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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小镇上,新店开张可是个天大的消息。

不过对布赖恩·鲁斯克来说,新店开张没那么重要;但其他人,像他母亲就觉得这是天大的事。过去一个多月来,布赖恩不时会听母亲跟她的好姊妹迈拉·埃文斯在电话上大谈此事(母亲说这不算聊八卦,聊八卦是坏习惯,她可没这种恶习)。这家新店承租了一栋学校管理的老建筑,以前是西缅因房地产与保险公司的店面,关门大吉后,学校再度对外出租,结果马上有人看中,而且当天就派了第一批工人来,他们一直忙着装修到现在。没人清楚他们在里头搞什么鬼,只知道他们先装了一大片展示窗,再后来把玻璃抹上肥皂,好让外头看不到里面。

两星期前门上出现了一个牌子,用条细绳挂在透明的塑胶吸盘上。

即将开张!

牌子这么写道。

必需品专卖店 新型商店

“你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定又是家古董店!”布赖恩的母亲科拉·鲁斯克跟迈拉这么说。当时她歪在沙发上,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把裹着巧克力的樱桃往嘴里送,一边观赏电视节目《恩怨情天》。“不过又是家古董店罢了,净卖些假的美国早期家具,不然就是发霉的老式电话,你等着瞧好了!”

新店面的展示窗安装好并抹上肥皂后,布赖恩的母亲很快就跟迈拉在电话上这么说。布赖恩听她如此斩钉截铁的语气,理当认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不过他深知母亲的推断和臆测永无止境,就像《恩怨情天》和《杏林春暖》剧中人物的问题一样层出不穷,因此没有哪个话题有真正结束的时候。

上星期,吊在门上的牌子改了第一行字:

十月九日正式开张——朋友相约一道来!

布赖恩对于这家新店的兴趣,虽然没有他母亲和一些老师来得大(他在城堡岩中学念书,轮到他帮教职员室跑腿送信的时候,曾听到里头的老师七嘴八舌地谈论此事),不过他已经十一岁,而正常的十一岁男孩对什么新鲜事都感兴趣。此外,这家店名深深吸引了他。“必需品专卖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星期二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看到牌子上的第一行字变了。每星期二下午他总会晚一点回家。布赖恩天生兔唇,虽然他七岁时做过手术矫正,但还是得接受语言治疗。每当有人问起,他总是坚决表示痛恨这个疗程,但事实刚好相反。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老师,拉特克利夫小姐,而他一整个星期都在等待这堂特教课的来临。星期二的正规课程仿佛有一千年那么长,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两小时,他不禁又兴奋又紧张地期待着。

特教班上除了布赖恩之外,只有另外四个学生,他们和布赖恩住在镇上的不同区,这点他很高兴。与拉特克利夫老师共处一小时后,他开心得只想独自回味这段美妙时光。因此每星期二傍晚时分,他喜欢推着脚踏车慢慢回家,一边幻想着拉特克利夫小姐,一边走在十月斜阳西照、金黄秋叶飘落的路上。

布赖恩沿着主街走过三个街口,街对面就是公共广场。那天他看到新店的牌子上写着即将开张,于是走到门前,伸着脖子,希望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看是什么东西取代了那家房产与保险公司的笨重书桌和亮黄色墙壁。不过他的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因为门上的玻璃窗早已装上帆布卷帘,整片拉了下来。布赖恩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反映在卷帘上,以及遮住眼睛两侧光线的双手而已。

十月四日星期五,城堡岩周报《呼唤》上登了一则那家新店的广告。广告框故意弄成花边,文字下方画着一对天使,背对着背吹着长喇叭。广告内容跟吊在吸盘上的牌子没什么两样:店名是“必需品专卖店”,十月九日早上十点开张,当然还有“你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句话。“必需品专卖店”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仍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这似乎把科拉·鲁斯克给惹火了,火大到足以让她破例在星期六早上打电话给迈拉。

“听他的呢!我就是要相信我的眼睛怎么样!”她说,“那些说是两百年的古董床,床架上竟然盖着‘纽约罗彻斯特制造’这几个字,谁要愿意低个头,把床罩的荷叶边掀开一点都看得到。要是我看到了,老娘我可是会非常相信我的眼睛!”

科拉一边听迈拉说话,一边从绅士牌花生罐里掏出花生,一次两颗三颗地往嘴里送,咯吱咯吱快速嚼着。布赖恩和弟弟肖恩正坐在客厅地板上看卡通片。肖恩完全融入蓝精灵的世界里,布赖恩虽然看着那群蓝色小人,一只耳朵却听着母亲的话。

迈拉讲得一针见血,让科拉·鲁斯克更是斩钉截铁地大声说:“就是说嘛!一定是漫天开价,净卖些发霉的古董电话!”

昨天是星期一,布赖恩一放学就跟两三个朋友骑过镇中心,经过那家新店对面。布赖恩看到店前多装了一顶深绿色遮阳篷,前缘写着“必需品专卖店”这几个白色的字。裁缝店老板波莉·查默斯正站在她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两手撑着她令人艳羡的纤臀,一副既困惑又欣赏的表情望着那顶遮阳篷。

布赖恩对于遮阳篷略有所知,也相当喜欢。这是主街上唯一真正的遮阳篷,使这家店看起来与众不同。“别致”一词不是布赖恩平常会用的,不过他一看到那顶遮阳篷,就马上认定城堡岩再没有第二家店比得上,那好像只在电视上才看得到,结果让对面的西方连锁店显得土里土气,失色不少。

布赖恩回到家时,母亲正歪在沙发上看《恩怨情天》,一边吃着小戴比奶油派,喝着健怡可乐。他母亲观赏下午的电视节目时,总是喝着低卡汽水。布赖恩想不通,既然吃着高热量的奶油派,喝低卡汽水又有什么用?不过如果他真开口问的话,可能就要遭殃,惹得母亲对他大吼大叫,而她开始咆哮时,赶快找地方躲才是上策。

“嘿,妈!”布赖恩把书丢在料理台上,从冰箱取出牛奶,“你知道吗?那家新店装了遮阳篷呢!”

“什么?”她的声音从客厅飘了过来。

布赖恩倒了牛奶后走到厨房门边。“遮阳篷!”他说,“主街上那家新店。”

科拉坐起来,连忙摸出电视遥控器,按下静音按钮。屏幕上,《恩怨情天》的阿尔和科琳娜继续在他们钟爱的圣巴巴拉餐厅里,谈论圣巴巴拉市的恩怨情仇,不过现在只有会读唇语的人才知道她们到底在讲什么。“有没有搞错?”她问,“‘必需品专卖店’那家店?”

“嗯,”布赖恩应了一声,喝了口牛奶。

“喝东西不要发出声音,”她边说边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听起来很恶心!跟你说多少次了!”

跟你叫我嘴巴有东西时不要讲话的次数一样多。布赖恩想是这样想,不过什么也没说。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学会了克制回嘴的冲动。“妈,对不起。”

“什么样的遮阳篷?”

“绿色的。”

“板还是铝?”

布赖恩的父亲在南巴黎市的狄克·派里墙板门板公司当销售员,因此他知道母亲在问什么,不过那家店的遮阳篷如果是那种材质做的,他就不太可能注意到了。金属板和铝片制的遮阳篷在城堡岩相当普遍,大半住家的窗上都装。“都不是,”布赖恩回答,“是布的,应该是帆布吧。那篷子凸出来,下面都晒不到太阳。篷子是圆弧形的哦,像这样。”他小心地用手比出半圆形,免得把牛奶泼出来,“店名就印在篷子上面,超赞的!”

“哼,要命哦!”

这是科拉兴奋或恼怒时最常讲的话。布赖恩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以防后者的情况发生。

“妈,你觉得那是什么店?会不会是餐厅呀?”

“不晓得。”她边说边伸手去拿茶几上的公主电话机,但这过程可没那么顺利,她得先把肥猫史基伯赶走,再把《电视周刊》和一大瓶健怡可乐移开。“不过听起来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店。”

“妈,‘必需品专卖店’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像——”

“布赖恩,现在别烦我,妈妈在忙。面包盒里有巧克力派,只能吃一块,不然晚餐就吃不下了。”她边说边打电话给迈拉,两人不一会儿就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绿色遮阳篷。

布赖恩不想吃巧克力派(他很爱他母亲,不过有时候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反而让他没胃口),他到厨房餐桌旁坐下,打开数学课本开始写练习题——他是聪明认真的小孩,回家作业只剩数学练习题没在学校写完。他有条不紊地做着练习题,先移动小数点再用除法,同时听母亲讲电话。她又跟迈拉说,不久后,又会有另一家店在卖发臭的古董香水瓶,还有某人死去亲戚的老照片,这些东西这样卖来卖去实在很不体面。

科拉又说,就是有那么多不要脸的家伙把“钱一到手马上开溜”当作人生座右铭。她讲到遮阳篷的时候,口气像是有人故意要冒犯她,而且还真让她不大爽快。

她大概认为这家店做任何打算前,都要有人先跟她报告。布赖恩虽然这样想,却仍稳稳握着铅笔,一题题写到最后。嗯,没错,她很好奇,这是第一点,但她又不怎么爽,这是第二点,两个加起来简直要了她的命。哎呀,她很快就会找到答案了。要她知道的话,也许会跟他透露这个大秘密也说不定。要是她太忙的话,听听她和迈拉某天下午的谈话也能猜出个大概,布赖恩心里这么想。

可是结果呢,布赖恩比他母亲、迈拉或镇上其他人都还早发现“必需品专卖店”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2

“必需品专卖店”预定开张的前一天下午,布赖恩几乎是一路推着脚踏车回家。他迷失在温暖的白日梦里(即使用烧红的煤炭烫他或拿毛茸茸的毒蜘蛛吓他,他也绝不会透露半点内容),幻想邀请拉特克利夫小姐跟他一起去城堡岩博览会,而她欣然答应。

“布赖恩,谢谢你。”拉特克利夫小姐说。布赖恩看到她蓝眼睛的眼角淌着感激的小泪珠——那眼睛的蓝那么深,仿佛里头刮起了暴风雨。“我最近……唉,非常伤心。跟你说好了,我跟我未婚夫闹翻了。”

“我会帮你忘掉他的,只是希望你能叫我……小布。”布赖恩的声音既有力又温柔。

“谢谢你,”她轻声道,然后倾身向前,近到他能闻到那股梦幻般的野花香水味,“谢谢你……小布。至少今晚我们不当老师和学生,只是普通的男生和女生,你可以叫我……萨莉。”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望着那双眼睛说:“我不只是个小孩,我能帮你忘掉他……萨莉。”

她似乎被这意外的贴心话语、这意外的男子气概催眠了。她心想,布赖恩尽管才十一岁,却比莱斯特更像个男人!她紧握布赖恩的手,两人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行。”她低声说。现在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离布赖恩好近,他仿佛就要淹没在里头了。“你不能这样,小布……这是不对的……”

“这是对的,宝贝。”他说完,便把嘴唇凑上去吻她。

一会儿过后她把脸拉开,轻声说了几句话……

“嘿,小子,你他妈走路没长眼睛啊!”

布赖恩猛然从白日梦中惊醒,看到休·普利斯特的小货车差点撞上他。

“对不起,休·普利斯特先生。”他顿时满脸羞红地说。休·普利斯特可不是好惹的家伙,他在公共工程部工作,脾气在城堡岩坏得出名。布赖恩全神观察休·普利斯特的一举一动,要是休·普利斯特准备下车,他就打算跳上脚踏车,全速冲过主街。只因为幻想邀请拉特克利夫小姐一起去郡博览会,就要落得在医院待上一个月,这也未免太划不来了!

不过休·普利斯特两腿间夹着一瓶啤酒,收音机又播着小汉克·威廉斯唱的乡村摇滚乐《高飞》,这样的星期二下午是那么怡人舒适,下车把个小子揍得脑袋开花,不过是扫自己的兴而已。

“你眼睛最好睁大点,”他痛饮一口啤酒,恶狠狠地瞪着布赖恩说,“下次我可不会停下来,我会直接开过去,把你这小鬼轧得哇哇叫!”

休·普利斯特踩下油门开走了。布赖恩突然感到一股疯狂的冲动,想对着开走的休·普利斯特大喊“哼,要命哦”,幸好这股冲动急闪而过。他等到这台橘色小货车转到椴树街时才继续前进。可惜啊,关于拉特克利夫小姐的白日梦就这样被破坏了,休·普利斯特又把他拉回现实。拉特克利夫小姐没有跟未婚夫莱斯特·普拉特撕破脸,她还是戴着那只精巧的订婚钻戒,而她自己的车还没修好,所以还是开着莱斯特的蓝色福特野马。

其实布赖恩昨天傍晚还看到拉特克利夫和普拉特两位老师。他们跟一群人沿着主街地势较低缓的那段走着,一边唱着赞美诗,一边把“骰子与恶魔”的海报贴在电线杆上,只不过天主教徒一等他们贴完,就把海报撕下来。这实在很可笑……不过布赖恩要是再大一点,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拉特克利夫小姐贴上的任何一张海报,那可是她神圣的双手贴上的呢!

布赖恩想到她深蓝色的双眸、舞者般的长腿,忽然念头一转,想到明年一月她就会冠上夫姓,把萨莉·拉特克利夫这美妙的名字改成萨莉·普拉特,听起来活像个胖妞一头摔下硬邦邦的阶梯。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变得闷闷不乐,想不透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他握住脚踏车另一边的手把,开始慢慢沿着主街走,心想:谁知道,也许她会改变心意也说不定。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也许莱斯特·普拉特会出车祸,或得个脑瘤什么的,甚至被发现是个毒虫。拉特克利夫小姐绝不会嫁给毒虫的!

这念头带给布赖恩一种奇异的舒适感,但是差点就要到达高潮的白日梦(在博览会的爱之隧道里,他吻着拉特克利夫小姐的柔唇,摸着她的右胸)毕竟还是被休·普利斯特打断了。十一岁男孩带着他的老师去郡博览会,不管怎么说都是个疯狂念头。拉特克利夫小姐虽然很美,但年纪也不小了,她曾对语言治疗班上的学生说,今年十一月她就二十四岁了。

布赖恩小心翼翼把没做完的白日梦再度阖起(就像男人对待经常阅读又非常珍视的文件一样),放回他内心深处的书架上,然后准备跨上脚踏车一路骑回家。

不过就在这当儿,他刚好走到那家新店前面,门上的挂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牌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他停下脚踏车,仔细瞧瞧。上头写着“十月九日正式开幕——朋友相约一道来!”的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个白底红字的方形小标牌。

上面写着:营业中。

就只有这几个字:营业中。

布赖恩跨在脚踏车上,看着标牌,心跳开始加快。

你该不会要进去吧?他自问。我是说,要是它真的提早一天开张,你该不会进去吧?

为何不进去呢?他自答。

这个嘛……因为橱窗还涂着肥皂,门上的帆布卷帘还是拉下来的。要是你进去的话,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任何状况都有可能。一定的。就像那个叫什么诺曼·贝茨的,穿上他母亲的衣服,拿刀狠狠往客人身上刺 。这里肯定也差不多。算了算了,别进去了,他心中的胆小鬼说,不过这胆小鬼的口气听起来就很没力。这家店的确有点意思。

这时布赖恩忽然想,要是进去的话,回家后就能吊吊母亲的胃口,用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妈,刚才忘了讲,那家新店‘必需品专卖店’啊,提早一天开了,我还进去逛了逛。”

她会急急忙忙按下电视遥控器上的静音按钮,然后肯定会让他把事情说个清楚!

布赖恩觉得这点子太诱人了。他把脚踏车的脚架放下,慢吞吞地走到遮阳篷下的阴凉处——觉得气温至少降了十度——然后挨到店门口。

他把手放在铜制的旧式大门把上时,突然觉得这“营业中”的标示牌肯定挂错了。标牌可能是放在屋内的门口旁准备明天挂上,可是某人不小心先挂上了。拉下的门帘后方没有任何动静;这地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但他既然都到这里了,何不转动门把看看……手中的门把毫不费力地转开了,弹簧锁咔嗒一声,“必需品专卖店”的店门敞了开来。

3

里头光线不强,不算很黑。布赖恩看到天花板已经装了轨道投射灯(狄克·派里墙板门板公司的特制品),有几盏是亮的,照着环绕这宽广空间的几个玻璃展示柜。展示柜里大半是空的,只放了几件物品,在投射灯的照耀下看起来异常明显。当初“西缅因房产与保险公司”在这里时,地板就只是木板,不过现在全部铺上一层酒红色的高级地毯。墙壁已漆成蛋壳般的灰白色,涂上肥皂的展示橱窗透进一道跟墙壁颜色一样的微光。

嗯,不管怎么样,的确是弄错了,布赖恩心里这么想。连货都还没到!那个不小心把“营业中”的牌子挂上的人,也不小心忘了锁门。碰到这种情况,礼貌的做法是把门扣好,跨上脚踏车,赶快骑走。想到要离开,他可是万般不愿意。毕竟,他亲眼看到了新店面的内部。他母亲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盘问他到傍晚才罢休。不过现在有件事让他发狂:那就是他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展示柜里有五六件(展示品)没错,而且灯都打在上面——大概在试灯吧——可是那些东西是什么,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不是古董床,也不是发霉的老式电话。

“请问,”他人还是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唤道,“有人在吗?”

他正要抓住门把扣上门时,一个声音回答:“我在。”

一位高个儿——乍看之下似乎高得不像话——从展示柜后方的一扇门走出来,门上挂着天鹅绒深色帷幔。布赖恩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不过灯光斜照在那男人脸上时,布赖恩的恐惧顿时减轻。这男人上了年纪,面容慈祥。他神色愉悦、颇有兴味地看着布赖恩。

“您的门没锁,”布赖恩开始解释,“我就以为——”

“当然没锁,”高个儿打断布赖恩,“我打算今天下午营业一段时间,算是一种……试卖。你是我第一个客人。进来吧,我的朋友,尽管进来,留下点你带来的快乐吧!”

他微笑并伸出手。这抹微笑深具感染力,布赖恩立刻对“必需品专卖店”的老板产生了好感。要握高个儿的手,他得跨过门槛走进店里,而他毫不考虑地就这么走了过去。身后的门一关上立即自动锁住,但布赖恩没注意到。他的心思全给高个儿的深蓝色眼睛占据了——跟拉特克利夫小姐眼睛的色泽一模一样,他们简直可以当父女了。

高个儿稳定有力地握住他的手,但不会让人觉得疼。不过还是有点不太舒服,有点……光滑,又有点刚硬。

“很高兴认识您。”布赖恩说。

那双深蓝色眼睛有如装上深蓝色灯罩的煤油灯,紧盯着他的脸。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高个儿说。就这样,布赖恩·鲁斯克成为城堡岩第一位认识“必需品专卖店”店主的人。

4

“我叫利兰·冈特,”高个儿说,“你是……”

“布赖恩。布赖恩·鲁斯克。”

“好极了,鲁斯克先生,既然你是我第一个客人,你要是看上哪个东西,我应该可以给你特别优惠。”

“噢,谢谢您,”布赖恩说,“不过这种店里的东西我大概买不起。我星期五才会拿到零用钱,而且——”他又不太肯定地望着玻璃展示柜,“嗯,您的货好像还没到齐。”

冈特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在昏暗中显得又黄又黑,不过布赖恩还是觉得这抹微笑相当迷人,于是不禁回以微笑。“还没,”利兰·冈特说,“还没到齐。我大部分的——你说是货——今天傍晚会到,不过我还是有些蛮有意思的东西。随意看看嘛,年轻的鲁斯克先生,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不急……你应该有母亲吧?当然有。像你这么有教养的年轻人绝不可能是孤儿,我说得没错吧?”

布赖恩点点头,仍是微笑着说:“没错,我妈现在在家。”他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要不要我去带她过来?”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已。他并不想带他妈妈过来。明天,利兰·冈特先生就属于全镇的人了。明天,他妈妈、迈拉·埃文斯,还有城堡岩的其他妇人就会开始探问冈特先生的来历。布赖恩猜想,不用到月底,哼,搞不好这星期都还没过完,冈特先生就已经跟大家打成一片,不会那么怪异而特别了。不过现在他还是那么怪异又特别,而且现在他属于布赖恩·鲁斯克一个人,布赖恩想维持现状。

因此他很高兴看到冈特先生举手一挥(那几根手指细长无比,布赖恩还发现食指和中指竟然一样长),摇头表示不需要。“不用不用,”他说,“那是我不想要的。她要是想过来,肯定还会拉个朋友吧?”

“会。”布赖恩回道,心里想着迈拉。

“可能还有两个朋友或三个呢!不用了,这样比较好,布赖恩——我可以叫你布赖恩吗?”

“当然可以。”他愉快地说。

“谢谢你。那你还是叫我冈特先生,因为我比你年长,虽然不见得比你好——可以吗?”

“好啊。”布赖恩不太确定冈特先生所谓的年长和比较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喜欢听这家伙讲话,而且那双眼睛实在迷人,布赖恩看得目不转睛。

“好,这样好多了。”冈特先生摩擦他修长的双手,发出咝咝声,布赖恩对这可就没那么喜欢了。冈特先生这样摩擦双手,听起来像是条被惹恼的蛇,正打算张口咬人。“你回去一定会跟母亲讲,如果买了什么东西的话,你还会拿给她看——”

布赖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冈特先生,他口袋里总共只有九毛一,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然后她会告诉她朋友,他们又会告诉他们的朋友……布赖恩,你知道吗?你会是比小镇报纸更好的广告,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就算我雇你挂上三明治人广告牌,在镇上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效果都没那么好呢!”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布赖恩表示同意,他不晓得三明治人广告牌是什么,不过他死也不会让自己挂上那东西,“反正看看也蛮有趣的。”尽管没什么东西好看。但他基于礼貌,没加上这句话。

“那就开始吧!”冈特先生说,一边把手往展示柜那里比画。这时布赖恩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红色天鹅绒长外套,猜想这可能就是他在福尔摩斯侦探故事里读到的吸烟外套,穿起来真好看。“布赖恩,请!”

布赖恩慢慢走到离门口最近的展示柜。他往后瞄一眼,想着冈特先生肯定会跟在他后头,不过冈特先生还是站在门边,一副暗自好笑的样子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在看东西时有多不喜欢店主跟在后头监视。布赖恩猜想大部分店主不是怕你打破商品,就是顺手牵羊,不然就是两个都怕。

“慢慢看啊,”冈特先生说,“一个人不急不忙的时候,逛街就是种乐趣,急急忙忙的时候,就成了苦差事。”

“咦,您是从外国来的吗?”布赖恩问。冈特先生用“一个人”而不是“你”,实在有趣得很,让他想起介绍英国戏剧的《名作剧场》中,那位年纪虽大但还是性感十足的主持人。每当《电视周刊》预告这周《名作剧场》介绍的是爱情片时,他母亲就会收看。

“我,是从阿克伦来的。”冈特回答。

“那在英国吗?”

“在俄亥俄州。”冈特严肃地说,然后展开阳光般的笑容,露出牢固但参差不齐的牙齿。

布赖恩突然觉得很好笑,就像《欢乐酒店》这种电视节目的台词让他想笑一样。其实,他觉得这整个情况就像电视节目里的情景,有点神秘,但不是很危险。他大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冈特先生会认为他很不礼貌(可能是因为母亲总是说他不礼貌,于是他渐渐相信自己活在巨大又近乎无形的社交礼节蜘蛛网中),不过冈特先生却跟他一起开怀大笑。总之,布赖恩觉得今天下午会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时光。

“去看看吧,”冈特先生挥着手说,“身家背景改天再聊。”

于是布赖恩乖乖开始浏览。最大的玻璃展示柜只放了五件物品,不过看起来再放二三十件也不嫌多。这五件物品分别是一只烟斗、一张猫王画像(他系着红色围巾,穿着白色连身衣裤,背上有只老虎图案,手上拿着一个麦克风,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性感厚唇),还有一台拍立得相机、一块刨光的石头(中空的地方满是水晶,在投射灯的照耀下,发出美丽的光芒),最后是根木条,粗细长短跟布赖恩的食指一样。

他指着水晶说:“那是不是晶洞?”

“布赖恩,你这年轻人学的还真不少!那个正是晶洞。我这些东西几乎都有小标牌,只不过跟我大部分的货一样,都还包着没摆出来。如果明天开张前要把所有东西摆好,我得拼老命工作才行。”不过他听起来一点都不担心,而且还很安然自在地待在原地。

“那是什么?”布赖恩指着那根木条问。他心想:对一家小镇上的店面来说,这些货可真古怪。他刚才一见到利兰·冈特,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不过要是其他货物也这样怪里怪气的话,布赖恩觉得,他在城堡岩的生意应该撑不了多久。要是你想卖烟斗、猫王画像和木条,纽约才是开店的地方……这是他从电影里得出的结论。

“啊!”冈特先生说,“那东西可有趣了!我拿给你看!”

他走过来,绕到展示柜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几乎看也不看就找到他要的那把,然后打开展示柜,小心翼翼取出木条。“布赖恩,把手伸出来。”

“噢,还是不要好了。”布赖恩说。他从小在这以观光业为主的缅因州长大,去过不少礼品店,看到许多标示牌上都印着一首小诗:“观看时赏心悦目,把玩时满心欢喜,不过要是弄坏,就请你买回家。”要是把木条弄坏(不管这到底是什么宝贝),母亲知道的话一定会被吓坏,冈特先生也不会再这么友善,然后会跟他说这要五百块钱。

“为什么呢?”冈特先生挑起眉毛问道。他的眉毛看起来只有一道,因为那眉毛是那么浓密,横过鼻梁上方,让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直线。

“因为我笨手笨脚的。”

“没有的事,”冈特先生回答,“笨手笨脚的男生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男生。”他把木条放到布赖恩手中,布赖恩略带惊讶地看着躺在掌中的木条,根本没意识到他的手是张开的。

感觉起来一点都不像木条,比较像是——

“感觉起来像块石头。”他抬起头看着冈特先生,不太确定地说。

“是石头也是木头,”冈特先生说,“是石化木头。”

“石化木头!”布赖恩惊叹。他端详着木条,然后用一根手指来回抚摸着它的侧边,既光滑又凹凸不平,但不知怎的摸起来不是很舒服。“这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东西。”

“两千多年了。”冈特先生语气严肃地表示。

“天哪!”布赖恩脱口而出。他跳了起来,木条差点掉出手中,他赶紧握住,免得掉到地板上……一阵怪异又扭曲的感受立刻席卷而来。他突然感到——是什么感觉?晕眩吗?不是,不是晕眩,而是缥缈。仿佛一部分的他被带离身体冲到了远方。

他可以看到冈特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像茶碟一样大。不过这种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感觉并不吓人,反而相当刺激,比起光滑木条的触感愉快多了。

“闭上眼睛!”冈特先生指示道,“布赖恩,闭上眼,然后告诉我你的感觉!”

布赖恩阖上双眼,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一会儿过后才伸出握着木条的右臂。他没看到冈特先生有那么一刹那,像狗一样翻起上唇,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表情古怪,不知是开心还是期待。布赖恩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动,前摇后晃的感觉,还有种轻快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这声音他知道,是——

“一艘船!”他开心地叫,眼睛仍紧闭着,“我觉得我在一艘船上!”

“这样啊。”冈特先生回应道,那声音在布赖恩听来出奇地遥远。

感觉越来越强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正随着缓慢的长浪起伏,他听见鸟儿在远处啁啾,近处则是许多动物的声音——牛鸣、鸡啼,以及虎豹低沉的咆哮声——不是愤怒的叫声,而是无聊的呻吟。就在那一秒,他几乎感觉到脚下踩着木头(他确定手上的木条是从那里来的),也发觉脚上穿的不再是匡威帆布鞋,而是某种凉鞋,然后——

感觉逐渐缩成一个小光点,就像把电视电源关掉时屏幕上的那种光,然后就完全消失了。布赖恩睁开眼睛,既紧张又兴奋。他的手紧紧握着木条,得用上意志力才能让手指松开,指关节像生锈的门铰链般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嘿,好妙哦。”他轻声说。

“很棒是不是?”冈特先生开心地问,同时轻巧迅速地把木条从布赖恩手中拿了过来,就像医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扎在肉里的一根木刺拔出来一样。他把木条放回原处,熟练地把展示柜锁上。

“的确很棒。”布赖恩慢慢吐出这句话,好像一声长叹。他低头看着柜子里的木条,之前握着它的那只手仍旧刺刺麻麻的。那些感觉:随浪起伏的甲板、波浪拍打船身的啪啦声、脚下的木头……都还在心里萦绕不去,不过感受终究会过去,就像梦境总会消散,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从心底里难过起来。

“挪亚方舟的故事你熟吗?”冈特先生问。

布赖恩皱起眉头。他很肯定那是《圣经》的故事,可是在主日讲道和星期四晚间的查经班上,他往往会恍神发呆。他问:“是不是说一条船在水上漂了八十天?”

冈特先生又咧嘴笑了。“差不多,布赖恩,就是那个故事。跟你说,那块木头应该就是来自挪亚方舟。当然,我不能说它确实来自挪亚方舟,要不然大家会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大骗子。全世界有四千人说自己卖的木块是来自挪亚方舟——大概有四十万人在兜售真十字架的木块——不过我倒是能说它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是用碳十四年代测定法测出来的,我也能保证它来自圣地,虽然不是在亚拉腊山上找到的,而是在波蓝山。”

布赖恩虽然大多听不懂,但一定不会搞错那最明显的年代事实。“两千年啊!”他低声说,“哇!你真的确定吗?”

“很确定,”冈特先生回答,“我有张麻省理工学院的证明书,碳十四年代测定就是在那里做的,要是有人买那根木条的话,证明书当然会一并附上。不过你知道吗?我真的相信它可能来自挪亚方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木条,然后抬起他极为迷人的蓝眼睛,直视布赖恩的淡褐色双眼。布赖恩给这么一看,又呆住了。“毕竟,波蓝山离亚拉腊山不到三十公里,乌鸦一飞就到了。而且呢,世上有许多历史记载错误百出,弄错一艘船最后停靠的地方,即使是像挪亚方舟这么大的船,一点都不稀奇!再加上历史故事如果是世代口耳相传,最后才记载在纸上,那更容易出错,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布赖恩说,“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更何况拿在手上的时候,会有种奇异的感觉,你说是不是啊?”

“就是啊!”

冈特先生露出微笑,摸摸布赖恩的头,结束了这段催眠般的谈话。“我喜欢你,布赖恩,真希望所有客人都像你一样,对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要是全世界的人都这样,我这小生意人就不用活得那么辛苦啰!”

“像那样的东西,你会卖多少……多少钱?”布赖恩的手微颤着指向那根木条问道。他现在才发觉,刚才那段经验是多么震撼,就像拿着海螺贴着耳朵,听到海洋的声音一样……只不过影像是立体的,声音也仿佛是通过立体环绕音响传来的。他巴不得冈特先生再让他握一次,也许这次能握久一点,不过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冈特先生也没这么提议。

“这个嘛,”冈特先生两只指尖顶住下巴,不怀好意地看着布赖恩说,“像那种东西啊——还有我大部分的好货,真正有趣的东西——价钱是依买主而定,看买主愿意出多少钱。你愿意出多少钱啊,布赖恩?”

“不知道,”布赖恩说,想到他口袋里的九毛一,然后大吸一口气,“很多钱!”

冈特先生仰头大笑。这举动让布赖恩发现自己有点看错了这男人。他刚进来时,以为冈特先生的头发是灰白色的,现在却发现不过只有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呈银白色。布赖恩心想:冈特先生一定是站在某个投射灯下,头发才会被照白了。

“布赖恩,认识你真是有趣得很,不过我从现在一直到明天十点钟,还有很多事要忙,所以呢——”

“没问题,”布赖恩吓了一跳,赶紧礼貌地说,“我该走了,不好意思占用您那么多时间——”

“不是的!你误会我了!”冈特先生的长手按住布赖恩的臂膀,布赖恩直觉地往后一缩,希望这举动不会太失礼,但即使如此他也没办法。冈特先生的手又干又硬,让人不怎么舒服,跟那块来自挪亚方舟的什么石化木头感觉差不了多少。不过冈特先生一心想要解释,没注意到布赖恩本能的闪避动作。他表现得好像失了礼数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布赖恩。“我只是想说,我们应该谈谈正事了。其他几样东西虽然已经拆箱,不过要你看实在没道理。东西真的不多,摆出来的那些,最有趣的你也看到了。不过我就算手上没有存货清单,也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货。布赖恩,也许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呢!你想要什么?”

“啊!”布赖恩叫道。他想要的东西有千百个,麻烦就出在这里——这问题问得那么直接,他根本说不出这千百个东西中,哪一个才是他最想要的。

“最好别想太多,”冈特先生虽然说得漫不经心,眼睛却仔细打量着布赖恩的脸,“当我问:‘布赖恩·鲁斯克,这一刻你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会怎么回答?快!”

“柯法斯。”布赖恩立刻回答。先前他亲眼看到手掌上放了那根挪亚方舟的木条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张开着,而现在他听到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才晓得他对冈特先生的问题做了什么回应。不过他一听到自己说出那几个字时,就知道一点也没错。

5

“道奇队的投手柯法斯,”冈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有趣极了。”

“噢,不是柯法斯本人啦,”布赖恩解释道,“是他的球员卡。”

“哪家公司发行的?塔普斯还是飞雷尔?”冈特先生问道。

布赖恩本来觉得这个下午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不过现在竟然又意外飞来这等好事。冈特先生不只了解木条和晶洞,连球员卡也知道不少,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

“塔普斯。”

“我猜你想要的是他的新人卡,”冈特先生语带歉意地说,“我大概帮不上忙,不过——”

“不是,”布赖恩说,“不是一九五四年的,是一九五六年的,那才是我想要的。我搜集了一堆一九五六年的球员卡,我爸鼓励我继续搜集,很有趣呢,而且只有像卡林、帕内尔、坎佩尼亚这些名人堂球员的卡才会很贵。我集了五十多张,卡林的也在里头,他的要三十八块呢!那可是我锄了好多草才赚到的!”

“辛苦你啰。”冈特先生微笑着说。

“这个嘛,就像我说的,一九五六年大部分的球员卡都不太贵——五块呀七块呀,有时候十块。不过柯法斯的球员卡要是保存良好的话,可能要九十甚至一百块。那年他还不是什么大明星,不过后来就很了不起啦,而那时候道奇队还在纽约布鲁克林呢,大家管他们叫作‘那很菜的球队’,至少我爸是这么说的。”

“你爸百分之百正确,”冈特先生说,“布赖恩,我相信我有个东西会让你心花怒放,在这儿等着。”

他穿过门帘,让布赖恩独自站在摆着木条、拍立得相机和猫王画像的展示柜旁。布赖恩满心期待,两脚几乎跳起舞来。他告诉自己别那么沉不住气,即使冈特先生真的有柯法斯的球员卡,而且真的是五十年代塔普斯公司发行的,大概也是一九五五年或一九五七年的。真要是一九五六年的呢?他口袋里连一块钱都不到,就算是一九五六年的又有什么用?

嗯,我总可以看一下吧?布赖恩心想。看一下不用花半毛钱吧?这也是他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

门帘后方的房间传来箱子移动的摩擦声,以及把箱子放到地板上的轻微碰撞声。“等会儿啊,布赖恩,”冈特先生叫道,听起来有点喘不过气,“我确定我在这儿放了个鞋盒……”

“冈特先生,别为我麻烦了!”布赖恩大声回道,心里却巴不得冈特先生不嫌麻烦找出来才好。

“也许那鞋盒还在运来的路上呢。”冈特先生不太确定地说。

布赖恩的心猛然一沉。

“不过我明明记得……慢着!找到了!就在这儿!”

布赖恩的心猛然一震——不只是一震,还震上了天,往后翻了一圈。

冈特先生穿过门帘回到店内,头发有点乱,吸烟外套一边的翻领还被灰尘弄脏了,他手上是乔丹气垫鞋的鞋盒。他把鞋盒放在柜台上,打开盒盖。布赖恩站在他左手边,往鞋盒里一瞧。盒内满是球员卡,每张卡都包着塑胶封套,跟新罕布什尔州北康威镇的“球员卡专卖店”卖的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里面会放一份存货清单,结果没这么好运,”冈特先生说,“不过我刚才也说,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货——经营这种东卖点西卖点的店,记忆力是很重要的——我明明记得我看到了……”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开始快速翻动着球员卡。

布赖恩看着球员卡一张张闪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爸爸说,“球员卡专卖店”卖的旧球员卡,跟“乡村博览会”一样琳琅满目,不过现在看来,那一整家店收藏的球员卡,还不及这鞋盒里的珍贵。这里有当年嚼烟盒里附赠发行的泰·科布和崔诺的球员卡,还有香烟附赠的贝比·鲁斯、狄马乔、凯勒的球员卡,有一张还是四十年代白袜队的独臂投手狄森。许多香烟卡都印着这句标语:好彩香烟弃绿衣,节省资源好作战! 突然,布赖恩瞥见一张宽大严肃的脸,下方穿着匹兹堡队的球衣——

“老天!那不是华格纳吗?”布赖恩倒抽一口气。他的心脏仿佛是只非常小的小鸟,不小心跳到喉咙,却卡在那里出不来,焦急地拍翅乱动。“那是全世界最难得的球员卡呀!”

“是啊是啊。”冈特先生心不在焉地说。他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来回翻动,那些是蒙上塑胶封套的另一时代的面孔,是抛球、击球、守备的英雄,是活在昔日棒球鼎盛时期的好汉,那是布赖恩仍怀着美梦、一心向往的时期。“布赖恩,各色货物样样齐全,经商之道不过如此而已。多样、乐趣、惊奇、满足……成功的人生秘诀也是如此而已,不过关于人生的事……我是不给意见的,要是给了的话,你最好也别记着……好,我来看看……记得在哪里……在某个地方……哈!”

他像魔术师变把戏一般,从鞋盒中抽出一张球员卡,得意扬扬地放在布赖恩手中。

是柯法斯。是塔普斯公司一九五六年发行的球员卡。还有亲笔签名。

“以最诚挚的祝福送给我的好友布赖恩。桑迪·柯法斯。”布赖恩嘶哑着嗓子轻声念道。然后他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6

布赖恩抬起头来看着冈特先生,嘴巴想要说话,却挤不出声音来。冈特先生微笑着说:“布赖恩,那不是我后来放进去的,也不是我设计好的,只是巧合罢了……不过是个很妙的巧合吧?”

布赖恩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好勉强点了个头。那张包着塑胶封套的珍贵球员卡在他手里显得异常沉重。

“拿出来看看啊。”冈特先生怂恿着说。

布赖恩好不容易能够发出声音,却像病老头般低沉沙哑:“我不敢。”

“唔,我倒是敢。”冈特先生说。他把布赖恩手中的球员卡拿过来,把一只修得干净整齐的手指伸进塑胶套里,让球卡滑出来,然后放在布赖恩手里。

布赖恩看见球卡表面有细细的凹痕——那是柯法斯写上两人的名字时笔尖划出的凹痕。柯法斯的亲笔签名跟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海报杂志上印的是桑福德·柯法斯,但亲笔签名却是桑迪·柯法斯。更何况这张是真正亲手签的,这可比印的好上一千倍。柯法斯曾经托着这张球员卡,在上面签下名字,那是他用自己的手写下这不可思议的名字。

可是上面还有另一个名字——布赖恩的名字。某个跟他同名的男孩曾在比赛开始前,站在艾比兹球场后援投手练习区附近等着,柯法斯,真正的柯法斯,既年轻又有力,前途光明,应男孩之请,在微微散发出粉红色泡泡糖香甜味的球员卡上签了他的名字……还有我的!布赖恩心想着。

突然间,握着那块石化木条的感觉又席卷了他,只不过这次的力量更强大。

刚修整过的草地,散发出香甜的青草味。挥棒一击,把球面上的尘土打得四处飞扬。

围观球迷大声叫好。

“柯法斯先生,您好,可以请您在球员卡上签个名吗?”

细长的脸庞。褐色的眼睛。浅黑的头发。柯法斯脱下棒球帽,搔搔前额,然后又戴上帽子。

“好啊,小朋友,”柯法斯接下球员卡,然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布赖恩,先生,是布赖恩·赛金。”

他飞快地在球员卡上写、写、写。那些字是魔术,是题写在上面的火焰。

“布赖恩,长大后想当棒球员吗?”他问时脸都没抬一下,仿佛练好的台词就这么蹦出口,双眼仍是看着巨大右手中托住的球员卡,用即将成为传奇的左手在上面写字。

“想,先生。”

“多练基本功。”他把球员卡还回。

“是的,先生!”

但柯法斯已经走开了,然后突然慢跑起来,穿过刚修整过的草地,前往后援投手练习区,他的影子在一旁跟着慢跑——

“布赖恩?布赖恩?”修长的手指在他鼻头底下啪嗒一弹——是冈特先生的手指。布赖恩回过神来,看到冈特先生正愉快地打量着他。

“布赖恩,你回来了吗?”

“抱歉。”布赖恩飞红着脸说。他知道自己应该把球员卡还回去,然后离开这里,但他似乎放不了手。冈特先生又盯着他的眼睛,视线仿佛直入他的脑袋,布赖恩发现自己又怔住了。

“好,”冈特先生柔声说,“布赖恩,假设你是买主,先这么假设,你愿意出多少钱买那张球员卡?”

布赖恩霎时心灰意冷,仿佛岩石崩落,重重压着他的心。

“我全部也只有——”

冈特先生左手一扬。“嘘!”他严厉地说,“别说!买主绝不能向卖家透露自己有多少钱!否则就像讨价还价的时候,把皮夹交给卖家,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到地板上!不能撒个谎,就安静别出声!布赖恩,好孩子,这是公平交易的第一条规则。”

冈特先生的眼睛又大又黑,布赖恩觉得自己在里头游泳。

“布赖恩,这张球员卡有两个价钱,各占一半,一半是现金,另一半是行动,了解吗?”

“了解。”布赖恩回答。他又开始觉得缥缈——远离城堡岩,远离“必需品专卖店”,甚至远离他自己。在这遥远的地方,唯一真实的便是冈特先生那双瞪大的黑眼。

“这张柯法斯亲笔签名的一九五六年球员卡是八毛五,”冈特先生说,“价格公道吗?”

“嗯。”布赖恩回答,声音缥缈虚弱。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快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了。

“很好,”冈特先生用安抚人的声音说,“我们的交易到目前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至于行动嘛……布赖恩,你知道有位阿姨叫维尔玛·耶日克吗?”

“维尔玛,知道啊,”布赖恩觉得心头越来越黑暗,“她住在我们家的下一条街。”

“对,就是她,”冈特先生说,“布赖恩,好好听着。”他肯定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布赖恩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7

接下来,布赖恩只知道冈特先生口气和善地把他赶到街上,说认识他有多么愉快,请他转告母亲和所有朋友:店主服务良好,货品价格公道。

“没问题。”布赖恩说。他有种茫然感……但心情也不错,仿佛午觉刚睡醒般神清气爽。

“欢迎再度光临!”冈特先生关门前喊道。布赖恩愣愣地看着门上面吊着的牌子变成休息中。

8

布赖恩觉得自己在“必需品专卖店”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不过银行外头的时钟却指着四点十分,进去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把脚踏车的脚架踢开准备上车,但忍不住想摸摸裤子口袋里的东西,于是把龙头歪向自己,靠在腹部上。

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六个闪亮的一分铜币。他从另一个口袋拿出柯法斯亲笔签名的球员卡。

他们显然达成了某种交易,虽然布赖恩实在记不得那到底是什么交易——只记得冈特先生提到维尔玛·耶日克的名字。以最诚挚的祝福送给我的好友布赖恩。桑迪·柯法斯。

不管他们达成什么交易,都是值得的。像这样的球员卡几乎用什么来换都值得。布赖恩怕折到它,于是小心翼翼收到背包里,跨上脚踏车,飞快地踩着踏板,一路笑着回家。 Lu+TSGdHI2HITaeD9HEA1S8BUwAPmBHM/Lhd2G14QzeB3f5Dz0mD0+ugSOYT4z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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