惧和恶心,无休无止地循环往复,完全无法找到逃离的机会……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某个深夜听到时钟声的一瞬间所做的梦,这一瞬间的梦给人的感觉像是有二十多个小时之久。从学术理论来说,最初与最终的两个时钟声,应该是同一个时钟发出的同一个声音……这件事可以由Dogura Magura整部作品所证实的精神科学真理予以证明……这部Dogura Magura的内容就是如此玄妙,如此不可思议……事实胜于雄辩……只要你自己读一下,立刻就会明白了……”

若林博士说着上前一步,作势要拿起最上面的一册。

我慌忙阻止他:“不,不必了。”

说着,我用力左右摇摆双手。仅仅是听了若林博士的说明,我就觉得自己的大脑要染上“Dogura Magura”了……同时,我也觉得反正是疯子写的东西,一定没有任何意义。顶多是把“百科全书默写笔记”“喀秋莎可爱”和“征讨火星”等杂糅在一起的东西罢了……现在的我只面对自己的Dogura Magura就已经够呛了,要是再背负上其他人的Dogura Magura,精神状态变得更差就糟糕了……这样的事情到此为止,我要彻底忘记。

如此想着,我双手插进口袋里,用力摇头,走到橱柜尽头的窗边,浏览起贴在那里的照片、一览表之类的东西,并要求若林博士继续说明。那些东西都是一些珍贵的研究资料,诸如:

——精神病患者发病前后的表情对比照片

——精神病患者发病前后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对比表

还有一些令人心情沉重的资料,诸如:

——基于幻觉、错觉的绘画

——歇斯底里的妇人痉挛发作时出现的各种怪异姿态的照片

——各种精神病患的装扮、化装等分类照片

从三面墙壁到橱柜的侧面乱糟糟地贴满了这些东西,我仿佛在看一场特殊的怪诞展览会。更前面的多层玻璃橱柜中陈列的物品更加骇人,诸如:

——超大脑髓、超小脑髓以及普通脑髓的对比(超大脑髓容量为普通脑髓的两倍、超小脑髓的三倍,都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色情狂、杀人狂、中风患者、侏儒等各种精神异常者的脑髓(每个脑髓都有明显的肥大、萎缩、出血或者梅毒感染的地方)

——因精神病而灭亡的家族的传家宝——应举所绘幽灵画像

——只要磨利家中主人就会发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者坚信是人鱼骨头,沿街叫卖的鲸鱼骨头数根

——精神病患者为了毒死全家人而熬煮的金银眼瞳的黑猫头部

——精神病患者自己切掉的五根手指及其所使用的铡刀

——后脑勺着地跳床自杀的患者龟裂的头盖骨

——用枕头和毛毯制成并当成老婆爱抚的人偶

——宣称要变魔术而吞下的黄铜烟斗

——徒手撕裂的钢板

——女精神病患者掰弯的牢房铁栅栏

这些物品与同样是疯子制作的精美的编织品、人造花、刺绣等挤挤挨挨地摆放在一起。

我一边战战兢兢地揣测着这些物品中哪一样与我有关,一边听着若林博士的解说。又担心如果这些骇人的物品中真的有一件与我有关,我该如何是好。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没感到任何一样物品与自己有关系,只是这些物品中所包含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赤裸意志和感情不断压迫着我的神经,令我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重和难过。

我拼命压抑着这种情绪,在一种责任感的驱使下,边走边查看橱柜中的物品。好不容易看完了一遍,回到之前的大桌子旁边,我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用手帕拭去额上渗出的汗珠,迅速转了半圈,背对西侧。

同时,房间中的物品也全部从右到左转了半圈,挂在右手边入口附近的油画也滑到我的正对面,在中央的大桌子的另一端停住,仿佛是命运牵引着我与这幅油画面对面一般……

我挺直前倾的身体,再次深呼吸,出神地盯着那幅混杂着黄色、褐色与淡绿色的陈旧油画。

那幅画上似乎是西洋的火刑场景。

三根并排摆放的粗大圆木柱子的中央,高高地绑着一位须发苍白、神态庄严的老人,他的右边是一个瘦骨嶙峋、面容苍白的年轻男子,左边是一个戴着花环、头发凌乱的女子,他们皆被赤身裸体地绑着,脚下堆积着木柴,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与浓烟中疯狂挣扎。

画中的右侧是一对坐在金轿上、似乎是贵族的夫妇,在衣着华丽、似乎是他们的家眷和臣子的环绕中,正饶有兴致、姿态悠然地欣赏这残酷的景象。画中的左侧有一名幼童正朝火焰与浓烟中的母亲伸出双手,号啕大哭,但是被似乎是父亲的壮汉和似乎是祖父的老翁紧紧地抱住。他们用大手捂住幼童的嘴,神色畏惧地回头望着那些贵族。每个人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在画框中央的广场的正中间,伫立着一个头戴红色三角头巾、身披黑色长外套、鼻梁高耸、手拄丁字形拐杖的老太婆,她露出一口稀疏的牙齿狞笑着,带着邀功请赏的表情指着那三个被绑在火刑柱上的人,似乎是在请那些贵族欣赏他们的痛苦……那样的场面,让人看着看着不禁产生一股战栗之感。

“这是什么画?”

我指着画框回头问若林博士。若林博士依然跟刚刚一样,双手插在裤兜里,态度冷淡地回答:“那是表现欧洲中世纪迷信活动的画,从画中的习俗来判断,地点应该是在法国。上面画的是把精神病患者当成被魔鬼附身者烧死的情景。中间那个红头巾、黑外套的老太婆就是当时身兼医生、祷告师以及巫师的女巫。听说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的,当作昔日人们残酷对待疯子的参考资料。最近有两三个专家鉴定作画者是伦勃朗,倘若果真如此,那这幅画就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艺术品……”

“啊……烧死精神病患者是当时的治疗方法吗?”

“是的。因为精神病这种无法捉摸的病症无药可医,‘烧死’可谓一种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

低头望着我的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睛里蕴含着一丝冷酷,仿佛只要是为了学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抓起来烧成黑炭……我用手掌抚摩着脸颊,钦佩地说道:“生在当今时代的疯子可真幸福啊!”

若林博士的左脸颊上再度浮现出一抹微笑,但是那抹微笑转瞬即逝。

“不……也不见得。说不定以前那些被一下子烧死的精神病患者更幸福呢!”

我后悔自己多嘴,耸了耸肩,避开若林博士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用手帕擦了擦脸,就在此时,我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左前方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秃顶、蓄着长长的花白胡须、面相富态的老绅士,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身穿饰有家族徽纹的和服,满面笑容,似乎是个温和敦厚的人。刚看到这幅照片时,我还想他大概就是正木教授,特意走到照片正前方端详,但是感觉有些不对,就又回头问若林博士:“这幅照片上的人物是哪位?”

我问出这句话后,若林博士的神色明显变得更柔和了。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的脸上闪耀着此前不曾有过的满足的光辉,缓缓点头回答:“你是问那幅照片吗?是的……那是斋藤寿八教授。我刚刚对你提到过他,他是在正木教授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的人,也是我们的恩师。”

说完这句话,若林博士发出一声轻柔、伤感的叹息,但是没过多久,他那张马脸上就浮现出深切、感动的神色,不紧不慢地朝我走过来。

“你终于注意到了啊!”

“咦?”

我愕然地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若林博士丝毫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近前,上半身微微前倾,轮番看看我和照片,用更加认真、郑重的语气接着说道:“我是说,你终于注意到这幅照片了!我这么说,是因为这幅照片肯定与你过去的人生有着最为紧密的关联……”

听到这句话,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我最初进入这个房间的目的。与此同时,我感到心底有一抹轻微但又深邃的心悸。

但,考虑到自己的大脑依然没有恢复任何记忆,我不禁既放心又失望地耸了耸肩,微微低着头,继续聆听若林博士的说明。

“我认为潜藏在你脑海深处的过去的记忆,刚刚已经开始微不可察地苏醒了。从你看到那部Dogura Magura的原稿到那幅焚烧疯子的画作的过程中,你自己的潜意识开始苏醒。如今,它指引着你来到这幅照片的面前。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将那幅焚烧疯子的名画和斋藤教授的肖像挂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精神意识的实验者正木教授。

“那幅焚烧疯子的画作中所描绘的惨无人道地对待精神病患者的做法,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随处可见,这可谓一个公开的秘密,正木教授对此极为愤慨,决心终生投身于精神病研究,并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支持下,终于实现了这个目标……”

“焚烧疯子……至今依然有虐杀疯子的事吗?”

我喃喃自语般问道,再次陷入恐惧的深渊……若林博士却毫不在意我的情绪,点点头道:“有啊。而且还是跟过去一样,完全不曾改变。不,比焚烧更残忍的虐待在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堂而皇之地进行着,就在此时此刻……”

“这……这也太过分了……”

我刚惊呼出声,就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的话实在过于耸人听闻了……但若林博士却无动于衷,和我并肩站着,一边比较着焚烧疯子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一边冷漠地对我说:“并不夸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严肃的事实。我想你慢慢就会明白了,正木教授为了拯救那些遭受虐待的可怜的疯子,可谓煞费苦心,终于创立了史无前例的精神科学新学说。这个令人惊异的新学说的原理,就像我先前跟你说过的那样,是非常简明易懂,连妇孺都能理解的有趣又浅显的学说……所以他才开始进行能够证明这一学术原理的‘疯子解放’实验……而且,因为你提供了自己的身体,这项实验大获成功……如今仅剩最后一个步骤,那就是等你恢复过去的记忆,在实验报告文件中写上你的名字。”

我再度瞠目结舌,抬头看着站在我身边的若林博士的侧脸。我感觉自己受控于一种无法言喻的庄严、恐怖的命运,在它的牵引下来到这个房间,与制造了这一命运的两个画框面对面,我无法动弹……然而若林博士依然毫不在意我的情绪,继续口若悬河地说道:

“所以,说到斋藤教授和正木教授与焚烧疯子之间的因果关系,一定会逐步触及你过去的经历。换句话说,你不知道正木教授为了在治疗所对你进行精神科学实验,做了何等周到的准备才来到九州帝国大学,为了这项实验的准备与研究,又付出了何等可怕的心血和努力……”

“什么?为了在我身上进行实验,他做了那么可怕的准备……”

“不错。正木教授为了准备这项实验,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

“二十年……”

我刚要惊呼,声音就化为一种类似呻吟的动静,咽回喉咙深处,我感觉正木教授二十年间的苦心正牢牢勒紧我的脖子……

这次,若林博士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情绪,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正木教授在你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为你准备这项实验了。”

“为了尚未出生的我……”

“不错。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但是并非如此。正木教授的确在你出生前很久,就预测到了你今天会遇到的事情。我相信,一旦你恢复过去的记忆……不……哪怕你无法想起也没关系,只要能够通过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推测出你自己的名字即可。在此基础上,再对照前后的事实,你一定就会相信我的话中绝无夸张成分……而且……我相信,这可能是让你真正回忆起你自己名字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方法……”

若林博士回到大桌子前,指了指暖炉对面的小转椅,转身望着我。我服从他的命令,像是要做手术的患者一样,战战兢兢地走到那把椅子前,慢吞吞地坐了下来。然而我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过度的恐惧与不可思议令我无法呼吸,只能按住胸口,不停地吞咽口水。

在此期间,若林博士绕过大桌子,坐至我对面的大转椅上。如同先前在七号病房那样,他将身体蜷缩起来塞进椅子里,但是由于这一次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晨礼服,所以能够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脖子和瘦长的身躯慢慢地缩进明显弯曲的双手与双脚之间,只有脸仍然是原来的大小,占据着正中间的位置,因此他整体感觉有些像妖怪。仿佛一只长着巨大的苍白人脸的大蜘蛛,穿着晨礼服,刚刚从其身后的大暖炉中爬出来,准备将我吞入腹中。

见此情景,我不由自主地在转椅上正襟危坐。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拿起放在大桌子正中央的装订文件,轻轻地在膝盖下掸去灰尘,咳了一两声。

“实在惭愧,要说起正木教授赌上一生完成的那项实验的过程,就不得不先提一下本人的情况……理由是这样的:我和正木教授都是千叶县人,而这所大学的前身京都帝国大学、福冈医科大学,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由福冈的县立医院改建而成的,我们是当时的第一届学生,于明治四十年(1907年)同时毕业,可谓同窗,而且我们都独身至今,准备把一生奉献给学术研究。在上述方面我们无比相似,但是正木教授拥有卓越的头脑和雄厚的资产,这两点我就望尘莫及了。就学术研究方面而言,当时我们因为无法像现在这样自由地获得国外书刊,所以必须大费周章地来学校图书馆借书,不分昼夜地抄录。唯独正木教授可以悠闲地从国外自费购入书刊,但是他看过一遍后就会毫不吝啬地借给别人。他还经常临时起意,去搜寻古生物化石,或者去调查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的起源……但是正木教授收集化石、调查神社佛阁的起源从最初起就绝非毫无意义,那些都是与‘疯子解放治疗’实验有重大关系的计划性工作……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总算明白这一点,所以愈发惊骇于正木教授伟大的智慧与深远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教授从那时起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在学生和教授中备受瞩目。而第一位认可正木教授伟大智慧的人,就是挂在这里的这幅照片上的斋藤寿八教授。

“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这位斋藤寿八教授自这所大学创立之初就在此任职,目前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标本都是他独立收集而来的。斋藤教授是一位博学之士,而且尤为善于雄辩。说句题外话,有关斋藤教授,还有这样一件轶事:本大学在大礼堂举行建校三周年的庆典时,正木教授作为学生代表,发表了如下演讲:

“‘最近,报刊大幅披露本大学的学生和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或者沉溺于赌博,我认为这完全不成问题。学生和学者最大的罪恶并非沉溺酒色,也并非斗牌赌博,而是一旦成为学士或博士,就彻底将学术研究抛诸脑后。这才是日本学术界最大的弊病。’

“此言一出,满堂的学生与教授脸色剧变,唯有斋藤教授站起来热烈鼓掌,大声喝彩。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仅此一事,也足以窥知他的大概个性。

“但是当初斋藤教授在本大学任职时,九州帝国大学还没有精神病科这个科室,他是校内唯一一名精神病专家,却只有副教授的头衔,仅仅负责几门课程。教授对此非常愤懑,经常抓住他最欣赏的正木教授和当时接受他指导的我,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忧虑国家的未来。在那种时候,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正木教授却总是会以异想天开的方式反驳,让斋藤教授哑口无言……令我记忆无比深刻的是这样一段话:

“‘……瞧,教授又开始千篇一律地牢骚了。您又不是拿廉价月薪购买的录音机,也是时候换一套说辞了吧?如今的人都崇拜西洋,都中了唯物科学的毒,只是给他们注射您的牢骚,根本无法治愈……所以,您无须如此焦躁,不妨再等二十年左右。在这二十年间,日本说不定会出现一位了不起的精神病患者……他会详细地记录下自己的发病原因以及精神异常治愈的经过,并且将其公之于世,震惊全世界的学者。同时也会把迄今为止人类建立的宗教、道德、艺术、法律、科学等,乃至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一切唯物性质的文化思想彻底碾碎,将人类的灵魂赤裸裸地彻底解放出来,让这个世界产生无比痛快的精神文化……当这位疯子先生的行动彻底成功之际,精神科学就会如教授您期待的那样,成为世界上最高等的学问,而像本大学一样不重视精神病科的学校,也会变得毫无价值……所以,请您务必长寿,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反正学者又没有退休年限。’

“我记得他说的大体便是这些内容,就连斋藤教授听后都目瞪口呆,跟着一起聆听的我也非常震惊。首先,我甚至不知道正木教授讲这些带有预言性质的话时是不是认真的……正木教授当时就已经在计划亲自创造出那样的精神病患者,并以此震惊学术界了。在那个时代,谁能够想象到这种事呢?……那段时日,正木教授经常会说出一些脱离常识的论调,让人大跌眼镜,所以斋藤教授和我对那番话都没有特别怀疑,也没有深入追问。

“但是没多久,斋藤教授的这种不满就和正木教授的天才头脑相结合,在当时的大学内部掀起了非同寻常的波澜。当时恰好是我们即将从这所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木教授发表了一篇以《胎儿之梦》为题的奇怪研究作为毕业论文,而这便是那场波澜的开端。”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

我不由得惊叫出声。因为“胎儿之梦”这个词在我耳中形成无比异样的回响……但是,若林博士仍然无动于衷,将手中的文件一页一页地仔细展开,苍白的眼珠盯着那些纸张,对我的震惊表示理解似的点点头:“是的……这篇名为《胎儿之梦》的论文内容,你应该马上就能看到了,但是哪怕只看这个标题,你也能明白这不是一篇普通的论文。时至今日,就连普通人做的普通的梦我们也没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年的过去,在你即将出生或是尚未出生的时候,正木教授就选择了这个标题作为学术研究论文的标题……不仅如此,因为正木教授的头脑早已是公认的不同凡响,所以这个标题很快就在校内造成轰动,人人都拭目以待,想看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后来,这篇论文依照当时的规定,进入了接受学校全体教授审查的阶段,因其文体完全打破了传统,令教授们瞠目结舌……正木教授非凡的语言天赋在学生当中早已出名,他精通英、德、法三国语言,哪怕是对于非本专业人士而言无比晦涩的文学书籍,他都能轻松阅读……所以,大家都期待他以当时被誉为学术用语的德语完成毕业论文。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所使用的居然是当时尚未普及的文白杂陈体,而且还混杂着俚语和方言。另外,论文的主旨也极度脱离常识,看上去就和它的标题一样,仿佛是在愚弄别人。哪怕是当时接受新知识熏陶的新大学的教授们也都愕然失色。甚至在学生当中盛传,以吹毛求疵著称的某教授过于激愤,慷慨陈词:‘……让我们阅读如此不严肃的论文,从校长来说就是有问题的!正木这家伙自以为聪明,才会随随便便地交上一篇这种东西。敢如此侮辱本大学神圣的首届毕业论文审查的人,也就只有正木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了!为了杀一儆百,这样的学生就该开除学籍!’当然,我觉得这个传闻应该就是事实……

“基于上述原因,校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集中在审查毕业论文的教授会议上。会议当天,诸位教授的意见基本达成一致,虽然没有坚持开除,却一致同意这篇毕业论文不予通过。就在这时,当时年纪最轻、位列末席的斋藤教授突然站了起来,发表了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反对意见。

“‘……请诸位稍等。我陪坐末席,这般发言有些僭越,可为了学术,不得不开口表态。我对这篇论文的意见和诸位恰好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诸位教授批判这篇论文的文体不合规范……但是,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讨论,我也不须为它辩护。我想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也就是说,学术论文的性质与递交给政府机构表示‘请让我毕业’或者‘请让我成为博士’的申请书截然不同,并不存在规定的格式和体裁。

“‘其次,这篇论文的内容,也绝对没有诸位所攻击的那般不严肃。诸位之所以无法认可这篇论文的价值,是因为现代的医学研究者过分拘泥于唯物主义的肉体研究,而缺乏科学地观察人类精神的学问——精神科学的知识。诸位并不知道,为了发现这篇论文中所发表的根本性的精神、生命或者遗传的研究方法,全世界的精神科学家是何等焦虑、何等煞费苦心。因此,诸位才无法理解这篇论文真正的价值。我可以赌上自己专家的名誉,发表这样的观点。

“‘简言之,这篇论文讲述的是人类在母亲子宫内的十个月间所做的一个超乎想象的梦。这个梦由胎儿自己出演,宛如一部持续数亿年乃至数十亿年的连续电影,可以将其命名为《万物进化实录》。它分毫不差地描绘出已经变成化石的极端奇异的史前动植物,逼真地再现了令这些动植物悲惨灭绝的天灾地变那难以描摹的壮观景象。随后,这篇论文还描写了从在这场天灾地变中诞生的原始人类,即胎儿的远祖,到其现在的父母之间的每一代人为了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累积了多少罪孽。他们如何掩人耳目,不断重复这些惨无人道的行径。这些因果循环的心理状态又是如何遗传给胎儿,化为胎儿的主观意识的,在这篇论文中也有详尽而清晰的描述。对人类的肉体及精神进行解剖性的观察,可以直接或间接地推断出这是一个极为惊悚恐怖的噩梦。这就是这篇论文的主要观点。但是,因为这既不是由胎儿自身记录的事实,也不是成年人所留下的记录,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推测,所以很难认为其具备学术价值,作为一篇毕业论文,其得分也应该是零分……对此,诸位教授的意见似乎是一致的。

“‘这听起来似乎是废话……但是,不好意思,在此我想请教诸位一个问题。诸位在中学时代肯定都读过一遍《世界历史》吧,请问当时诸位有何想法?……所谓的世界历史是人类过去生活的记录,就个人而言,便是这个人自身过去经历的记忆……对于这一点,我相信诸位都非常清楚,特意在诸位面前强调这点,显得我非常无礼。除非是没有过去的人,否则谁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但倘若如此,没有留下历史记录的所谓的史前人类,在宗教、艺术、社会组织方面又曾描绘过什么样的梦呢?他们做着什么样的梦,才逐步进化到可以记录自身历史的阶段呢?对照目前遗留在世界上的各种遗迹推测上述问题的答案的学问,诸如文化人类学、史前考古学、原始考古学之类的学问,我们能说它们不具备学术价值吗?能说它们不是科学研究吗?……更何况是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生活的地质变迁、古生物的兴衰灭亡等,又是被谁看见并记录下来的呢?是地质学家或考古生物学家根据目前遗留在地球表面的各种遗迹推测出来的吧?难道我们能说他们都是仅凭想象在讲童话吗?能说他们不是科学家吗?

“‘也就是说,《胎儿之梦》这篇论文根据残留在我们成年人的肉体及精神的每一个角落的无数遗迹,推断尚未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记录的我们在妊娠阶段所做的梦的内容,是崭新的学问的萌芽,也是最激进、彻底、史无前例的新研究……不仅如此,这篇论文中所包含的对人类精神构造进行的解剖式说明,实在是一个破天荒的尝试,明显囊括了全世界的精神科学家都认为绝不可能但又翘首企盼、无限渴望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精神遗传学等内容。所以,如果这篇名为《胎儿之梦》的研究能够进一步发展,分化至这些方面的话,我认为有可能给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它与以往被精神科学视为问题的幽灵现象、催眠术、透视术、读心术等截然不同,是抱着纯粹的科学研究态度,在为未来的精神科学开辟康庄大道。这一次,我要从专业的角度,强烈支持这篇论文。

“‘我确信,尽管这篇《胎儿之梦》只是一名学生的毕业论文,实际上却远比如今那些比比皆是的博士论文具有更高级、更深远的科学价值,当然应当将其推举为本大学首届毕业论文的第一名,将其视为本学院的荣耀。批评这篇论文毫无价值的学者都是不懂新学问如何诞生、伟大的真理在发表最初如何被视为幻想的产物的历史事实的人。’

“这些就是斋藤教授后来告诉我的大致内容。

“不过,斋藤教授的上述主张当然招致了其他几位教授的反感,使他立刻成为在座其他教授攻击的焦点。但是,斋藤教授寸步不让,以渊博高深的论点与对手唇枪舌剑,一一粉碎对手的观点。下午三点开始的会议,直到天黑都无法结束。毕竟这是关系到新兴医学院的最高使命与名誉的殊死之争,也难怪会拼杀得血肉模糊。最后迫于无奈,其他论文的审查只能全部顺延至第二天,所有人继续挑灯夜战,直到夜里九点,其他教授才彻底哑口无言。后来被誉为著名校长的盛山院长一锤定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为学术研究论文,当天的会议终于宣告结束。接下来又用了两天时间,十六篇论文才终于全部审查完毕,正木教授的《胎儿之梦》如斋藤教授坚持的那样,被推选为所有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万众期待的医学院毕业典礼的当天,本应上台领取天皇御赐银怀表的正木医学学士却行踪不明,再一次令众人震惊不已。”

“呵,毕业典礼当天行踪不明……为什么?”

我不由得脱口问道,若林博士却不知为何突然闭上嘴巴,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事关重大一般,凝视着我的脸。不久后,他比之前更加谦恭地开口:“关于正木教授在如此荣耀的时刻行踪不明,我想至今依然没有人能想到真正的原因。当然,我也对真相一无所知。但是正木教授的失踪事件与我刚刚提到的《胎儿之梦》的论文之间势必存在某种因果关系……换言之,我怀疑正木教授受到他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的主人公的威胁,因此才躲藏起来了。”

“胎儿之梦的主人公……受到胎儿的威胁……我不是很理解……”

“不,我觉得你目前不了解那么清楚比较好。”

若林博士像是要安抚我似的,从椅子中抬起右手,左眼下方的肌肉再度颤动着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口吻镇定地继续说道:“你目前不要了解比较好。我这么说大概有些失礼,但是等到你彻底恢复过去记忆的那一天,你就会清楚地意识到《胎儿之梦》的主人公是谁。我此时特意提醒你注意,就是为了届时供你参考……言归正传,本学院首届毕业典礼最终以正木教授缺席而告终。翌日,盛山院长收到了正木教授的来信,他在信中袒露了这样的抱负:

“‘我本不认为当今医学学术界有人可以理解《胎儿之梦》。提交这篇论文时,我早已做好没有人会理解我,这篇论文无法通过审查的思想准备。但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得到了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听闻此事,我长叹良久。这篇论文的价值被如此轻易地看透,说明我的研究还很浅薄。所以,我认为无法凭借它让我们福冈大学获得不朽的名誉。

“‘我无颜面对与阁下与斋藤教授,因此避而不见。天皇的御赐怀表烦请两位暂时替我保管。接下来,我打算做一项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大研究,以报答您和斋藤教授的大恩。’

“据说盛山院长将这封信拿给斋藤教授看,朗声大笑道:‘真是个倨傲的男人!’

“言归正传,后来的整整八年间,正木教授游历欧洲各国,取得了奥、德、法三个国家的名誉学位。大正四年(1915年),他悄然回国,开始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他遍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搜寻有关各地区精神病患者血统的传记、传说、记录、家谱等,一边搜集资料,一边向一般民众分发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

“疯子地狱……邪道祭文……里面写的是怎样的内容?”

“内容你马上就会看到了。其实就跟之前的《胎儿之梦》一样,写了一些从未被公之于世的可怕事实。简单来说,这篇祭文中揭露了我先前稍微提到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者的实情,以及比监狱还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疗疯子的内幕……换句话说,就是将横亘于现代文化背后令人战栗的‘疯子的黑暗时代’的内容以民谣的形式写成的建议书,也可以称之为宣言。正木教授不仅将这本小册子分发给各级政府机构和学校,还自己敲着木鱼唱着这首祭文歌,将印有这首祭文歌的小册子到处分发给民众。”

“自己敲着木鱼……”

“是的……这种事虽然听起来无比脱离常轨,但对于正木教授而言,这似乎是极为严肃的工作……不仅如此,我们的恩师斋藤教授也暗中与他联络,豁出自己的名誉与地位声援他。然而很遗憾,大概是因为祭文歌的内容所揭发的事实过于露骨,反而显得不符合常识,没有得到世人的共鸣,最终受到世人的漠视,实在是可悲可叹……不过,如果这首祭文歌中揭露的精神病院虐待精神病患者的事实受到社会重视的话,现代的精神病院全部会被摧毁,最终说不定会导致全世界出现精神异常者泛滥的情况。但是正木教授完全不在乎这种结果,只是将其当作自己将来创立‘疯子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工作之一进行这样的宣传。”

“那也是……”

我不禁坐直身体,不停地吞咽唾液,喃喃自语:“那也是……为了在我身上做实验而做的准备吗……”

“正是如此……”若林博士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我先前也说过,正木教授的智慧远超我们的认知范围,但是他如此反常、突兀的举动中包含着他为创立解放治疗实验而做准备的良苦用心,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接下来要讲的正木教授的每一项神鬼莫测的行动,也都带有这种意义。换句话说,只能认为正木教授后半生的一举一动都是以你为中心的。”

说话时,若林博士那冰冷无力的目光突然落到我脸上,紧紧盯着我,直到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不久,看到我的身体无法动弹,连声音都无法发出,若林博士才改变主意,再次掏出手帕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大正十三年(1924年)三月末,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二十六日下午一点左右,毕业后长达十八年杳无音信的正木教授,忽然敲响了我在本大学法医系研究室的房门。我着实吓了一跳,带着一种遇到幽灵的心情和他互相祝贺彼此平安。当我问他为何突然回来时,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挠着头如此回答我:

“‘是这么回事,说起来真不走运。两三周前,我一直戴着的镀金手表在门司站的检票口被人给顺走了,那是摩凡陀公司的定制手表,时价大约一千日元,实在可惜。后来我突然想起来,十八年前寄存在这里的那块银怀表要是还在就好了,所以就回来取了……另外,我原本还想带给诸位一些让你们吃惊的礼物,但又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东西,就直接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住下了,全力写了一篇毫无价值的论文。我觉得要先请新校长过目,就去找斋藤教授帮忙推荐,结果斋藤教授说他倒是可以推荐,但是考虑到职务关系,最好还是由担任院长的若林君你经手,所以我就来找你了。虽然会给你添麻烦,不过,还是要请你帮忙。’

“当然,我立刻把代为保管的怀表交还给他。而当时正木博士提交的论文,正是斋藤教授预言过的堪比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比它们更令世界精神病学术界震撼的《脑髓论》。”

“脑髓论……”

“不错。这是一篇题为《脑髓论》的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与我前面提到的《胎儿之梦》恰恰相反,它的内容可以说极为严肃庄重,为避免读者误解原意,还是用德语和拉丁语两种语言写成的。在没有任何文献资料的旅馆二楼,仅仅用两三周时间就完成了这篇论文,正木教授的智慧与精力实在非常人所能及……正木教授凭借这篇论文,清晰地阐明了迄今为止任何人都无法说明、无法证明也无法实验的脑髓不可思议的机能,同时极为简明易懂地解释了精神病学术界至今依然存疑的几种奇怪现象……基于专业领域的关系,最先看到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自然非常震惊,他之后约有一年时间都在废寝忘食地研究它,终于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1925年)二月末完成审核,次日一早便去现在的松原校长家中拜访。

“他眼含热泪,说:‘……即日起,我想辞去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的职务,并推荐正木君接替我的位置。我认为,如果正木君被其他大学抢走,那将是我们大学的奇耻大辱……’

“然而,当时正木教授并未告诉任何人地址,也没再露面,再加上松原校长素来钦佩斋藤教授的为人,所以他一方面慰留斋藤教授,一方面表示要将这篇论文列为学位论文,内定颁授学位给正木教授……这件事在学术界也传为美谈。据说不知是谁将这件事泄露给报社,刊登在了报纸上……不过我当时没有留意,错过了这篇报道……”

若林博士讲到此处,好像被当时的回忆所感动,轻轻地闭上眼睛。我也充满敬意地仰望着斋藤教授的肖像,大概是心理作用,斋藤教授看起来如同神明般散发着崇高的光辉,令我不由得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这么说,斋藤教授是为了给正木教授让位才去世的吗?”

听到我的问题,若林博士似乎更为感动,紧闭双目,眉头紧蹙,仿佛又要咳嗽一般长长地叹一口气。随后,他静静地睁开眼睛,别有深意地与我对视,略微加重语气:“不错。斋藤教授在正木教授接受学位后不久,于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是离奇死亡。”

“什么……离奇死亡……”

我呆呆地问道。话题转变得过于突兀,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来回打量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面孔和相框中斋藤教授的微笑,心中困惑不已:这样一个崇高、伟大的人怎么会离奇死亡呢?

但,若林博士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脸,似乎是在压制我的怀疑,再次加强语气:

“是的。斋藤教授是离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也就是离奇死亡的前一天下午五点左右,如往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后,就离开了这个房间。但他之后并没有回位于筥崎网屋町的家。翌日一早,他被人发现陈尸于筥崎水族馆后方的海岸边。发现他的人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到紧急报案后,警方和我们赶到现场,发现他曾大量饮酒,所以他大概是在回家途中,遇到了某位交情极好的友人,难得地喝到酩酊大醉,结果回家时走错了路,从海岸上方的石墙上失足跌落,坠入海中……你到那里看看就明白了,那里位于大学后方,是一座郊外特有的垃圾场,除此以外便是成片的草原和田地。除非喝得烂醉如泥,根本不必担心会误入,所以当然有充分的他杀嫌疑。警方巨细靡遗地调查了教授的随身物品,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遗失……另外,结合亲朋好友的证词,除非是和校内极为相熟的知心好友,斋藤教授一般不会在外面喝酒,所以警方对那些人员进行了排查。除此以外,斋藤教授只有在家中吃晚饭时才会独自小酌……而且,即使是在外面喝醉,按照惯例,肯定会由一起喝酒的某人送他回家。这次只能认为是个不可思议的例外……综合这些证词,警方也想象了种种可能的情景,进行了充分的研究,但是教授坠海那一带是从千代町方向延伸过来的长长的防波堤,所以找不到一个脚印可以判断他是从哪里怎么走过来的,又是在哪里失足跌落海中的。是否有同行人员自不必说,就算是他杀,也完全找不到凶手的线索……

“另一方面,如我刚刚所说,从教授的人格推断,也很难认为他会被什么人怨恨,所以最终还是判定为失足坠海。斋藤教授很少喝酒,一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是他唯一的缺点,但他死得实在是太可惜了。”

“至今还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吗?”

“是的……至今还不得而知,除非对方是个非常有良心的人,否则不可能主动承认吧!”

“可……可是……如果不主动承认,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吗?”

“以近些年人们的常识而论,似乎没必要如此凭良心思考事情……或许对方觉得哪怕主动承认,斋藤教授也不能死而复生,只会让自己背上不愉快的污名,受到某种制裁,反而会增加社会的损失吧……不,对方说不定早已将这件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可是这未免太无耻了吧?”

“那是自然。”

“而且,这种事真的忘得掉吗?”

“这就很难讲了……这个问题,应该属于已故的正木教授所讲的‘记忆与良心’的关系中的一个有趣研究事项吧。”

“这么说的话,斋藤教授的死最终只有这么点意义吗?”

“没错,只有这么点意义,真的非常简单。但是就结果而言,实际上具有重大意义。也就是说,斋藤教授的死是不久后正木教授来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科任职,主持精神病科工作的直接因缘,也是让你和六号病房的那位小姐来到这间实验室的间接因缘。是的……在此我姑且使用‘因缘’一词。但是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制造的,还是天意促成的,还要等你恢复过去的记忆之后才能明确推定……”

“啊……就连……就连这种事都在我的记忆中……”

“是的。在你的记忆中,存在着解开无数此类疑问必不可少的重要线索。”

我感觉自己被接二连三砸下来的疑问的冰块埋得严严实实,不由得闭上眼睛,左右晃动头部。但是,脑海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记忆,只是越来越觉得眼前那幅残忍的“焚烧疯子”的油画、笑眯眯的斋藤博士的肖像、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反射着绿光的大桌子以及桌子上打着哈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每一件物品都与我的过去有着密切的关联。同时,因为置身于这些与我有着密切关联的物品之中却仍想不起任何事情,我不禁觉得自己头脑空洞,内心感到无限悲哀。

一时之间,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眨着眼睛。不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么,原本行踪不明的正木教授,是怎么来到这所大学的呢?”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说着,若林博士将刚刚掏出来的怀表又放回兜里,虚弱地咳嗽一声后,继续说道:“斋藤教授葬礼那天,正木教授不知从哪里飘然而至。大概是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的讣告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后拦住他,强硬地说服他接替斋藤教授的职务。虽然这非常不符合规定,但校长是为了完成德高望重的斋藤教授的遗志才这么做的,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反而都感动地对他鼓掌相迎……只要翻一翻当时的报纸,就能了解当时的详细情况。正木教授穿着寒酸的和服,在教授们的掌声中,抱着脑袋不满道:‘你们可太难为我了!我原本打算一直独自做研究的。一旦成为大学的教授,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敲木鱼、唱祭文歌了。最重要的是,就没办法继续发挥我与生俱来的流浪天性了……’

“松原校长闻言说道:‘事到如今,你反悔也来不及了!要怪就怪你自己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引到了这里……木鱼随便你敲,但请你一定要成佛啊!’

“听了校长的话,大家都忘了自己在参加葬礼,一齐捧腹大笑。

“没多久,正木教授就来本大学赴任,开始实地进行此前在《疯子地狱祭文歌》中唱的‘疯子解放治疗’的实验,并且再次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同时也正是以这项实验的启动为契机,正木教授与你、与六号病房的那名少女之间也缔结了宿命般的关系。这或许也可以称为天意吧……但邀请如此伟大的正木教授进入本大学,让他随心所欲地工作,归根到底是源于已故斋藤教授的遗德。我想正木教授定然也是出于这个缘由,才会将斋藤教授的肖像挂在这里的吧……”

我不由得深深叹息着仰望斋藤教授的肖像,能够将人格如此高尚的斋藤博士、这般伟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及六号病房的那名美少女和白痴一般的我联系在一起,因缘的链条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间,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感人至深的静寂。但这股静寂很快就被我若无其事提出的问题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斋藤教授照片下面的日历上的日期,正好是他逝世整整一周年的日期呢!”

我说着回过头……那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表情变得无比可怕……尽管只是一瞬间……只见他煞白的嘴唇紧闭,下颌突出,眼睛瞪得像铜铃,狠狠盯着我。事出突然,我的表情也不由得变得和若林博士一样,感觉像是在跟他互相瞪视。没多久,若林博士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像是满意得不得了一样,脸上熠熠生辉,不住地点头。

“你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了啊!你过去的记忆终于要苏醒了。看来距离真正苏醒就只差最后一层皮了……说实话,你刚刚一问出这个问题,我就在担心你过去的记忆会不会一下子完全复苏,倘若如此我又该如何应对……不瞒你说,日历上显示的是一个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为什么会停留在这个日期呢?”

听到我的问题,若林博士再度庄重地点点头,用之前面对六号病房的少女时那种向神明祷告般的态度,用力挺直胸膛,牢牢交握双手。

“你这个问题同样是解开与你过去有关的谜团的关键之一。简单说来,是因为正木教授将日历撕到这个日期后,就再也没有往后撕了。”

“这……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正木教授翌日就去世了……正好是在斋藤教授溺死一周年那天,而且是在筥崎水族馆后方的同一个地点投海自杀的。”

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吧!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惊,觉得自己应该发出了某种尖叫,等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才梦呓一般喃喃道:“正木教授……自杀……”

这话一传入耳中,我就再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教授那般伟大、豁达的人物,真的有可能自杀吗?

不仅如此。这个精神病科研究室的两名主任教授,时隔一年相继离奇死在同一片海岸……真的存在如此惊悚的巧合吗……我又震惊又困惑,只能呆呆地凝视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面孔。

若林博士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穆神色,重新坐正身体,凝视着我,再度用向神明祷告般的虔诚声音说道:“我再说一遍,正木教授是自杀的。正木教授在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做了无数准备,为启动这个前所未有的解放治疗实验,四处奔波,历尽万难。然而,他手中的刀终于折断,箭矢也耗尽了,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绝境……只说这些你大概仍然无法理解,我还是具体说明一下吧。正木教授独创的震古烁今的精神科学实验需要你和六号病房的那位小姐恢复记忆,出院后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才算成功,但是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悲剧事件,实验在中途陷入了僵局……而且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悲剧到底是不是正木教授的过失导致的……然而,似乎是某种天意,那一天刚好是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说不定正木教授也因此感到一种‘无常’,所以才会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选择离开人世,并将实验的中心材料——你和六号病房的那名少女及相关的文件、事务全部托付给了我……”

“那……那么……”

我的舌头打结,一股难以形容的亢奋令我全身一寸寸失去血色。我好不容易才嗫嚅道:“那么……会不会是我……诅咒正木教授丢掉了性命呢?”

“……不,你错了。恰恰相反。”

若林博士口吻严肃地否定,依然凝视着我,缓缓摇头。

“恰恰相反。正木教授当然是在刚开始进行这个研究时就做好了自己的命运会被你诅咒的心理准备……不,更进一步说,正木教授二十年前就做好了会面临这种结果的心理准备,却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为了让自己发现的震古烁今的伟大学理实验与你的命运完全一致,拟订了不能撼动的计划,循序渐进地进行这个研究。”

对我而言,这是更加令人恐怖与战栗的说明。我抑制住压迫胸膛的窒息感,几乎快要呕吐出来:“请问……是怎样的顺序?”

“你看一下这些文件就知道了。”说着,若林博士啪地合上他刚才边说话边浏览的装订文件,恭敬地递到我面前。

我也认识到这一定是某些很重要的文件,因此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来,先大略翻阅了一下它的内容。最上面红色封面的像是宣传手册的东西,中间由大号西洋格子纸和贴有报纸剪报的绒纸装订而成,外面则以贴着粗布的厚纸板夹住。封面上没有写任何文字。但是由于实在太重,我再度啪地合上封面,将它放回桌子上。

坐在对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瞳孔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这些宝贵的资料可以说是正木教授的遗稿。在我刚刚提到的正木教授关于精神科学的研究中,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以及堪称其研究的精髓的心理遗传学这四类原稿和他之前拿在手边的《脑髓论》的正文,在他自杀前就已经被全部烧毁。所以如今想要窥知他的研究内容,必不可少的文献资料就只剩下这些了。这个顺序是正木教授自杀前亲自整理的,并不是按照发表的年代顺序排列的。不过只要你按顺序阅读,应该就能够按照他的研究顺序,轻松有趣地理解他研究的内容。

“最上面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是正木教授游历日本各地期间,在大街上聚众分发给人们的题为《疯子地狱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罗经之歌,歌中唱的是目睹现代精神病患者遭受虐待,想要解救他们这一促使他开始精神病研究的动机。下面是正木教授自己保存剪贴的当地报纸上刊载的他的访谈。其中第一篇的标题是《地球表面是最大的疯子解放治疗场》,正木教授用辛辣诙谐的语言,向记者介绍了他拯救疯子的动机及着手进行精神病研究时的研究立场,并极为痛快直率地论证了‘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无一不是精神异常者’这个精神病理学的基本原理。还有下面这篇文章……标题是《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正木教授用妙趣横生的语言向记者介绍了他立足于上述原理,彻底地阐明迄今为止被认为不可能被研究的‘脑髓’的真正机能,同时轻松解决以往科学认为绝对无法解决的与精神病有关的心灵世界的所有奇怪现象的伟大论文——《脑髓论》的内容。

“再下面用毛笔写在日本格子纸上的是堪称《脑髓论》的逆定理的《胎儿之梦》这篇论文。它明确阐述了从胎儿父母的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心理的累积是如何遗传给胎儿的,即所谓的‘心理遗传’的内容。在本大学第一届论文审查中引起轩然大波的正是这篇论文……同时这篇论文也可以说是正木教授不得不自杀的间接原因……再下面的西洋大号格子纸上的潦草文字是正木教授的遗书,它也可以看作正木教授为了给这些研究附上最终结论而写的《解放治疗实验结果报告》……所以,只要你按顺序阅读这些文件,很容易就能了解到正木教授为了开拓精神科学的大道,赌上自己的一生进行研究的伟大事迹。同时你也会发现,在背后支配你自身的经历并引领你来到今日之命运的震古烁今的伟大学理不断流动、旋转,散发出一团团耀眼的光芒,如万花筒般华丽地旋转着出现在你眼前……”

对于若林博士的说明,我的记忆到此为止。我一边听着他的说明,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开最上面的红色封面的小册子,从第一页的标题看起,不知不觉就被正文的内容吸引,全神贯注地阅读了起来…… 1X81f9K4qW9b9LYfLOKe+gT1CsOWN+p13ZZWaMNQqSLf7bKf4ejEMLXRSCPkOf5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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