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大多好酒。李白酒后诗百篇,篇篇佳作,所以才有了杜甫这首《饮中八仙歌》: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不仅诗人,画家亦是好酒的。郑板桥字画不轻易得到,求者拿狗肉与美酒款待,方能求得书画。他虽知这是求者投其所好,但却抵不住诱惑,所以只好自嘲:
看月不妨人去尽,
对花只恨酒来迟。
笑他缣素求书辈,
又要先生烂醉时。
当然,书法家也爱酒。草圣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于是有了“挥毫落纸如云烟”的《古诗四帖》。
有了古人“酒”的铺垫,后人作诗、书画时,亦是爱喝上几杯。好似平时无须用功,只消醉后尽情挥洒手臂,或“畅所欲言”,便成佳句佳作。
殊不知,那挥毫泼墨间,尽是精益求精。如王羲之,虽酒后诗作“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完成了《兰亭序》,但谁又关心,他少年时,其字已能入木三分呢?
晏几道也爱喝酒。
他因着酒,写下了太多词作,伴着酒,度过了大半生。他离不开酒,离不开宴席。
明知佳人对谁都笑,可他却认真了。明知借酒浇愁愁更愁,可他还是愿意沉醉在那一场场歌舞酒宴里。
晏殊去世后,晏几道一直过着愁闷且潇洒的日子。愁闷是因为父亲去了,他明显感觉到了孤独,而潇洒则是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人生。
既然人生来去匆匆,不如好好地醉一场。少年时,他爱酒也饮酒,那不过是以酒助兴,如今喝酒,则希望醉,醉后再不愿醒来。
有人说,晏几道在逃避现实,可在他看来,酒中的人生才是真实的。虽然酒醒后仍要面对那落寞萧条的现实,可喝了酒,入了梦,这现实也就不真实了。
后来的晏几道,结识了好友沈廉叔、陈君友。他常去好友家做客,与他们痛快畅饮,赋诗作对。两位好友家有莲、鸿、苹、云四位歌女,晏几道很喜欢她们,她们成了他的红颜知己。晚年的晏几道,回忆这一时期的生活时,写下了《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即使过去许多年,晏几道仍记得她挥舞彩袖,手捧酒杯殷勤劝酒的样子。她那娇嗔的声音,听得他心化了,醉了。她似乎知他想醉,所以殷勤地劝。他拼命地喝,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端起酒杯,朦胧中望着她的舞姿,他无法形容,只觉她像天女下凡,落到了他的眼前。
她一直唱,歌声婉转,唱到了扇底风消歇。他已然忘记了时间。直到他看见挂在杨柳树梢上的月光沉下去,方才从迷醉中醒来。原来,她舞了那么久?尽是为他。
他与她的缘分并不深。自那次分别后,便再无相见。后来,晏几道总是怀念那段相逢,多少次在梦里与她欢聚。酒醒后,人会散去,梦醒后,相会终归是空。他再也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他怕醒来,再入相思,也怕梦短,醒来后痛彻心扉。
许多年后,她与他重逢。他望着她,几乎不能辨别真实。他抚摸着她的脸庞,举起银灯仔细看她,唯恐这一切又是梦。
无妨,无妨,是梦又如何?也是莫大的幸福啊!
浮生若梦,晏几道早就看透了。
所以,为何不活得痛快些?醉吧,醉吧,他劝人们都入到醉乡里来。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玉楼春》
任凭春愁乱得如一团行云,也休管如柳絮般的世情,所以,尽情享受当下的欢愉吧。自古以来,多少人因名利而误了此身?他劝世俗的人醒来,宁愿辜负虚名,也不要辜负自己。
喝吧,醉吧,醉乡里无愁无恨,才是心的好去处。
世人皆知晏几道痴,可哪个人不痴?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君子和达人,无非早已看见因果之间的必然,多一点见机和知命而已。知命,才不会鲁莽地证明自己,才愿意接纳真实的自己。
晏几道知道他不适合官场,他已预见了自己的未来。与其如此,何不豁达一些。
晏几道确实痴,但痴得看开了。
人只要活着,总要做事做人,但不合乎众人的准则,便是错的。诗人饮酒醉,致使人生落魄,后人便在一句句评论中“指点着江山”。好像,后人才是对的,那豁达、通透、天才的人生,都错了。
他们之所以醉,不过是知道清醒与烂醉本无区别。如果入梦是假的,现实亦假;如果入梦会痛,现实也在痛着……
醉与不醉,他们都醒着。不同的是,世人只见他们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