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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说相思

晏几道的前世,许是一枝多情的桃花吧,所以这一世,他风流潇洒,情缘无数。他爱梦里的佳人、红颜,那佳人们也爱着他。

他入了相思门,一生痴情,却也极早地吃尽了相思的苦头。

在年轻的时候,晏几道遇见过一位女子。他与她初相见,他的心便久久不能平静。对于晏几道而言,这段感情或许不够刻骨铭心,但她却在他的心里清风朗月过。一朝别后,她成了他心里的朱砂痣,深深地印在了心头。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那一年,他与她在阶前相见。她与女伴们玩着斗草的游戏,裙子上沾满了露水,玉钗跟着她的脚步在迎风微颤着。他被她活泼的情态吸引。仔细瞧她,只见她“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原来,她也在看他。她的羞,出卖了她。

此后,她的一颦一笑,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初见”是一碗毒药,一旦饮下只能任毒发作,却又无药可解。他知道,他叩响了她的心门,只是,他与她几时再相逢?重逢后,又该如何向她表白心意?

他常来与她初相见的地方,期待与她来一场偶遇,直到夜凉风起,直到有人唤一句“少爷,该回府了”才作罢离去。

思来恍如一梦。他只不过等了半日,却仿佛半生已过。假如,当时他勇敢些,寻个姓名,得知个住处,或许便不会尝尽这相思、等待之苦。

有此“遗憾”后,后来的晏几道,每遇知音佳人,定会表明心意,与之尽欢,好不再错过。只是,星汉迢迢,再心有灵犀的人,也终会分别。他只能继续相思,很想问一句,相思随她来,为何却不能随她去?

晏几道没有答案,只能随缘爱着,相思着。

她与他到底是再相逢了。这一次,他们相遇在乞巧拜新月之时。他们在穿针楼重逢,只见她依旧靓妆照人,眉际沁出翠黛。再看她的眸子,里面分明写满了空虚。

只此一眼,他便懂了。原来这些时日里,她也害了相思。

或许他们在一起过,也或许他们就这样再次离散了,不管过程如何,总之她走了,不知流落何处。问了姓名如何,要了住址又如何,人是活的,总归是要走的。

她像一个梦,相遇又离散,存在过,却终究变成了梦幻泡影。此后,他也只能在梦里寻她了。

梦里,她总会来,来世,他们总会遇见。他纵是跋山涉水,一世风雨,也要砥砺前行,然后,与她相聚。

他要让她,成为他生生世世的红颜。

寂寞的人,不甘寂寞,他们往往会把这情绪遣散到其他地方。

情是排遣寂寞的解药。依着情,依着人,那空洞的心,也便被填满了。在寂寞里,与其说晏几道爱的是某个红颜,不如说他爱上了爱情本身。

他爱桃花般的女子,也爱小家碧玉的女子,还爱婵娟般的女子。桃花有桃花的艳,碧玉有碧玉的俏,婵娟女子更是有着别样的妩媚。

世间的花品种无数,你能说,你最心仪哪一个品种吗?桂花清幽芳香,芍药艳丽富贵,水仙淡雅清静。

不同的女子对于晏几道而言,便是欣赏这不同的花。他迷醉在开花之时,也沉痛于花落之期。他珍惜过,它们却还是落了。

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只能等下一次相遇,下一场花期。

寂寞年华里,晏几道还爱上过别的女子。他欣赏着大好春光,也欣赏着万千女子。爱情在他眼里,就是这样惊心动魄,也是那样的绵细悠长。

小蕊受春风,日日宫花花树中。恰向柳绵撩乱处,相逢。笑靥旁边心字浓。

归路草茸茸,家在秦楼更近东。醒去醉来无限事,谁同?说着西池满面红。

——《南乡子》

这是一首写景的词。宫花烂漫,湖波微荡,花与柳,相逢了。当然,晏几道在借景写他的相遇,写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花与柳,谁说没有心,没有情?如果它们是无情的,又何必让他看出“心字浓”?他们一起游玩,一起归家,他回宰相府,她回秦楼。

秦楼,这个让女子一生也洗脱不掉罪名的地方。时光不曾远离,但他们却不能在一起了。爱情,不是相爱就好,还有身份的绑架,现实的压迫。

得到,失去,相思;相遇,离别,相思……

可是,他不后悔。回忆起过往,他写下《蝶恋花》:

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一曲《阳春》春已暮,晓莺声断朝云去。

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

有时爱情,只需一眼,即使相遇短暂,仍是他生命中最美的华章。相遇是甜,相思是苦,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苦下去。

入了相思门的人,哪里想解脱,想挣开枷锁,明明只期盼这相思,永无绝期之日。等啊等,等到少年白头,改了容颜,忘记了时间,仍愿意为她苦撑着,不肯放下。

这执着的一念,在无声的轮回中,怎能不生生世世变为那哀戚多情的男子?

都说情刻骨铭心,谁又知道,那印刻在心上的名字,是自己一刀一刀雕饰的?如同为了爱情去文身的人,这般痴情,在欢乐中什么苦都吃下了。

相爱时,她是人间尤物,你全然忘记了人还有缺点。他日,不爱时,尤物变成废物,满眼尽是缺点。

还是同样的人,只因心境不同,时间不同,什么都变了。爱情来时,你在心上雕刻她的样子,爱情离去时,她的样子依旧是自己雕刻的。

岁月,不能洗掉刻在身上的字。唯有你放下了,才愿意抹去那字迹,让自己重新开始。

晏几道一生相思,不肯放下,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爱着的、爱过的红颜,都离他而去了。老天没有给他相守的机会,他们没能走到相看两生厌的日常中去。

想必,他也爱过妻子的吧。可最终,她还不是变成了他讨厌的人?可见,再好的情,都抵不住相守。

当红颜老去,佳人不再曼妙多姿,知音歌声不再浑厚圆润……她的一切,他已熟悉得如左手摸右手,他还会爱她吗?

所以,多情的男子爱着的,始终是爱情本身。相思的,也是爱情本身。

是那爱和情产生了魔力,让他见到了别样的自己。有时,苍凉、落寞、相思,也有别具一格的意象。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幸福和快乐。

晚年的晏几道,还是不愿意放弃相思。回忆起曾经的往事,他写下了一首《生查子》:

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关山,荒漠凄凉,因为那远在塞外的人,很难寄信回来,所以他对此地念念不忘。可惜,他等啊等,两鬓的青丝因着相思,渐渐地白了,却还是没能等到书信。

他们何时归来呢?等他们归来时,一定要依偎在他们的怀里,伴着碧绿的纱窗一诉衷肠,把所有的相思都说与他们听,告诉他们,离别之苦凄苦难耐,只有相逢才是好时光。

晚年,晏几道一直相思着。相思亲人,相思红颜,相思少年时光。红颜下落不明,亲友一个个离去,最后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的相思,他的念念不忘,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响。 yV2+jhhrtqQH93HT80CNz/o7z3cO/A0f3jb9/ULc67aQEnhoIe86CUU3s2z0O+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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