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诗史甚至历史上,横空出世的李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一个推崇勤奋超过才华的国度,李白以他的惊世之才,让人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他就像一个天外飞仙般的人物,浪漫、神秘、矫矫不群,不管是他的诗还是他的人,都让人惊叹这不是凡俗间应有的。
有“燕许大手笔”之称的苏颋称赞他“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贺知章一见他,就称他是“谪仙人”;殷璠说他写的《蜀道难》等篇“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任华写诗说“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李阳冰夸赞他“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很少有人像李白一样,在生前就已经牢牢地树立了自己的天才地位。他的才华实在是太过夺目,以至于人们说他是太白星精下凡,是属于天上的,不是我们这个人间能够拥有的。
还有人说“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传说历史上“梦笔生花”的还有南朝梁的江淹、五代的和凝、宋代的范质,但他们一个个都泯然众人了,只剩下李白傲立千古。
死后,李白的天才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
杜荀鹤经过他的墓地时,用一首诗来凭吊他,“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称誉之高,莫过于此;皮日休在所写的组诗《七爱诗》中专列一首“吾爱李太白”,赞他“口吐天上文,迹作人间客”;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称“太白天才豪逸”,傅若金在《清江集》中称“太白天才放逸”,宋褧在《太白酒楼》一诗中称其“天才气凌云”,方孝孺在《吊李白》一诗称“唯有李白天才夺造化”,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称“李翰林天才纵逸……”
钱易曾在《南部新书》一书中说:
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
“绝”就是极致或独一无二的意思,等于说李白是“天才之最”,是天才的最高代表。
的确,对于中国人来说,如果天才有名字的话,那么一定叫作李白。千百年来,李白已经成为了天才的化身,人们一说起天才,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
天才一般来说都是不可描述的,但我们还是试着来概括一下李白作为天才的特质。
这种天才首先表现在才思敏捷上,杜甫称赞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皮日休说“醉中草乐府,十幅笔一息”,李白也说自己“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宋人罗大经说“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笔立成;杜子美改罢长吟,一字不苟”,这就是天才和地才的区别,天才的思维远较一般人敏捷,这是后天努力也难以达到的。
文以气为主,李白的天才还表现在气势上,用苏轼的话来说,李白“气盖天下”,无人可以与之争锋。魏颢盛赞说:“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说李白得天地之气,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
范传正、裴敬等人也指出李白其人其文:“受五行之刚气”“其文高、其气雄”。
昔人说:“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一代大儒方孝儒在《李太白赞》里以气立论:“唐治既极,气郁弗舒。乃生人豪,泄天之奇。矫矫李公,雄盖一世。麟游龙骧,不可控制……此气之充,无上无下……彼何小儒,气馁如鬼,仰瞻英风,犹虎与鼠。斯文之雄,实以气充。”
这股气,现代学者赵昌平概括为“英特越逸之气”,说李白集结了孟子的英特之气和庄子的越逸之气。照我来说,可能概括得还不够全面,李白之气,集合了浩然之士气、豪放之侠气、飘逸之仙气以及风流之酒气。
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李白也是如此,他临终时仍在以大鹏自拟,那股独属于他的气势,至死未歇,生命越到晚期,这股气势反而越发雄壮,一直到人生的尽头,仍是沛然莫之能御。
到底什么是气?
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生命的能量和热情,李白大概是从古至今的诗人中最具生命力的,没有之一。由于其生命力过于充盈,光靠写诗已经挥霍不了他的能量,所以他才兴致勃勃地去修仙、去任侠、去炼丹、去喝酒、去追求政治理想,一辈子做了别人几辈子才能做的事,还不费吹灰之力。
晚年,李白追随永王李璘去东巡,本质上可能还是生命力旺盛的缘故,只有通过这种上天入地的折腾,才能释放他无处安放的力比多。因为生命力太过充溢,有时候甚至表现为一种破坏欲,比如“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虽是诗人狂言,也展现了他那种想粉碎一切的破坏欲。
人年轻的时候大多是充满朝气的,随着生命的流逝,慢慢才变得暮气沉沉。李白不一样,他的身上,始终洋溢着一股浓浓的青春气息,仿佛从未老去。千百年以来,李白始终是以一种少年人的形象活在我们的心中。李白的魔力,就是青春的魔力,李白的气质,有人形容为“朝阳气质”,有人说他身上有种春日气息——都和青春有关。他这一生,以其传奇经历,谱就了一曲“青春之歌”。
后人评价唐诗:“永远是生气勃勃的,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它丰富到只能用一片气象来说明。”
可以说,盛唐最好的诗都是生气勃勃的,包括王维早期的诗歌,以及杜甫追忆开元盛世的诗,但只有李白,在夜郎被赦归来后仍然能够写出“朝辞白帝彩云间”这样朝气蓬勃的诗,他的人和他的诗,都没有一丝暮气,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所以后人才将李白看成是盛唐气象的最突出的代表,而不是走向“佛系”的诗佛王维,或者好像从未年轻过的老杜杜甫。
人禀气而生,气有正邪,则人有善恶。《红楼梦》发掘出第三种人性并命名为正邪两赋之人: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很奇怪这其中没有李白的名字,照我说,李白比以上所列举的人物更为典型,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定义他,就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这种正邪两赋的气质。
天才李白,实际上是诗国里的英雄,堪比战场上的曹操,英雄元气淋漓、不拘小节,这就涉及到李白作为天才的第三个特质,也就是不羁。
李白曾以天马自比,我们这个尘世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张大网,处处都是束缚,处处都是羁绊,于是他这匹天马就要奋力腾跃,想要破网而出,腾空而去,那些满怀郁勃之气的诗歌,正是这种挣扎留下的痕迹。
尘世间充满了种种烦琐的规矩,而在李白看来,规矩就是用来挑战和破坏的。他作起诗来,不屑于细微的雕琢,也不耐烦去讲究声律对偶,前人设定的一切规则,都被他天才的创造力击得粉碎。
在生活中,李白更是无视一切规则。作为一个天才,他觉得自己理应被这个世界优待,尘世间的传统和礼教,是用来规范我们这些凡人的,而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自然是不愿意被这些所约束。那种规行矩步的腐儒们,在他眼里只是世俗的囚徒、礼教的笨汉,可笑得很。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李白也有他的枷锁,那就是对功名的向往与追求,这种济世之志是他戴了一辈子的“纸枷锁”。但每当功名利禄与自由意志产生冲突时,他还是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所以李荣浩那首“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的歌才会如此流行,李白创造的人生范本和生活方式,在一千多年以后仍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没有人想活成杜甫,那样太苦了,也没有人想活成王维,那样太清心寡欲了,更没有人想活成李商隐,那样太憋屈了。可我们都想做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因为他够任性。
再没有比李白更任性的人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要我行我素。有时候他甚至任性到让我们惊叹,一个人怎么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到这个程度?他就不怕太嚣张、锋芒太露,会导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他就那么特立独行,不怕别人指指点点吗?
他还真不怕。要是怕了怂了,就不是李白了。人们总是活得顾虑重重、太过沉重,李白的出现,如同石破天惊,告诉我们,原本人还可以活得这么率性,这么不管不顾。他当然也付出了他的代价,那就是一辈子都颠沛流离,从未获取过主流认可的成功,但总体来说,他这辈子活得还挺不错,至少一直都随心所欲,一直都呆在自己的舒适圈里。黑塞说,人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比他早生一千多年的李白,显然可以看作是黑塞的先行者。
该如何形容李白呢?
他是一个有着多重身份的人,一个酒徒、一个狂士、一个炼丹爱好者、一个热爱漫游的人、一个侠客、一个追月亮的人、一个孤独旅者、一个壮志未酬的失意者、一个对酒当歌的快活人、一个任性妄为了一辈子的人。但可能我们最熟悉的属于李白的那一重身份,还是一个不羁的天才。
不羁,正是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的秘诀所在。因为无所顾忌,他才能将上天赋予自己的独特生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才能大展拳脚,开创出一个空前绝后的“李白诗歌宇宙”来。
人们总说李白不可学,其实真正不可学的,不是他的天分,而是他的个性。
从古至今,有天赋的人何其多也,但再也没有人能够复制李白的传奇,因为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各自的枷锁之中,再也没办法像他一样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