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观,并非是间道观,相反,这里倒是间僧寺,只是由于它建得太过小了一些,里里外外包括伙房茅厕在内也就是五间房,一间香堂、一间住持香房还有一间当然就是供弟子们住宿的了,根本就算不上是个庙宇,遂也只能称作观了。观中弟子也是不多,除去住持而外,算上杂役僧总共也只有四人。神乐观的住持也很特别,他没有法名,只有一俗家姓名,唤做王升,这是他出家之前的名字。王升这个和尚当得实在有些与众不同,当初他乃是自己给自己剃度的,这间小观其实也是他未出家前的居所,只是后来又重新修葺过了。另外,王升还有一个最奇怪的癖好,就是他自己虽然不会武功,却非常喜欢结交武林中人,他认识的武林名宿还真不在少数,远的不说,就单是这武当掌门张三丰真人就已算是身份了得了罢。此刻,王升正含笑从神乐观中行出,身旁还立了一位仙风道骨银须银眉面色红润身材高大且穿着随便不修边幅的老年道人,二人携手迎出观来,向着刚刚到来的酆毕信等人各自行了僧道之礼。酆毕信认得那穿着随便的高大老道正是三丰真人,当下紧忙对其躬身行了个晚辈拜见长辈的大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在下不才,华山酆毕信见过张真人。”
其实,以酆毕信在华山的辈分算来,他与张三丰还属同辈,但若论年龄来说,张三丰此时已近百岁高龄,再加上其在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酆毕信如何也不敢以同辈自居。张三丰见状赶忙上前将酆毕信扶起,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啊,酆大侠,你我本是同辈,行如此大礼真是折杀贫道了。”
酆毕信站直身形,笑道:“当得、当得,哈哈,真人啊,咱们不管辈分如何,在下这一拜,拜的实是您这身份。”
张三丰捋须大笑道:“哈哈哈,我穷道士一个,哪有什么身份。”
那晋冀双虎早先本不识得张三丰,但自从方才乍一见面,便已觉出此老非凡,料得八成便是那位传奇的老人,后又见了酆毕信的言行,已知所料不差,忙也都双双上前行礼见过,同时各自报了姓名。张三丰同样含着笑容一一还了礼。这时,酆毕信忽以臂肘轻顶了一下身边的那个少年公子刘方,轻声道:“公子,你怎的还不行礼啊,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想难得一见的张三丰真人啊。”
刘方微微一怔,如梦初醒,轻“啊”
了一声,又仔细地看了下眼前这个穿着不很整洁且看起来有些穷酸相的老道人,张了张嘴,终于抱拳行礼道:“张……真人好。”
语气中,似还有些不相信此老便是那被天下人传诵成了活神仙的张三丰,甚至就连太祖皇帝朱元璋生前也都是成天盼着欲与之见上一面呢!刘方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想到,传说与现实竟然会有如许大的差别。酆毕信见到刘方神态,眉头微颦,但嘴上却是不好说什么。而边上的晋冀双虎兄弟俩,却已明显对眼前这少年公子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禁不住同是冷哼了一声。怎知,张三丰却忽然抚掌大笑起来,说道:“想必这位便是刘方公子了罢。哈哈哈,不错,贫道就是张三丰,怎么,不像吗?”
说着,竟又伸手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这边李敬常也是笑着对刘方道:“刘公子,这确实便是家师,家师平日里对着装从来都是不加修饰,公子富贵人家,莫要见怪。”
张三丰又道:“哈,是啊是啊,贫道正是因为平时穿着不很得体,遂朋友们才送了个雅号予我,哈哈哈,叫‘张邋遢’。”
刘方听了尴尬一笑,知自己方才颇为失礼,赶忙又重新行过大礼,说道:“哦,真人,晚辈不懂武林中的礼数,方才没了规矩,恕罪。”
张三丰摆手道:“哎,公子说哪里话,以公子的身份,你肯屈就前来,已经是对贫道礼遇非常了啊。”
这话一经说出,那晋冀双虎兄弟俩禁不住又是一惊,同时茫然地向刘方打量过去,百般不解,为何就连张三丰都是对其如此礼遇,便是对之方才的失礼之处都是不做见怪,心里真是好生起疑。酆毕信忽又看看王升,问张三丰道:“真人,这位大师是……”
张三丰手拍脑门乐道:“嗨,你看我,把主人家都给忘了。来、来,给诸位引见一下,这位便是这小观的住持,王升大师。”
当下,众人又都一一上前以礼相见,王升却是连连摇手笑道:“哎,诸位不要多礼,贫僧不是你们武林中人,在我这里可没有那许多规矩,来来来,咱们都到里面去谈吧。哈哈哈哈。”
说着,便转身首先行入了观中,瞧其言行,当真是不拘礼节,倒是刚好能得与张三丰的不修边幅搭配到一处。张三丰也跟着道:“对,咱们有什么事都进去谈罢。”
说着,瞥眼见到晋冀双虎看向刘方的那等诧异不解的眼神,摇头微笑,向二人招手道:“二位,贫道知道你们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一会儿到了里间,咱们一一为你们解答清楚便是。”
边说边随在王升身后,引领着众人入了小观。众人分宾主落座于蒲团之上,杂役僧奉上香茗。张三丰见到晋冀双虎仍然还是一脸的茫然与无奈,当下便决定首先为二人解述清楚一件事,于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书信,说道:“二位,你们如若是不知道贫道相邀之意,那么看了这信,便可明白了。”
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双虎迟疑一下,并未去接。宁百琨道:“这个……不好吧,真人的信我们怎能随便读阅。”
张三丰再笑,说道:“这不是别人写的,这可是普洛寺空明禅师所书,是他要我将你二人请来的啊。”
“哦,这样。”
宁百琨听后立马将信接下,展看起来。见此信确实是普洛寺方丈空明禅师的亲笔,其中内容大致是先向张三丰将晋冀双虎二人及此番入京的意图简略述说了一下,之后便是说由于听说张三丰刚好也正要赶到京城,遂希望其能够对双虎此番所要做的事情给予帮助云云。原来,这晋冀双虎所要办的竟是一件涉及到当今天子生死存亡的棘手大事。时下正直建文四年,两年多前,燕王朱棣忽然打起“清君侧”
的名义公然起兵,由其驻守的燕京一路直向皇都金陵即南京城开来。其实朱棣之用意,天下人尽皆知,他哪是真的要帮自己的皇帝侄儿清理身边的奸臣乱党,他实是要连同建文帝一并清除,委实是要自己来坐那皇帝的宝座。早先太祖皇帝朱元璋立孙儿允炆为皇太孙之时,其实就已觉出自己的四子朱棣有些不安分,但由于那时自己已经年事老迈再不愿去管那许多,况且当时朱棣也是镇守北方有功,遂直到自己病逝孙儿登基都没曾找过其丝毫麻烦,但却也反复警戒过要建文帝加倍小心其四叔,同时还偷空写了封密函给自己曾经出家为僧时的一个同道好友,请他如若是到了天下大乱之时一定要想方设法将自己孙儿从纷乱中救出,这位好友便是普洛寺的住持空明禅师。果不其然,不出朱元璋所料,燕王朱帝竟真的在父亲死后不到一年便挥兵南下,直逼皇都。空明禅师本来出家之人与世无争,但碍于朱元璋是自己从前老友更是当朝开国祖帝,便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可到得真的东窗事发之时,却是急成了热锅中的蚂蚁,差点没病倒下去。他空明禅师虽然有些武功,在朱元璋看来算得是个高手,但拿到江湖之上顶多也就是个三流角色,又因是出家人,认识的江湖中人也是少之又少,遇到此等大事,当真是有些智技皆穷,自知以一己之力如何也不可能保得建文帝周全。正在空明茫然无助之时,刚巧晋冀双虎前来拜访。这双虎中的老大宁百琨,原来是空明俗家之中的一个远房表妹之子。空明知道自己的这个俗家外甥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号与能耐,当下脑筋一转,便将整件事情拜托给了宁百琨。宁百琨微一思忖,觉得建文帝登基以来虽然并未真的造福多少黎民百姓,但好歹这皇帝当得也还不坏,无端死去确实也有些可惜,况且如若真的是异了新君,那日后还不知又将会是个怎样的世界,于是便爽快答应了下来。双虎受托之后,本来是打算去刺杀朱棣,认为这是解决事情最有效的法子,但几次三番都是没能得逞,随着转战的燕王军队由北而南地奔波了两年,其间更还险些送了性命,于是便只好作罢。时下,燕王军已将攻至滁州,而建文帝部队则是节节败退,眼看燕王便要兵临南京城下,二人商议一番,决定也只好在燕王大军攻进京城之前提前赶去告知建文帝,要其早做好应敌准备,如若真是到了紧要关头,便干脆将建文帝从宫中冒险救出,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其性命,这好歹也算是不负所托了。但二人一路来的行踪却是小心又小心,生怕被燕王的眼线发现,而导致其提前举兵攻打南京,遂便悄没声地偷潜入京。刚巧这个时候,空明禅师又听闻张三丰真人似也是要到京城办理一件事务,便急忙修书一封着人送去,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望能得其援助。张三丰得信之后竟是欣然答应,毫无反对之意。原来,他此次神秘来京,也正是为着同一事情,只不过拜托他的却另有其人。双虎看完信后,这才恍然顿悟,宁百琨笑着说道:“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此事有张真人出马,那就好办多了。”
张三丰捻须摇首道:“哎,想要救出皇帝,可当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呀,眼看燕王部队指日便到,到时南京城四面楚歌,想要将皇帝从城里带出来,难啊,贫道也是没有什么办法啊。唉,咱们还是要好生计议一番才行。”
双虎听后也都跟着点头苦叹起来,忽而薛龙象是想起了什么,“啊”
了一声,惊瞪着那公子刘方,说道:“真人,这位公子到底与此事有何关联?”
张三丰知道双虎还在怀疑刘方的身份,笑了笑,解释道:“不用担心,这位刘公子是咱们自己人,而且还大有来头呢!”
刘方听了这话,似乎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摇头笑笑。张三丰接着道:“贫道这次秘密来京,实际也正是为着此事而来,不想竟与空明禅师不谋而合。哈哈,不过,托付贫道之人却并非是太祖皇帝,而是这位公子的父亲。”
说着,又举手指了一下刘方。双虎不解,同“咦”
一下。张三丰续道:“你们可知道这位公子是何许人啊?”
双虎当然不知道,同摇摇头。张三丰微笑一下,道:“这位公子及其父亲,说出来你们或许都不知,但他祖父的大名,哈哈,可是天下皆知的呀!”
“谁呀?”
薛龙心直口快,忍不住催问了出来。张三丰道:“诚意伯刘伯温你们都知道吧?这位公子的父亲,便是宰相的次子世袭爵刘璟。”
这一下,双虎竟都是忍不住惊呼起来,薛龙更是圆睁着双目看向刘方,叫道:“原来公子你竟是伯爵的后人!”
这一叫的声音当真好大,竟是将窗纸震得嗡嗡做响。刘方身边的酆毕信忽然面色一紧,伸指竖在唇前“嘘”
了一声,示意薛龙禁声。薛龙这才赶忙收声,吐了吐舌头。旁边宁百琨则是赶紧拉着自己兄弟站起身重新向刘方行过大礼,嘴里赔罪道:“哦,刘公子,我二人江湖莽夫,早前不知你的身份,对你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刘方见状,也忙站起身来回礼道:“两位大哥快别如此,不知者不怪,况且咱们本都是为一件事而来,一切以大事为重,早先的一些误会算不上什么的,快请坐罢。”
双虎见刘方此刻态度还颇为谦和,于是也对其生了几分好感,笑着道了谢,之后又双双向着酆毕信躬身赔了一礼。酆毕信不明所以,直惊得从蒲团上弹跃了起来,伸臂扶住双虎,不解道:“二位这又是为何啊?”
薛龙看着酆毕信,嗫嚅道:“酆大侠,小人那时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多有冒犯,还请你……”
他所说当然是在与酆毕信动手过招时两次使出“力劈华山”
一事。“嗨,”
酆毕信以手掌一拍薛龙的肩膀,表示亲热,说道,“方才公子不也说了么,不知者不怪,再说我起先对你们也很无理,咱们两下抵消,冰释前嫌。”
这一下,双虎面上的难色才舒缓下来,轻松一笑又坐了回去,酆毕信见状也是微微一笑,暗道:此二人也当真是血性汉子,直来直去。这边张三丰又开始说道:“早年贫道与诚意伯还是有些交情的,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罢了。贫道这次正是受了世袭爵的托付,才带着小徒赶过来的。”
刘方也跟着道:“是,家父本也想亲自前来,但又因着与燕王的一层官场关系,觉得不大方便,遂便暗中派遣我出来了,告诉我到了京城要想办法与张真人取得联系。哈哈,可没想到,反是要真人先来联系我们来了。”
张三丰和蔼一笑,道:“谁联系谁都是一样。”
这时,宁百琨又向着酆毕信问道:“哦,酆大侠,恕我冒昧,在下一直就想问你,怎的这些年江湖上不见了你的踪影,今日却又与刘公子……”
未等话问完,酆毕信便答道:“哦,是这么回事,三年前我去青田县办一件事情的时候,无意间与世袭爵相识,彼此聊得颇为投缘。当时世袭爵便邀请我去他府中做客,正好我的事情也办完了,便一同去了。哈,怎知道这世袭爵如此好客,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啊,百般恳求我留下,再加上我左右也是无事,正想过几天清闲日子,便留了下来。殊不料,我这一住便是这许久了呀。哈哈哈哈。”
顿了顿,又自接道:“哦,不过也不能说我消失了,其间我还是在江湖中露过几面的,也回去过华山,只是知道的人不多。哈,别说这个了,咱们还是赶快商量正事罢。”
酆毕信一语将众人点醒,心中均道“不错”
觉得此时此刻还并非是叙旧谈天之时,尚应及早想出一条能够保得建文帝周全的办法。当下,众人围坐一团,左商右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