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自出生,便注定了结局。
我们不能选择何时生,也无法选择何时死,但却可以选择如何活。可偏偏有人,宁愿落魄潦倒,也不愿向世俗低头。
比如晏几道。他出生时,晏殊已四十几岁,人生经历风波后,自然多了几分哀怨。他教晏几道诵乐府,写诗词,也教他做人的道理。经历了沧桑,看透了人心的“老人”,自是教不出积极入世的孩子。
晏殊以为,告诉晏几道越多自保的道理,他将来在仕途上才能越顺畅,不似他这般遭到被贬的命运。可晏殊却忽略了,人是不愿意面对黑暗的。他越是告诉晏几道官场有多黑暗,晏几道便越是讨厌仕途。他宁可一生贫穷潦倒,也不愿蹚入那淤泥里去。
关于晏殊被贬的故事,晏几道自是十分熟知的。这是令他增长人生经验的教材,他如何能躲得过父亲的絮叨。
晏殊七岁被誉为神童,十四岁踏入仕途,五十三岁时登顶拜相。在世人看来他的一生,可谓顺风顺水。然而,事实上,晏殊的一生,遭遇过三次贬谪。
天圣四年(1026年),刘太后在朝堂上提出任张耆为枢密使。张耆是宋真宗赏识的旧人,与刘太后又是故交,她早有提携之意。只是,张耆并非进士出身,却要担任位高权重、比肩宰相的枢密使,文武百官难以接受。
刘太后权倾朝野,群臣纵是不满,也不敢反对她的提议。晏殊为人正直,早些年颇得先帝真宗的赏识。面对刘太后的无理要求,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张耆不可为枢密使。”
朝堂上,刘太后遭到晏殊反驳,到了内殿,便立即向仁宗抱怨。
伴君如伴虎,仁宗不是真宗,他无须容忍晏殊所有的直言不讳,刘太后也不会因为晏殊的请奏而放弃她的雄图霸业。
约一年后,刘太后找到了报复晏殊的机会。
据《宋史》所载:
坐从幸玉清昭应宫,从者持笏后至,殊怒以笏撞之,折齿。御史弹奏,罢知宣州。数月,改应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
晏殊随宋仁宗巡视玉清昭应宫,随从拿着朝笏慢慢赶来。晏殊不满,盛怒之下用朝笏打得随从门牙脱落。
堂堂朝廷宰执,竟因小事动手打人,监察御史抓住其把柄,接二连三劾奏,晏殊被外放出京。
这一年,晏殊三十六岁。
如果说晏殊第一次被贬实为心直口快、不谙世事,那么第二次被贬,则纯属无妄之灾。
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刘太后驾崩。她的死亡揭开了一段“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而晏殊正巧无意牵连其中。
当年,宋真宗多年无子,正为此事烦闷时,李宸妃和刘妃相继怀孕。宋真宗向她们承诺,谁若产下太子,便立谁为后。李宸妃安心待产,刘妃却心怀鬼胎。她与内监郭槐合谋,如若李宸妃先产子,便买通接生婆,用剥皮的狸猫调换李宸妃的太子,以期夺取后位。为绝后患,刘妃命人将太子丢入护城河,并对李宸妃下手,致其死亡。当然,这只是野史所记,不可全信。
据《纲鉴易知录》所载,则有另一版本:
李氏,杭州人,实生帝,太后既取帝为己子,与杨太妃保护之,李氏默然处先朝嫔御中,未尝自异。人畏太后,亦无敢言者,以是帝虽春秋长,不自知为李氏出也。至是疾革,乃自顺容进位宸妃。薨,太后欲以宫人礼治丧于外,吕夷简奏:“礼宜从厚。”太后遽引帝起;有顷,复独立帘下,召夷简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也?”夷简对曰:“臣待罪宰相,事无内外,皆当预也。”后怒曰:“相公欲离间吾母子邪!”夷简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则丧礼宜从厚。”
皇帝生母之事,群臣内外,许多人都知道,唯独皇帝不知。李宸妃死后,晏殊奉命为她撰写墓铭,他思来想去,仍认为不好表明真相。
他在墓铭中,只好言生女一人,早卒,无子。
刘太后死后,此事再被翻起,宋仁宗恨极了晏殊:
内出志文以示宰相,曰:“先后诞育朕躬,殊为侍从,安得不知?乃言生一公主,又不育,此何意也?”吕文靖曰:“殊固有罪,然宫省事秘,臣备位宰相,是时虽略知之而不得其详。殊之不审,理容有之。然方章献临御,若明言先后实生圣躬,事得安否?”(引自《龙川别志》)
宋仁宗默然良久,命晏殊守金陵,后又改为守南都。
许多人认为,这事并非晏殊之罪,以当时情况而言,任谁写墓铭都会这样下笔。只是,帝心难测,官场复杂,他只能遭遇被罢黜贬谪的命运。
这一年,晏殊四十三岁。
两次被贬,于晏殊而言,虽有无奈和不甘,但仍不至于伤心伤肺。这些不过是官场起伏,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回去。然而,第三次被贬,却让晏殊痛彻心扉。
天圣八年(1030年),晏殊出任礼部贡举,并举荐了欧阳修、孙甫、蔡襄。庆历三年(1043年)三月,晏殊拔擢欧阳修为太常丞并知谏院。欧阳修性情刚硬,论事切直,四处树敌,令晏殊很是为难。庆历四年(1044年),晏殊上奏朝廷,让欧阳修转任河北都转运使。
谏官孙甫、蔡襄奏留不许。他们二人奏言:“宸妃生圣躬为天下主,而殊尝被诏志宸妃墓,没而不言。”又奏论殊役官兵治僦舍以规利的事。两件事,一件是多年前的往事,一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能给晏殊治罪。
无奈,此时谏官权势如日中天,群起而奏之,晏殊只能再次被贬。
这一年,晏殊五十四岁。
此番离去,长达十年,等他再回到汴京,朝堂已不再是他的天下。
晏殊并无过错,却因党争、因遭人妒而多次被弹劾。不是他不能释怀,而是他不能接受被亲手提拔的门生弹劾。
北宋朋党之争盛行。晏殊作为两朝老人,前后经历了两次党争。在两党派系中,欧阳修、范仲淹均出自他的门下,富弼则是他的女婿,即使如此,他仍不愿搅入这浑水中。欧阳修说他:“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所以,他被称为“太平宰相”。但晏殊也并非一味明哲保身,他曾在《中园赋》中写道:“倡佯乎大小之隐,放旷乎遭随之命。”
宦海沉浮,有多少人浮上来,便有多少人沉下去。他不能教导孩子“浮”,意味着要有精明的头脑、圆融的人情世故、颠倒黑白的嘴巴,以及弯曲而狠硬的心肠……
晏殊做不到,也不希望晏几道成为这样的人。
晏几道跟着父亲,离开汴京,去往颍州。在那里,晏殊开始了对晏几道的教导。他教他诗词歌赋,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罢相前一晚,“晏公启宴,召宋公,出妓乐,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罢相后,“子京挥毫之际,昨夕余酲犹在,左右观者皆骇叹”。
那一声声的叹息,晏几道怎会不知?纵是父亲沉默不语,他幼小的心灵,也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他从汴京搬往颍州,这“大事”也像是他亲身经历了一般,深深地印入了脑海里、性格里。所以,后来的他,似晚年的父亲一般,醉于诗词,悲叹人世。
晏几道一出生便老了。
人们说,晏几道在诗词的造诣上超越了晏殊,可谁又知道,晏几道还是晏殊的“延续”?他不仅是父亲生命的延续,还是他思想的延续、诗词境界上的延续。
晏几道接过晏殊手里的接力棒,拼命地向生命终点奔跑。他以为自己是对的,可是人们却说,他错了。是啊,晏殊的看透,本该属于一位老人,晏几道年纪轻轻,又如何能看透?他应该积极入世,在仕途上打拼,行至晚年再感慨人生也不迟。
可惜,晏几道在年幼时,心中便藏了一个老灵魂。他早已没了奋斗的力气。
他的晚年太长,长到一生都仿佛活在暮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