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这辈子,几乎没有正经地上过班。
除了短暂地做过翰林供奉外,他总是在漫游,而这种漫游如前文所说,是需要大量金钱支撑的,那么他的经济来源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肯定来源于家庭资助,李白又称李十二,从这个排行来看家族中兄弟还挺多的,但父亲李客对这位聪慧过人的儿子寄予了厚望,在物质方面的供养自然也不会吝惜。
李白离开四川顺着长江漂流而下时,随身带了不少盘缠,还有书童随侍。他一路走来一路挥霍,仅在扬州一地就散金三十余万,可见盘缠之丰厚。
当然,我们也别被他唬住了。这个散金三十余万,当然不是黄金,三十万两黄金那可太吓人了,也不太可能是指三十万两白银,唐时银币还未通行,通用的还是铜钱,著名的开元通宝就是一种铜质货币。所以李白所说的三十余万,应该是指铜钱三十余万枚,一枚铜钱等于一文,一千文等于一贯,折算起来也就是三百贯。也算比较多,但不至于多到吓死人的地步。须知唐人的理想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李白只不过是腰缠三百贯而已。
三百贯是个什么概念呢?
我们可以折算一下,开元年间物产丰富,物价很低,东都米斗十钱,青齐米半五钱。一斗米大概6.25公斤,那么一贯钱就可以购买1250公斤青齐米,照此可以推算出,盛唐时一贯钱大约相当于现在5000元—7000元人民币的购买力,三百贯往低了算大概是现在的150万。
当时一个宰相一年以货币形式发放的年俸大概就是三百贯左右,也就是说李白在扬州挥霍了一个宰相一年的俸禄,这着实不低。
根据以上推算,我们大概对李白家的经济状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他们家肯定是家境殷实,但应该还没有到达卓文君父亲卓王孙那种富可敌国的地步。
李白在诗中曾说“兄九江兮弟三峡”。郭沫若据此推论说,李白的家庭是经营长江流域生意的富商,将上游“三峡”的食盐运往下游,再将下游“九江”的铜铁矿运回。在他外出漫游时,兄弟及族人长期为他提供经济上的资助。
但目前除了这句诗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李白在出蜀之后,还源源不断地获得过来自家庭的经济支撑。
不然的话,他在扬州千金散尽后,不会陷入相对窘迫的困境。那时他钱都花完了,又生了一场重病,在病中忍不住写诗向师父赵蕤诉苦,即便如此,也没见他向家人求助。若真有一个予取予求的家庭,他后来就不至于要借钱去下葬朋友吴指南了。
李白后续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支援,和当时的钱币流通方式也有关,开元时钱庄还极少,更没有后世大家熟悉的银票,大家只能携铜钱出门,铜钱每贯重六斤四两,三百贯铜钱重量已经惊人了,这可能是李白能够携带出门的最高限值的盘缠了,由于没有钱庄或者票号,他也没有办法再去支取银钱。
另一个经济来源则是妻子家。有人说许家看中了李白,有可能是瞧上了他家的雄厚财力,可李白娶许夫人恰好在东游扬州后囊中羞涩时,考虑到他当时的境况,能够拿得出手的像样的聘礼也只有傍身的才华了。
唐朝贵族女子的嫁妆是很丰厚的,晚唐唐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出嫁时,皇帝一次赐予钱财五百万贯,那时全国的收入最高的时候只有六百万贯,而全国的财政收入基本上为一千两百万贯,也就是说,相当于中央财政的5/12,被皇帝一次性就赐给了公主。
王侯将相家的女儿虽不能跟皇帝的女儿比,排场也是很大的,敦煌遗书中记载了唐朝贵族女子出嫁的基本配置。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匹马,紧跟着的是两辆车轿,接下来是担子挑着的布帛和钱财,再接下来是猪羊、糕点等食品,最后是油、盐、酱、醋、花椒、葱、姜等调料,可谓十里红妆。
李白的两位夫人都是故相的孙女,陪嫁应该都不少,酒隐安陆那十年,李白政治上确实不得意,但物质上其实挺滋润。这段时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工作,却并没有什么养家糊口的压力,日常生活就是喝喝酒、写写诗,有时候还会携夫人去郊区泡泡温泉。
相府的孙女嫁给他后,还是维持着已有的生活水准,这从李白写的那些寄内、赠内诗中也看得出来,诗中的两位夫人,通常都像温庭筠词中那种精致、慵懒的贵妇形象,有一首据说是写给许夫人的《久别离》美极了:
别来几春未还家,
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飚乱白雪。
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摧。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李白笔下的妻子,有股出尘的仙气,她结婚后仍然是云鬟绿鬓的模样,也仍然有着伤春悲秋的情绪,她生活中最大的忧伤就是对丈夫的思念。
这和杜甫诗中朴实勤劳、历经沧桑的贤妻形象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似乎从来不需要为生活操心,后者则为生活操碎了心。
两段婚姻存续的期间,李白只要在家,日子还是过得挺舒坦,但他终年游荡在外,带的盘缠再多,依他的个性也是很快倾囊而尽,这就必定还需要别的经济来源。
我们普通人可能会为此烦恼,李白却从不担忧,因为他笃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现在总说有钱可以任性。李白呢,则验证了一个人有才也是可以任性的,当然那需要盖世之才。那时候是没有职业诗人的,写诗也没法发表出书,可终身未仕(严格来说翰林供奉并不算当官)的李白,硬是凭着一身诗才,实现了他“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言。
李白三十多岁才真正成名,刚刚闯荡江湖时,由于没啥名气,他还是吃过些苦头的,就像他在《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里说的那样,“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
随着他诗名越来越盛,他的收入也越来越水涨船高。天宝年间奉诏入京,他的声名达到了顶峰,等他离开长安时玄宗还特意赐金放还,等于给了一笔遣散费。遣散费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其中蕴含着天子的恩宠。
从此以后,他的名气和才华可以让他处处都受欢迎,身为天子曾经宠遇的大诗人,他走到哪里,都有当地的官员接待。
在诗国唐朝,诗人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参照一下杜甫就知道,杜甫在当时只有一点微薄的诗名,但还是有不少人接济他。在四川时,节度使严武待他极好,让他在漂泊困顿中暂时有了个安身之地。成都现在还能参观杜甫草堂,当然现在的草堂比起杜甫住过的要宽敞精致得多,这也代表了人们对诗人的尊重和同情,人们普遍认为,只有这样的居住条件才配得上一个诗人。
李白那时不说是天字第一号诗人,至少也是跻身于第一梯队了。凭他的诗名,他完全可以随身不带一文钱,就能享受到一个知名诗人应有的殷勤招待。
用李白研究专家裴斐先生的话来说:
李白足迹遍天下,朋友遍天下,诗歌遍天下,除写诗并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其经济来源恐怕主要还是靠诗名和写诗谋取馈赠。李白交游之广,世所罕见: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交无类。李白为他们写诗,也靠他们养活。得意时为皇帝写诗,接受赐金;穷悴时接受普通农妇救济,也只能报之以诗。
翻开李白诗集,我们可以发现,与人赠答之作几乎占了一半左右,其中大部分是为了酬谢。
曾任泾县县令的汪伦对李白十分倾慕,特意给他去信,说当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请他务必来此一聚。
结果李白兴冲冲地赶过去一看,“十里桃花”原来就是个桃花潭,而“万家酒店”则是一个姓万的老头儿开的酒店。尽管如此,因为汪伦的热情款待,李白在那还是玩得挺尽兴的。
临行时,汪伦还赠送了名马八匹、官锦十端,并亲自送李白上船,李白感其深情厚谊,遂大笔一挥,写出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句。
作为盛唐最具偶像派风采的诗坛偶像,李白在当时就已经收获了无数粉丝,他的存在让我们知道,盛唐也有追星族,甚至比现在的追星族还要狂热。
比如自号王屋山人的魏颢就曾一路追随他的足迹,从河南到浙江,从王屋到天台,可惜每次都是李白前脚刚走,他后脚才到。跋涉三千余里,历经半年,魏颢终于在广陵(现扬州)与偶像相见,由此留下了一番佳话。
还有一个叫任华的粉丝,也是千里追星,可惜一直与偶像失之交臂,只好写了首《杂言寄李白》,算是一个粉丝对心中偶像的深情告白,今天我们熟悉的那句“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正是来自任华的诗。不愧是李白的忠实拥泵,尽管未曾谋面,这句诗却尽显李白的神韵。
李白的这种谋生手段,其实和春秋战国时的门客类似,但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寄人篱下的卑微。一来是大多数时候,他确实受到了非比一般的礼遇和优待,杜甫所说的“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那种悲惨遭遇,估计他很少遇到过;二来是他自身也没有一丝经济上仰仗于人的窘迫,现在我们说配得感,李白是个配得感十足的人,他自信他配得上他得到的一切优礼和敬爱,因为他深信自己必将有一日会酬以厚报,“他日青云去,黄金报主人”。
关于李白的经济来源,裴斐先生有个诗意的说法,他说古代没有职业诗人,李白却实现了以诗谋生,算是一个职业诗人了。
以诗谋生听上去确实很诗意,可其实很不稳定,所以李白的经济状况经常是在两极间摇摆,富的时候一掷千金,穷的时候囊空如洗,甚至有过饥寒交迫的时候,“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陈”。
可不管是穷是富,他给我们的印象总是不差钱,其实不是不差钱,而是他不大在乎钱,只有对金钱满不在乎的人,才有黄金逐手快意尽的派头。
战乱爆发之后,李白一度也挨过穷。有一次他借住在五松山下一家农户里,一位姓荀的农妇给他送来了当天的晚餐,乱世之后的农家能有什么好吃的呢,不过是用菰米(菰米也就是茭白的种子,在唐时是种主粮)煮成的一碗饭,可你瞧他写得多美: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这就是李白,最家常的一碗菰米饭,也被他写得如此清雅。月光下如雪似霜的雕胡饭,丝毫不比他曾经吃过的那些玉盘珍馐逊色。这就是李白,他就算再落魄,也绝无潦倒气息。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李白的经济来源,我们可以说,在那个银票还不通行的中古社会里,才华就是他随身携带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