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晏几道的童年一直是动荡不安的。他随着晏殊的调遣,四处漂泊。哪里才是他的家?家人告诉他,他的家在汴京,可是回不去。
汴京,是一个旧梦,晏几道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繁华的模样,留在他记忆里的,多是小城的杨柳春风,云卷云舒。
于他而言,颍州也是他的家。他喜欢这里如画的风景,也喜欢那一池又一池的荷。他来到颍州后,终于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却又被告知要离开。
自景祐二年(1035年)至庆历四年(1044年),晏殊一直被不断调任,先后出任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在颍州、许州、陈州等各地辗转。自罢相后,他又于庆历八年(1048年)至皇祐五年(1053年),迁徙至陈州、许州、河南等地。
他们一家,一直在路上。晏殊渴望回到汴京,回到熟悉的人群中去,而晏几道却渴望留下来。
因为只有留下来,他才能活在熟悉的人群中。
有一年,晏殊带晏几道回故乡省亲,晏殊与抚州知府是旧相识,便特意与老友相聚。知府在金柅园招待晏殊父子,见晏几道长得眉目清秀,且又温文儒雅,应对敏捷,很是喜欢。有人说,这一年晏几道十四五岁,虽然他出生年份不详,此年龄不可考,但知府把女儿介绍给晏几道认识,却是可信的。
北宋极为开放,女子也可游山玩水,出入酒楼、茶馆等地。王安石有诗云:“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知府见晏几道文才出众,很想让女儿见识一番,也无可厚非。
晏几道见她容貌姣好、知书达礼,且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不禁心生恋慕之情。此后,他常常来找女子玩,一起穿花拂柳、听鸟观鱼、吟诗作赋、猜谜下棋。
晏几道与女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只因两人以兄妹相称,始终没有张口言情。没多久,晏几道离开了,两人虽有书信往来,但因路途遥远终不得相见。
此后,晏几道无一日不思念着她,甚至为她病倒了。心病当须心药医,第二年,晏几道独自一人去寻她,再来到金柅园后却发现,知府因受党争牵连已被发配充军。
女子当然不知去向。
传闻,那姑娘因性子耿直,在路上不堪虐待,绝食而死。也有人说,她卖身葬父后,沦落风尘,早已寻不见了。
晏几道年纪虽轻,却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官场的压迫。晏殊贵为宰相,亦不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如何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不能主宰命运,但却可以主宰生命。
晏几道在唏嘘哀伤中,希望传闻是真的。人也只有离去了,才能不再受命运的摆布。
晏几道自童年起,便是那只一直飞翔而不能停下来的小鸟。
晏几道家境好,兄弟姊妹皆封官得禄,可又能怎样,人还不是被迫随波逐流。
晏殊家中,宾客往来无数,无一不称赞晏几道的才华。他在席间,写下一首诗、一阕词,往往能博得满堂喝彩。
可他不开心。
才华、财富、名声,他统统有了。生长在富贵乡里的晏几道,自是渴望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他要追求精神自由,要摆脱世俗的枷锁。
此后,他纵情诗酒,间作乐府,成了游戏人间的人。他不像父亲那般深沉,他更喜欢将喜怒哀乐尽情释放,大吐心中不快。
百花丛中,晏几道醉了。他醉倒在温柔乡里,也醉倒在一场场宴席上。他并非酒色之徒,酒色不过是遮颜的面纱,能将他的心紧紧地包裹起来。他不愿看那人心的诡诈,也不愿了解世态的炎凉,只愿守着一方净土自耕。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容不得他尽情放纵,坚守纯真。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兴旺百代,也没有哪个人能够富贵一生。当晏殊离去,家族风光不再,他的坚守,使自己活成了落魄的贵族。
后来的晏几道,大半生沦落于低层,甚至到了“仕宦连蹇”“家人寒饥”的地步。为了生计,他被迫奔波于天南海北的下层官吏中。
他一生渴望停下来,却不得不再次起航。
起先他跟着父亲走,后来他带着一家老小走。
晏殊官运亨通,善于自保,晏几道或许看到了晏殊的无奈,但却没看懂晏殊的享受。晏殊不排斥做官,心中渴望一展抱负。
晏几道不同,他一生想做个自由的人,却不得不再一次被世俗绑架。没了父荫,没了一世荣华,他什么也不是。可偏偏他有才华,偏偏天资过人,偏偏家人醉心仕途。
唯独他,是个异类。
人至中年,晏几道的脚步也踏过了半生光阴。回忆起曾经的过往,留给他的也只有满眼凄凉事,不禁泪沾衣。于是,他写了这首《鹧鸪天》:
斗鸭池南夜不归,酒阑纨扇有新诗。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
今感旧,欲沾衣。可怜人似水东西。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
那一年,晏几道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在池畔作栏,使鸭相斗,也在池边征歌逐舞、饮酒赋诗、昼夜欢宴。酒阑之后,意犹未尽的他,还在歌女的纨扇上题诗一首。他醉了,看到天上的云随着碧玉的歌声而飘转;红琼的舞袖回旋间,又像裹上了一身飞雪。
那是晏家的昔日盛况,是他身为富家子弟该享的荣华。那时,他为不自由烦闷过,所以逃到了酒色中去。他以为,那是无奈之举,可后来的他回忆起来,曾经的时光又是多么的自由与欢快。
这一幅画面,他不能追忆,一追怀,便泪千行。那些人,那些事,终究走了。像水流那般,已各奔东西,再不能汇聚到一起。
人至中年,他还剩下什么?
晏几道一世纠结、抗争,到底为了什么?有人说,是为了一口气,毕竟他满腹才华,如锦绣春色,自是要求得高贵的灵魂。他想用一世骄傲、独立,来证明自己,即使不向现实低头,也可以过好这一生。
于世人而言,向现实低头,走入那淤泥里,才能活得好。他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在乎的是,失了格调和骨气,令人看不起;不在乎的是,因贫穷潦倒而受人指指点点。
有人为了仕途不得不奔波,有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奔波。两者看似一样,却大有不同,如同晏殊和晏几道。他必须与父亲区别开来,才能追求精神上的独立,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同样的尘世,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寄托梦想的乐土,只要顺流而下,便能享受富贵荣华;对于另一些人来言,人生如深渊,需要小心对待才能避开试炼。
纯净的心灵是一面镜子,照映着尘世的污浊。他们在看见污浊时,便看到了人生的结果,所以不会轻易投入滚滚红尘。而有些人,一定要结果落到手上时,才能明白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而那个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晏几道纠结着。当然,贫困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努力了一生,至死也无法摆脱。
但他依旧在抗争着,无论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