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地区的小镇上要是有新店开张,镇民(尽管在许多方面是道道地地的乡巴佬)会表现出普世皆然的态度,连城市佬都望尘莫及。纽约或洛杉矶的新画廊大门首度开启前,门外可能会站着一小群未来买主和单纯凑热闹的旁观者;如果是新的俱乐部开张,门前甚至会大排长龙,狗仔队身上挂着相机套,手上拿着长镜头,站在警用路障外,满心期待能拍到好镜头。这群人就像等待百老汇新剧开演的戏迷一样兴奋地交谈着,不管这出戏会大受欢迎或一败涂地,人人争相发表高论。
新英格兰的小镇上要是有新店开张,店门开启前,不大可能有一群人站在门外等候,大排长龙更是少见。新店家拉起窗帘、打开门锁、宣布开始营业时,客人也只是稀稀落落来来去去,要是给外人撞见,只道是镇民冷淡至极,可能还是生意惨淡的前兆。
冷漠的表象下,通常暗藏着热切的盼望,甚至密切的观察。“必需品专卖店”开张前几周,城堡岩镇上不是只有蔻拉·鲁斯克和迈拉·埃文斯两位女士在电话上叽叽喳喳地谈论而已。不过高昂的兴致和殷切的盼望并没有改变小镇顾客的保守行径:某些事情就是不能做,在波士顿以北这些生活紧密相扣的北方佬圈子里,大家更是严守禁忌。这些圈子一年当中有九个月不受外人干扰,要是一下就表现出过度浓厚的兴趣,或是有意无意间显露自己不只是三分钟热度,都是相当失态的事。
不管是探查小镇上的新商店,还是参加大城市的名流派对,都会让有意参与的人士兴奋不已,而且都得遵循各自的规矩,这两种规矩都不可明说、不得更改,而且异常相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准第一个到。当然,总得有人打破这规则,要不然谁都不会来了。不过窗上休息中的牌子第一次翻过来变成营业中后,至少前二十分钟往往是没客人的,好不容易有人上门,多半是成群结队——两人组也好,三人组也好,不过以妇女四人组为多——只要是见识丰富又观察入微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你如此打赌。
第二条规则如下:这些名为购物实则打探的顾客,要展现毫无破绽的礼数,态度几近冰霜。第三条是不能询问新店主的来历或来意为何,尤其第一次光顾时更不能问。第四条是大家都不能带欢迎礼物,尤其是自制蛋糕或派饼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最后一条跟第一条一样是个铁律:不准最后离开。
不管在哪里,这节奏缓慢的舞蹈——亦可称为“女性调查之舞”——会维持两星期到两个月不等,不过如果是自己镇上居民开店做生意,这套规则就不适用了,那就像教堂举办的返乡周,大家聚聚吃个饭,不拘排场、相谈甚欢,只是不免单调乏味。要是新店主是“外地人”(这三个字总是讲得字正腔圆,以达强调的功效),镇上的女性就一定会开始跳起“调查之舞”,毫无例外,就如同生命终有尽头、万有引力不灭一样。调查期结束后(没人会在报上刊登广告明言调查期已结束,不过大家就是知道),商店通常会面临两种情况,要不生意开始正常,满意的顾客回笼,同时带着迟来的欢迎礼物和“欢迎光临寒舍”的邀请函,要不就是关门大吉。像城堡岩这样的小镇,小生意要是不被大家看好,成了大家口中的“必倒之店”,倒霉的店主可能要到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后,才会惊觉生意做不下去。
城堡岩镇民全都规规矩矩地遵守这种游戏规则,但至少有个女子例外,也就是经营“针线活”裁缝店的波莉·查默斯。她这个人,什么事都反其道而行,举镇皆知,许多城堡岩的妇女,甚至男士都认为她“特立独行”。
波莉让自命城堡岩社交裁判的人相当头疼。首先,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没人说得准:波莉到底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没错,她在城堡岩出生长大,但她十八岁怀了杜克·希恩的孩子时就离镇而去。当时是一九七〇年,一九八七年她搬回来打算长久居留,在这之前她只回来过一次。
那一次回来是一九七五年底,她也没待多久,当时她父亲得了肠癌,即将离世。父亲死后,母亲洛兰·查默斯就心脏病发作,波莉只好留下照顾。一九七六年初春,洛兰第二次心脏病发,从此长眠不起。波莉把母亲送到家乡墓园安葬后,又失去了踪影。当时镇上妇女就已认为波莉散发出神秘的气息。
那时大家一致认为波莉这次是真的一去不回了。艾薇姑婆,也是镇上最后一位查默斯家的人,在一九八一年过世,那时波莉没有回来参加葬礼,因此舆论似乎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四年前波莉竟又回到镇上,而且还开了家裁缝店。虽然没人敢打包票,不过她也很可能是继承艾薇·查默斯姑婆的遗产而开了这家店,要不然那疯婆子还会把财产留给谁?
镇上《人间喜剧》
一书的忠实读者(大部分镇民都是这类佯装探讨人性实则挖人隐私的小百姓)都坚信,只要波莉的小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而且继续留在城堡岩,时机一到,那些引人好奇的事情终会水落石出。可是到现在,波莉仍有许多往事不为人知,实在让人气得牙痒痒。
她离家在外的十几二十年间,曾经在旧金山住过一段时间,大家知道的差不多就这样。至于放荡任性的波莉还做了什么事,她母亲洛兰皆闭口不谈。波莉是否在其他地方就学?从她做生意的方式来看,她好像修过商业课程,而且还学得颇有心得,不过谁也说不准。她回到镇上时虽然是个单身女子,不过她在旧金山,或其他待过的地方(不管是否真的待过),难道就没结过婚?这点大家也不清楚,只知道她从来就没嫁给希恩那小子——希恩加入海军陆战队,在军中待了几年,目前在新罕布什尔州某个地方卖房地产。波莉在外漂泊那么多年,干吗又回这里安顿呢?
镇民最好奇的是波莉腹中的胎儿去了哪里。美女波莉有没有堕胎?还是孩子生下来后给人领养了?还是自己抚养?如果是自己抚养,那小孩夭折了吗?还是活得好好的,在某个地方上学,偶尔写信回家问候母亲?这些问题也是无人能解。而最让人气愤的是,当年这位怀有身孕、坐着灰狗巴士离开的女孩,转眼间已成为近四十岁的女人,而且回到镇上生活经商已有四年之久,可是大家却连这个让她离乡背井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不久前,波莉·查默斯又为全镇示范了她的特立独行,仿佛之前做得还不够似的:她最近常和城堡岩警长艾伦·潘伯恩出双入对,而潘伯恩警长痛失妻小也不过一年半。她这个举动算不上“丑闻”,但绝对是“特立独行”。因此,十月九日早上十点零二分,波莉·查默斯走出自家店门,沿着主街人行道走到“必需品专卖店”,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上端着装有蛋糕的保鲜盒,大家也丝毫不觉惊讶。
事后镇民讨论起来,直道她的典型作风就是如此。
“必需品专卖店”橱窗上涂抹的肥皂已清洗干净,窗内摆了十来件物品,包括时钟、一套银制餐具、一幅画、期待装进某人心爱照片的美丽相框。波莉看了一眼这些东西,不禁暗自赞许,然后走到门口。门上的牌子写着营业中,她毫不客气地开门进去,同时头上一颗铃铛叮当作响——这是布赖恩走后装上的。室内阳光充足,弥漫着新地毯和新油漆的气味。波莉踏进店里,饶有兴致地扫视一番,闪过一个清楚的念头:这家店会不得了。如果撇开我不算,这家店连个客人都还没进门,就已经成功了,了不起啊了不起。这么快就下结论,或是马上暗自称许,都不是波莉的一贯作风,不过她的感受的确如此。
一位高挑的男人正低头看着玻璃展示柜,铃铛响时他抬起头来,对波莉微笑招呼:“你好。”
波莉的为人很实际,她清楚自己在想什么,通常也欣赏自己的观感,不过她和这位陌生人四目相接时,心中却顿觉困惑,迷惘不已。
我认识他。这是她乍陷迷雾后第一个闪过的清楚念头。我以前遇见过这个人。但在哪里呢?
不过她马上又很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她猜想这就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几乎每个人不时都会生起这种记忆幻觉,似真似幻,令人错乱。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调整一下左手,把手中的保鲜盒抓稳一点,就在此时,左手背窜起一阵剧痛,分成两根亮晃晃的尖钉刺向手腕,好似一把金属大叉子深深刺进肉里。是关节炎发作,痛得令她想大骂王八蛋,不过这至少让她再次集中精神。她开口说话,速度虽然慢了点,但对方应该不会发觉……不过店主很可能还是注意到了。他那双明亮的淡褐色双眼,似乎清楚察觉了波莉的神色变化。
“嗨,”她说,“我是波莉·查默斯,我开了家服装裁缝小店,从你这边往下走两家就是了。我想既然我们是邻居,就赶在人潮之前来拜访拜访,欢迎你到城堡岩来。”
他展开笑容,整张脸顿时明亮起来。波莉的左手尽管还是痛得要命,她的嘴角却不禁往上一扬,对他微微一笑。她心想,要不是我已经爱上艾伦,我大概会毫无顾忌投入这人的怀抱。“大爷,带我去卧房吧,我会乖乖跟你走的。”她心里偷笑着,不禁猜想今天进来看看的女人当中,会有多少个偷偷爱上这个人,而且回家后还思恋着他。波莉看到他手上没戴婚戒,心中那把火烧得更旺了。
“查默斯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走上前来说,“我是利兰·冈特。”他靠近波莉时伸出右手,不过看到波莉后退一小步,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抱歉,”她说,“我不握手的,不是没礼貌,而是我有关节炎。”她把保鲜盒放在离她最近的玻璃柜上,举起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双手。这双手看来并不可怕,却已变得畸形,左手又比右手严重一点。
镇上有些女人认为,波莉其实很得意自己得了关节炎,要不然她干吗那么快就跟人表明?但事实刚好相反。波莉虽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却也在乎自己的外表,而这双手变得那么丑,让她觉得很丢脸。她跟人初次见面时,总是尽可能开门见山表示自己得了关节炎,而且每次都闪过同样的念头(因为一闪即逝,所以她很少察觉):好啦,该讲的讲了,可以开始谈别的了。
每次她给人看她的手,对方通常会露出不安或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过冈特没有,反而有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臂。波莉理应觉得初次见面这种举动未免太过亲密,有失分寸,但她却不这么认为。这是友善的表示,非常简短,甚至让人想笑,不过话虽如此,她还是庆幸冈特只握一下就放开了。冈特的手粗糙而令人不舒服,尽管波莉穿着轻薄的风衣,依旧阻隔不了这种感觉。
“你的手那么不方便,经营裁缝店一定很辛苦,怎么撑过来的?”
除了艾伦之外,很少人问她这个问题,更没人问得那么直接。
“以前只要我的手还能做事,就从早到晚缝个不停,”她说,“没错,是强颜欢笑撑过去的,不过现在我手下有五六个女孩兼职工作,所以大部分时间就专心设计,过得还是很愉快。”最后这句是谎话,不过反正是为了面子而说,倒也无伤大雅。
“不管怎么样,你肯赏光我就很高兴了,老实跟你说——我很容易怯场。”
“真的假的?怎么说呢?”她对任何地方或事情不会匆忙下定论,对人更是不会,因此对于这位相处还不到一分钟的男人,她竟然那么快、那么自然地就感到自在,让她着实吓了一跳,甚至起了点戒心。
“我一直在想,要是一整天连个人都没有,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会来的,”她说,“他们会想看看你的商品。大家都不知道‘必需品专卖店’到底在卖什么东西,不过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想见见你。只不过呢,像城堡岩这样的小地方——”
“——大家都不想表现得太心急,”他帮波莉说完这句话,“这点我很清楚——我也待过小镇,我理智上很肯定你的话,不过还有另一个声音一直在泄我的气,说什么‘他们不会来的,利兰,你别奢望了,他们不会来的,他们会成群结队离你远远的,等着瞧好了’。”
她笑了起来,突然想到当初开“针线活”时,也有这种感觉。
“这是什么?”他摸着保鲜盒问道。这时波莉跟布赖恩·鲁斯克一样,都注意到他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完全一样长。
“是蛋糕。我对镇上的风俗习惯虽然不是完全清楚,但我敢说你今天只会收到这个蛋糕。”
冈特望着波莉微笑,显然相当窝心。“查默斯小姐,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我很感动。”
波莉对于初次见面或认识不久的人,从来不曾请他们直呼自己的名字,对于擅自称她名字、假装没距离的人,比如房屋中介、保险业务员、汽车销售员,她都会存有戒心,可是这时她却脱口而出:“既然我们是邻居,何不叫我波莉就好?”听到自己这么说,她自己也糊涂了。
这是巧克力魔鬼蛋糕,利兰·冈特光是掀开盖子一闻,就很肯定地表示。他请波莉留下来一块享用蛋糕,波莉推辞,冈特却相当坚持。
“有人帮你看店啊,”他说,“而且至少这半小时没人敢踏进我的店——这样应该合乎规范了吧!而且我有好多城堡岩的问题想请教你。”
波莉一听之下也就同意了。冈特走进店铺后方的那扇门,消失在门帘后头,波莉听到他爬上楼梯去拿刀叉盘子,猜想楼上一定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可能只是暂住。波莉趁这空当四处看看商品。
店门旁的墙上挂着块镶了框的牌子,上面写着本店营业时间为每周一、三、五、六早上十点至下午五点。“除非另外预约”,每周二、四休息,春末夏初才开始整周营业——波莉心里偷笑,暗自想道:也就是等那些疯狂的游客和度假人士又来小镇挥着满手钞票时,才开始整周营业。
她认为“必需品专卖店”是家古董店,乍看之下还觉得是高档的古董店,但细看货品,却又发觉说不太上来。
布赖恩前一天下午进来时就看到的晶洞、拍立得相机、猫王画像等都还在,不过现在又多了四五十件物品。一小块大概值不少钱的地毯挂在灰白色墙壁上,是土耳其的老东西。某个展示柜内放着一套玩具兵,可能是古董,不过波莉知道所有的铅制玩具兵(即便是一星期前才在香港铸模制造的)都会故意做得老旧,弄得一副年代久远的样子。
这里各色商品应有尽有。那张猫王画像(看起来很普通,在任何嘉年华游乐场上四块九毛九就能买到)和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美国鹰形风向标之间,放着一个卡尼瓦七彩玻璃灯罩,那至少要八百块钱,甚至五千块都有可能。一对美丽的俄罗斯娃娃中间,摆着一个破旧又平凡无奇的茶壶。至于那些脸颊红润、修长美腿上穿着性感吊袜带的美丽法国娃娃价值多少,她连想都不敢想。
还有些精选的球员卡和嚼烟卡,摆成半圆形的三十年代廉价小说杂志(《诡异传奇》《惊异故事》《非凡刺激故事》),一台五十年代的收音机,颜色是恶心的浅粉色。当时的人似乎觉得浅粉色用在家电上很好看,不过在政治上就无法苟同了,因为它代表社会主义。
几乎所有商品的前方都摆着一个小牌子,其中一个标示亚利桑那州的三晶晶洞,另一个写着订制套筒扳手组。让布赖恩产生美妙感觉的那根木条是来自圣地的石化木头。球员卡和廉价小说杂志前的牌子写道:“如需类似商品,请向店主洽询。”
她发现所有物品,不管是废物还是宝物,都有个共同点:全都没有标价。
冈特回来时,手上拿着两个小盘子(康宁牌的素色旧盘子,不是什么高档货)、一把蛋糕刀和两把叉子。“楼上都还乱糟糟的,”他毫不隐瞒地说,同时把保鲜盒盖打开放到一旁(他把盒盖翻过来,上面的一圈糖霜才不会沾到现在充当餐桌的展示柜),“我一整理好,就要开始找房子,不过现在还是住在这儿,东西都在纸箱里,老天,我真讨厌纸箱。你觉得谁——”
“别那么大块,”波莉叫道,“太大块了吧!”
“好吧,”冈特开心地说,把那一大块巧克力蛋糕放在其中一个盘子上,“这块给我,哎呀呀,恨不得一口把它吃掉!这样够小块了吧?”
“再小一点。”
“再小我就不会切了,”他边说边切下薄薄一片蛋糕,“真香啊,波莉,真谢谢你。”
“真的别客气了。”
蛋糕真的很香。她没有在节食,不过她拒绝留下来吃蛋糕,并不是因为初次见面要表现客气,而是过去这三周的天气原本暖和如春,但星期一却开始变冷,她的双手因此疼痛不堪。一旦指关节习惯了冷天气,痛楚大概会稍微减轻(她总是这么祈祷,而且适应天气后也真的不那么痛了,但她很清楚关节炎只会恶化不会好转),不过从今天一早开始,手就一直痛得不得了,实在让她不确定这双不听话的手到底可以或不可以做什么,因此她拒绝留下来吃蛋糕,其实是怕手不听使唤而丢脸。
她脱下手套,试着舒展右手,一阵彻骨剧痛从前臂刺向手肘。她双唇紧闭,满心期待地再次动动右手,还是会痛,不过没那么剧烈,她放松了点。不会有问题的,虽然没有吃蛋糕时应有的愉悦,不过还可以接受。她伸出手,谨慎地抓起叉子,尽量不让手指弯曲。她把第一口蛋糕送进嘴里时,看到冈特眼神怜悯地望着她,于是心里闷闷不乐地想着:现在他要表示同情了,跟我说他祖父,要不然就是他前妻,或某人的关节炎有多严重。不过冈特并未表示同情。他吃了一口蛋糕,滑稽地转了转眼珠说:“别缝衣服了!你应该开餐厅才对!”
“噢,不是我做的,”她连忙说,“不过我会把你的赞美跟妮蒂·科布说,她是我的管家。”
“妮蒂·科布。”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又挖了一口蛋糕。
“对——你认识她吗?”
“噢,应该不认识,”他仿佛突然从神游回到现实,“我在城堡岩一个人也不认识,”然后一脸狡猾地斜眼瞄她,“别人有没有可能雇用她?”
“没有!”波莉笑着回答。
“我想问你房地产经纪人的事,”他说,“你觉得这里谁最可靠?”
“哼,他们全是小偷,不过马克·霍普韦尔大概是这群人里最可靠的。”
他扑哧一笑,随即遮住嘴以防喷出碎屑,然后开始大咳。要不是波莉的手痛成这样,她会友善地拍拍冈特的背。不管是不是初次见面,她对冈特是真的有好感。
“抱歉,”他还是笑个不停地说,“不过他们全是小偷,是不是?”
“哼,一点儿也不错。”
要是波莉是另一种女人——对自己的过去没那么守口如瓶的人——她会开始拐弯抹角地问利兰·冈特一些问题,让他透露她想要的答案。比如说,他为什么来城堡岩?之前在哪里待过?会待很久吗?有妻小吗?不过波莉不是那种女人,因此心甘情愿……其实还很高兴地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都跟她自身无关。冈特想了解镇上的情况,比如冬天时主街上的交通流量如何?附近有没有商店可以买到挪威制的耐用小壁炉?保险费率多少?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从蓝色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本长方形黑皮笔记本,慎重地把波莉提到的每个名字记下来。
波莉低头看看盘子,发现蛋糕就这么吃光了。她的手还是会痛,不过比刚进来时好了很多。她记得刚才差点因为手痛而决定不来,不过现在很高兴自己硬着头皮过来了。
“我得走了,”她看着手表说,“要不然罗萨莉会以为我遭遇不测了。”
两人站着吃完了蛋糕。冈特把盘子整齐地叠起来,叉子放在最上面,然后把保鲜盒的盖子盖上,问道:“蛋糕一吃完我就把盒子送去还你,可以吗?”
“好极了。”
“大概下午三四点送去。”他正经八百地表示,一边送波莉到门口。
“不用那么急,”她说,“非常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过来。”冈特说。有那么一瞬间,波莉以为他又要握握自己的臂膀,想到他的碰触,波莉不禁一阵惊慌——这当然是想太多了——他并没有这么做。“我本来以为今天会很可怕,结果你来后就开始变得愉快了。”
“你没问题的啦!”波莉打开门,然后停在原地。她从头到尾都没问到冈特的私事,不过有一点却让她很好奇,好奇到不能就此离去:“你店里无奇不有——”
“谢谢。”
“——不过都没标价,为什么?”
他莞尔一笑。“波莉,这就是我的怪癖。我总认为一笔生意要是值得做,来点讨价还价也可以。我猜我上辈子是中东的地毯商,很可能还是伊拉克人,不过依目前的国际情势来看,我最好还是别这么说。”
“所以客人愿意付多少钱,你就卖多少钱?”她略带揶揄地问。
“可以这么说。”他认真地点头称是。那双淡褐色眼眸是那么深邃,美得那么奇异,波莉心头不禁又是一震。“不过我宁可说是依需求定价。”
“原来如此。”
“你能了解?”
“嗯……应该吧!这样店名就说得通了。”
他展开笑颜说:“说得通,应该说得通。”
“好啦,祝你今天生意兴隆,冈特先生——”
“叫我利兰就好,老李也可以。”
“那就利兰好了。别担心客人不上门,我猜不用到星期五,你就得请个保安在打烊时把客人赶走了。”
“真的?那太好啦!”
“再见。”
“拜。”他说,并在波莉踏到门外时把门关上。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波莉·查默斯边走边把手上的手套抚平。她即使不算美若天仙,也称得上苗条清丽,而那双手却如此畸形,实在不相称,不禁令人错愕。冈特露出一抹微笑,上下唇越分越开,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一副想要害人的恶毒模样。
“你会很好的,”他独自在店里轻声说道,“你会好得不得了。”
不出波莉所料,那天打烊前,几乎城堡岩的所有妇女(尽管不是全部,但该来的都来了)和几位男士都路过了“必需品专卖店”,进来匆匆浏览一番。几乎所有人一进来就努力说服冈特,说他们正要去其他地方,因此没时间慢慢逛。
斯特凡妮·邦森特、辛迪·罗丝·马丁、芭芭拉·米勒和弗朗辛·佩尔蒂埃是波莉离开后的第一批客人。波莉一走出商店大门,大家就赶紧互通电话或在自家后院跟邻居互通信息(这个做法在新英格兰进行得颇有效率),因此不一会儿,全镇的人都知道波莉离开,而这团结的妇女四人帮就在波莉离开后不到十分钟进入店里。
斯特凡妮和她的三位朋友一边参观,一边赞叹着。她们以坚决的口吻跟冈特说她们无法久留,因为今天是桥牌日(这一周一次的聚会通常下午两点才开始,不过这点她们略过不提)。弗朗辛问冈特从哪里来,冈特说从俄亥俄州的阿克伦。斯特凡妮问他古董买卖是否做很久了,冈特说他不认为这是古董买卖……不完全是。辛迪想知道冈特先生是否在新英格兰待很久了,冈特回答没多久,一阵子而已。
她们四位事后讨论,都一致同意这家店有意思,怪东西可真多!不过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个男人跟波莉·查默斯一样,对自己的来历口风很紧,可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芭芭拉指出一点她们早就知道的事(仿佛这是她们亲眼看到的):波莉是镇上第一个进这家店的人,而且还带了个蛋糕。芭芭拉猜测,也许波莉早在过去那段时间,她离乡背井的那段时间……就认识了冈特先生。
当时在店里,辛迪表示她中意一个玻璃浮雕花瓶,向冈特先生询问价钱(她们都注意到冈特只是站在一旁,并没有跟在后头监视,这点她们相当欣赏)。
“你觉得应该是多少?”冈特笑着反问。
辛迪对他娇媚一笑,说:“哟,冈特先生,这就是你做生意的方式吗?”
冈特点头称是:“没错,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式。”
“哎呀,让北方佬跟你讨价还价,你是会吃亏的哦!”辛迪说,而另外三位则像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观众一样,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
“这个,目前还说不准。”冈特的声音仍相当友善,不过现在多了点挑战的意味。
听他这么说,辛迪把花瓶瞧得更仔细了。斯特凡妮·邦森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辛迪点点头。
“十七块。”她说,其实花瓶看来值五十块钱,她猜如果是波士顿的古董店可能会标一百八。
冈特先生用指尖顶着下巴,布赖恩·鲁斯克要是看到这个手势一定认得出来。“我至少得卖四十五。”他说,脸上神色有点歉然。
辛迪一听两眼发亮,看来还有议价的空间。她本来只觉得这个花瓶稍微有点看头而已,询问的目的主要是跟神秘的冈特先生再套上几句话。现在她仔细打量着花瓶,发现做得真不错,很适合摆在她家客厅里。细长瓶颈上的花卉浮雕有描边,颜色跟她家客厅的壁纸一模一样。她听到冈特开的价钱只稍微超出她付得起的数目,才发现自己如此渴望拥有这个花瓶。她赶紧跟另外三个姊妹商量。冈特微笑看着她们。门上的铃铛再度响起,进来了两个女人。
“必需品专卖店”的首卖日,就此开始。
十分钟后,白蜡树街桥牌俱乐部的四位成员离开“必需品专卖店”。辛迪·罗丝·马丁拎着一个购物袋离开,里头是包着薄纸的玻璃浮雕花瓶。她含税花了三十一块钱买下,几乎是她口袋里所有的零用钱,不过她心花怒放,几乎要叫出来。
如此冲动买下东西,她通常会有点后悔又有点惭愧,只好跟自己说一定是店家的小手段或花言巧语害的,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交易她是赢家。冈特先生甚至请她再来一趟,说还有个一模一样的花瓶,过几天(甚至明天)就会运到!这个花瓶单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就很出色,不过要是有两个花瓶,就可以在壁炉架两旁各放一个,那会更添精彩!她的三位好友也觉得她杀价功夫一流。她们有点失望没探出多少冈特先生的来历,不过整体而言,她们一致给他相当高的评价。
“他那对绿色眼珠真是美呆了。”弗朗辛·佩尔蒂埃心神荡漾地说。
“是绿的吗?”辛迪惊道,她本来以为是灰色的,“嗯,我倒没注意。”
那天下午稍晚,在“针线活”工作的罗萨莉·德雷克趁休息时间去“必需品专卖店”逛逛,波莉的管家妮蒂·科布也一道前往。店里已经有几个女人在浏览了;后方角落里,两个城堡岩高中的男生快速翻阅一纸箱的漫画书,兴奋地低声交谈;他们各自收藏了一些漫画书,但不怎么齐全,而这里居然有那么多他们需要的,实在不可思议。他们只希望价钱不会太高,只是不开口询问是不可能知道价钱的,因为漫画书的塑胶封套上都没贴价格。罗萨莉和妮蒂跟冈特先生打声招呼,冈特请罗萨莉代他再次谢谢波莉带来的蛋糕。妮蒂自我介绍后就自顾自地逛了起来,冈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现在看到她一脸渴望地盯着几样卡尼瓦七彩玻璃制的精品。罗萨莉正在细看石化木头旁的猫王画像,冈特让她独自慢慢欣赏,往妮蒂的方向走去。
“科布小姐,你喜欢卡尼瓦的七彩玻璃制品是不是?”他轻声问道。
她吓得震了一下,紧张兮兮地对冈特一笑。妮蒂·科布看起来就是个容易受惊的女人,举止也畏畏缩缩,令人看了难过。只要有人靠近身边跟她讲话,不管有多轻柔友善,都会让她吓得全身一震。“是科布太太,虽然我丈夫已经去世好一阵子了。”
“我很遗憾。”
“倒也不必,已经十四年,也够久了。没错,我收藏了些七彩玻璃制品。”她看起来几乎就要发抖,就像老鼠看到猫接近时会打战一样。“这些东西太高级了,我买不起,但实在很好看,天堂里的东西一定就像这样。”
“好吧,我跟你说,”他说,“除了你看到的这几样外,我当初还买了很多七彩玻璃制品,应该没你想得那么贵,而且更漂亮,明天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她又全身一震,怯生生地挪开一步,仿佛冈特请她明天过来,是要狠狠捏她几下屁股……也许捏到她放声大哭为止。
“噢,应该不行……星期四是我最忙的日子,在波莉那边……每星期四我们都忙翻了……”
“你真的不能过来一下?”他柔声说服,“波莉跟我说早上那个蛋糕是你做的——”
“味道还好吗?”妮蒂紧张地问。她的眼神就是一副期待挨骂的样子,仿佛冈特会说味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妮蒂,你的蛋糕让我肚子绞痛,还拉肚子,所以我也要让你尝尝痛的滋味,妮蒂,我要把你拖到后面,拧你的奶头,直到你求饶为止。
“美味极了!”他以令人宽心的语调说,“让我想起我母亲做的蛋糕……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这句话正合妮蒂的胃口。她深爱着母亲,尽管她以前晚上常溜去酒吧,回来总是被母亲痛打一顿。她放松了点。“噢,那就好,”她说,“很高兴你喜欢。当然,那是波莉的意思,全世界再没有比她更贴心的女人了。”
“说得好,”冈特说,“见过她后,就会觉得你这句话说得对极了。”他看了罗萨莉·德雷克一眼,不过罗萨莉还在到处浏览,他回过头看着妮蒂说:“我只是觉得我欠你点什么——”
“噢!没这回事!”妮蒂一听又慌了起来,“你什么都不欠我,什么都没有。”
“请过来一趟,我知道你喜欢七彩玻璃制品……而且我还要还你波莉的保鲜盒。”
“这个嘛……也许我休息时间可以过来一下……”妮蒂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不相信自己竟然说出这种话。
“好极了。”他说完旋即离开,免得她反悔。他走到高中生旁边,问他们看得如何。他们略为踌躇地询问几本《绿巨人浩克》和《X战警》旧漫画的价钱。五分钟后,他们提着一堆漫画书离开,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惊喜,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
门还没关上,又打了开来。蔻拉·鲁斯克和迈拉·埃文斯迈步进来。她们环视一番,眼睛像采集核果季节的松鼠一样晶亮热切,然后立刻走向猫王画像的玻璃柜。蔻拉和迈拉俯身欣赏,兴致勃勃地低声交谈,两个大屁股往外突出,宽度有两根斧柄那么长。冈特微笑看着她们。
门上的铃铛又发出叮当声,进来一位身材和蔻拉·鲁斯克同样庞大的女士,不过蔻拉是肥胖,这个女的则是看起来壮硕,就像伐木工人即使顶着啤酒肚,看起来还是很强壮一样。她的上衣别了颗白色大纽扣,上面有几个红字:赌场之夜——欢乐无限!
她的脸跟雪铲一样,并无吸引人之处。她的头发是毫无生气、平凡无奇的棕色,整个头被一片方巾包住大半,头巾在她的宽阔的下巴那儿打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结。她那双凹陷的小眼迅速左右闪动,审视店内,有如持枪歹徒推门冲进酒吧抢劫杀人前,先在门外窥伺一番。然后她走上前来。在展示柜间穿梭的女人当中,虽然有两三位向她多瞄了几眼,不过妮蒂·科布一看到她,脸上表情却变得异常惊慌愤恨,然后匆匆离开卡尼瓦七彩玻璃制品。这个举动引起这位新客人的注意。她以极度不屑的表情瞥了妮蒂一眼,然后转头不理。
妮蒂离开店面时,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冈特先生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觉得非常有意思。
他走到罗萨莉身边说:“科布太太恐怕先走一步喽。”
罗萨莉一脸吃惊地问:“为什么——”然后她的眼光落在新客人身上,看到赌场之夜的圆形徽章大剌剌地别在双乳之间。
新客人正在细看墙上挂的土耳其地毯,那副专心欣赏的模样,有如画廊里的美术系学生,而她的双手紧托着那片宽臀。
“噢,”罗萨莉恍然大悟,“抱歉,我得回去忙了。”
“我猜她们俩彼此看不顺眼。”冈特先生如此评论。
罗萨莉慌张地笑了一下。冈特又看了一眼包着头巾的女子问道:“她是谁呀?”
罗萨莉厌恶地皱起鼻子说:“维尔玛·耶日克。抱歉……我要赶快追上妮蒂,跟你说,她很容易激动。”
“看得出来,”他看着罗萨莉走到门外,然后自言自语,“我们不都这样吗?”
蔻拉·鲁斯克拍拍他的肩膀,霸气地问:“那张埃尔维斯的画像
多少钱?”
利兰·冈特转过头来,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说:“好,我们来讲讲价,你觉得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