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奇斯拿着一罐啤酒走出厨房,坐进懒人沙发,把啤酒放在左手边的小桌上,啤酒罐紧贴手枪。这是一把点三八的史密斯&威森M&P左轮,M&P代表军人和警察。他漫不经心地拍拍手枪,动作就像爱抚一条老狗,然后捡起遥控器,打开七频道。稍微迟了一点,演播室的观众已在鼓掌。
他想到一股来去匆匆的恶意风潮曾在八十年代末占领了这座城市。或许他更想用的词语是“传染病”,因为它就仿佛短时间的热病。城里的三份报纸就同一个话题写了一个夏天的社论。如今两份已经倒闭,另一份也活得奄奄一息。
主持人大步走上舞台,他身穿时髦的正装,朝观众挥手致意。从警队退休之后,只要不是周末,霍奇斯差不多每天都看这个节目。他觉得这位主持人太聪明了,做这个节目实在屈才,有点像不穿潜水服下阴沟潜水。他觉得这位老兄属于会自杀的那种人,事后他的亲戚朋友都会说根本没有半点兆头,会说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兴高采烈呢。
想到这儿,霍奇斯漫不经心地又拍了拍左轮。这把枪是胜利型号,老归老,但很好用。他在职时的佩枪是格洛克点四零。这座城市的警官按理说都会买下佩枪,于是他退休时也买了下来,放进卧室的保险箱——保险地放在保险箱里。退休典礼后,他卸下子弹,把枪放进保险箱,从此没再看过一眼。没兴趣。但他喜欢这把点三八,不仅因为他从情感上依恋这把枪,还有其他的理由:左轮永远不会卡壳。
第一个嘉宾上场,一个年轻女人,穿蓝色短裙装,脸有点傻,但身材好得没话说。霍奇斯知道,裙子下的某处肯定有个如今叫“浪女戳”的什么文身。也许有两个甚至三个。观众席上的男人唿哨跺脚,女人鼓掌就没那么起劲了,有些女人还翻翻白眼。这种女人,你最不愿意的就是看见你丈夫盯着她看。
女人气得暴跳如雷。她对主持人说,她男朋友和另一个女人生过一个孩子,动不动就跑去看他们。她依然爱他,她说,但她恨死了那个——
接下来的几个字被哔掉了,但霍奇斯看嘴唇读出了操他妈的臭婊子。观众欢呼,霍奇斯喝一口啤酒。他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因为这个节目就跟周五下午的肥皂剧一样老套。
主持人让她继续说了一会儿,然后介绍上场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身材也好得没话说,蓬松的金发足有几码长,一边膝盖上有个浪女戳。她走向前面那个女人,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也爱他。”
她还有话想说,但才说到这儿,好身材女郎一号就动手了。台下有人敲钟,就好像职业拳赛开场。霍奇斯觉得这就是职业拳赛,因为嘉宾肯定都有钱拿,否则为什么要参加节目?两个女人挥拳舞爪扭打了几秒钟,两条彪形大汉上来分开她们,他们身穿印有保安二字的T恤,一直在后面盯着台上。
两个女人扯着嗓子叫骂一阵,全面而清楚地交换看法(大部分被哔掉了),主持人宽容地望着她们。接着,好身材女郎二号重启战端,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上去,好身材女郎一号的脑袋向后一仰。钟声再次响起。她们倒在舞台上,揉皱了裙子,手爪、拳头和巴掌齐飞。观众看得乐不可支。保安大汉分开她们,主持人站在两人之间,用听似安抚实则刺激的语气说话。两个女人各自宣布她们的爱有多么深沉,一边朝着对方的脸吐唾沫。主持人说稍后继续,然后一名C级女演员出来卖减肥药。
霍奇斯又喝一口啤酒,他知道自己连半罐都不会喝完。真是有意思,他当警察那会儿差不多酒精成瘾。到喝酒害得他婚姻破裂的时候,他确定自己就是酒精成瘾了。他用全部的意志力克制酒瘾,向自己保证,四十年期满后你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四十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市局警察有一半在二十五年后退休,三十年后还在干的只有三成。他确实熬到了四十年,但酒精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了。他强迫自己喝醉过几次,只是为了看他还能不能喝醉。能固然能,但喝醉比清醒也好不到哪儿去,事实上还要更难受。
节目继续。主持人说他还有一位嘉宾,霍奇斯知道那是谁。观众也知道,他们高声喊出心中的期待。霍奇斯拿起父亲的枪,朝枪管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在电视节目指南上。
好身材一号和好身材二号争夺得你死我活的男人从舞台右侧上场。这种人还没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你就知道他会是什么德性。对,就是他:像个加油站员工,或者塔吉特超市的仓管员,或者速必得店里替你打理车的店员(手艺很糙)。他皮包骨头,脸色苍白,黑发搭在脑门上。他穿卡其裤,晃眼睛的绿黄领带贴着突出的喉结打成死结。绒面皮靴的尖头从裤子底下向外伸。你知道两个女人有浪女戳,你知道这男人屌大如马,射精比火车头还有劲儿,比子弹还快;你知道这男人对着马桶射过以后,处女坐上去都会怀孕,多半怀双胞胎。他脸上那种半蠢不蠢的坏笑属于一个心情放松的酷哥。他的梦幻工作是终生残疾。钟声很快就会敲响,两个女人会再次扭打。打过之后,等她们听够了他的夸夸其谈,会互视一眼,微微点头,然后同时扑向这男人。这次保安会多等一会儿,因为这场终极大战才是观众(演播室里的和电视前的)真正想看的:两只母鸡怒殴公鸡。
八十年代末那场来去匆匆的恶意浪潮——那场传染病——名叫“流浪汉大战”。想出这个鬼主意的是个贫民窟天才或者其他什么人,开始挣钱之后,三四位大企业家扑上来完善流程。怎么玩呢?找几个流浪汉,给每个人三十块钱,让他们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对打。霍奇斯记得最清楚的地点在东城,邦巴拉脱衣舞俱乐部这个廉价阴虱乐园背后的服务区。定下节目单后,你开始打广告(当时是口耳相传,无处不在的互联网还在地平线的那一头呢),向每名观众收取二十块钱。霍奇斯和彼得·亨特利破坏的那一场有两百多名观众,大多数人都下了注,像吃错药的神经病似的彼此叫骂。观众中还有女人,有些身穿晚礼服,珠光宝气,看着两个脑子进水的街头酒鬼你来我往,挥拳踢腿,倒下爬起,胡言乱语。观众大笑欢呼,催促他们继续打。
这个节目也是如法炮制,只是有减肥药和保险公司调节气氛,因此霍奇斯猜想参赛者(对,他们就是参赛者,尽管主持人叫他们“嘉宾”)离开时,口袋里不止揣着三十块钱和一瓶午夜列车
。也不会有警察去分开他们,因为节目和彩票一样合法。
表演结束后,铁面女法官就会登场,从头到脚都是她标志性的不耐烦和正义感,带着按捺不住的怒气听前来陈情的倒霉蛋述说。接下来是胖子家庭心理学家,他最擅长让嘉宾掉眼泪(他管这个叫“打破习惯性否认之墙”),要是有谁胆敢怀疑他的方法,他就请他滚蛋。霍奇斯认为胖子家庭心理学家的方法手段是看从前的克格勃训练录像学来的。
只要不是周末,霍奇斯每天下午都会坐在懒人沙发里吃这堆五彩缤纷的狗屎,他父亲的枪——老爸当巡警时的佩枪——摆在手边的小桌上。他会好几次拿起左轮朝枪管里看,仔细打量这一团圆形的黑暗。有那么一两次,他把枪管塞进嘴里,只是想知道上膛的枪压着舌头指着上颚是什么感觉。大概是想习惯这种感觉吧。
他想,要是能成功酗酒,我就可以打消这个念头了。至少可以推迟一年。假如我能推迟两年,冲动也许就会过去。我会对园艺、观鸟甚至绘画产生兴趣。蒂姆·奎格利就拿起了画笔,他住在佛罗里达一个满是老警察的退休社区。大家都说奎格利乐在其中,甚至在威尼斯艺术节上卖掉了几幅画,直到中风为止。中风后,他在床上躺了八九个月,右半身瘫痪。蒂姆·奎格利的绘画生涯到此为止。再然后他就走了。啊哈。
钟声敲响,没错,两个女人扑向打白痴领带的瘦皮猴,涂过指甲油的指甲闪闪发亮,蓬松的长发飘飞。霍奇斯再次去拿枪,但还没摸到,他就听见前门的翻板咔嗒一声响,邮件落在门厅的地板上。
这个时代属于电子邮件和脸书,不会有什么重要信件从门上进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要看看是什么信,老爸的军警点三八可以留到明天。
霍奇斯拿着一小捆信件回到沙发里,打斗节目的主持人正在说再见,向电视乐土的观众许诺说明天有侏儒。他没有细说究竟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侏儒。
懒人沙发旁边有两个塑料小废物筒,一个放可回收的瓶瓶罐罐,另一个放垃圾。垃圾筒是这些物件的归宿:沃尔玛的“大特价”函件、抬头为“我们最亲爱的邻居”的人寿保险邀请书、折价电子城的DVD全部半价公告、某位老兄竞选市议会空缺的“请投下您重要一票”的拉票明信片。拉票信上有候选人的照片,霍奇斯觉得那家伙很像小时候吓得他要死的牙医奥勃林先生。艾尔伯特森超市也寄来了函件,霍奇斯把它放在旁边(暂时盖住了父亲的枪),因为函件里塞满了优惠券。
最后出现的似乎是真正的信件,摸起来还挺厚的,装在商用尺寸的信封里。收信人是哈珀路63号的K.威廉·霍奇斯警探(已退休),没有回信地址。左上角应该写回信地址的地方是一张笑脸,这是今天邮件里的第二张笑脸,但不是沃尔玛微笑商品的那个笑容,而是电子邮件里戴墨镜露牙齿的表情符号。
这个笑容搅起一段记忆,而且不是令人愉快的记忆。
不,他心想,不可能。
他撕开信件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和用力,信封破了,四张打字的纸掉了出来——不是真正的打字,不是打字机打的字,只是看上去像是打字的电脑字体。
亲爱的霍奇斯警探,抬头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伸出手,但没有扭头去看,艾尔伯特森超市的函件被扫落在地。他的手指摸过左轮,甚至没有注意到枪的存在,一把抓住电视遥控器。他关掉电视,正在责备嘉宾的铁面女法官闭上了嘴,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向那封信。
亲爱的霍奇斯警探:
希望你不介意我用职衔称呼你,虽说你已经退休六个月了。要我说,既然无能的法官、贪腐的政客和愚蠢的军事指挥官都能在退休后保留职衔,那么全城有史以来最功勋卓著的警官之一也应该享受这份待遇。
所以就还是霍奇斯警探吧!
长官(另一个你配得上的称呼,你是徽与枪的真正骑士),我写这封信有诸多理由,但首先是为了恭祝你结束了多年的公仆生涯:警探27年,共计40年。我在电视上看过几场退休仪式(公共2台是被许多人忽视的宝贵资源),凑巧知道典礼后的第二天晚上会在机场附近的雨树酒店举办庆祝派对。
我敢打赌,那才是真正的荣休典礼!
我当然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欢宴”,但我看过许多警察电视剧。一方面我确定许多电视剧中呈现的“警察伙计”纯属虚构,但另一方面,有几部剧集拍摄了这种退休派对(《纽约重案组》《情理法的春天》《火线》,等等,等等),我愿意相信它们精确地描述了徽枪骑士告别同袍时的景象。我认为它们做到了,因为我还读过至少两本约瑟夫·温鲍
小说里的“退休派对场景”,彼此之间颇为类似。他应该知道内情,因为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名退休警探。
我猜会有气球挂在天花板上,会有觥筹交错,会有格调不高的对话,会有缅怀往事、回忆从前的日子和从前的案件。多半会有吵闹和欢快的音乐,说不定还有一两个脱衣舞女“晃动尾羽”。多半会有讲演,比“正经八百的仪式”上的讲演要有趣得多,也真实得多。
我猜得怎么样?
不坏,霍奇斯心想,确实不坏。
根据我的研究,在你担任警探的那些年里,你破获的案件确实数以百计,其中有很多被媒体(泰德·威廉姆斯称其为“键盘骑士”)冠以“要案”之名。你逮住了杀人犯、抢劫团伙、纵火犯和强奸犯。在一篇文章中(刊载时间正好赶上你的退休仪式),你的长期搭档(1级警探彼得·亨特利)描述你是“照章办事和直觉敏锐的结合体。”
多么了不起的恭维!
假如确实如此——我认为是的——你现在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是你没有逮住的少数人之一。事实上,媒体为我挑选的绰号有:
a)鬼牌
b)小丑
或者
c)梅赛德斯杀手
我喜欢最后这个!
我确定你已经“尽力而为”,但可惜的是(对你来说,而非对我),你失败了。假如还存在一个你死也想抓住的“罪人”,霍奇斯警探,那就是去年在市民中心求职大会上驾车蓄意撞击排队人群的凶手了,当时有八人死亡,多人受伤。(我不得不说我超出了自己最狂野的梦想。)官方退休典礼上,你接过纪念铭牌时,你有没有想起我呢?徽枪骑士伙伴向你讲述(纯粹猜测)被逮时裤子脱到一半的罪犯或者在集合厅搞的恶作剧时,你有没有想起我呢?
我猜肯定有!
我必须告诉你那是多么好玩。(我跟你实话实说。)我开着倒霉的奥莉薇亚·特莱劳尼夫人的梅赛德斯,“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撞向那群人,我的屌这辈子都没这么硬过!我的心率有没有飙到一分钟两百下?“真想告诉你呀!”
又是一个戴墨镜的笑脸先生。
我要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独门消息”,你要是想笑就请便吧,因为确实很好笑(尽管我觉得它同时也表现出了我有多么谨慎)。我戴着安全套!“保险套”!因为我害怕我会自发射精,DNA检测会查出结果!哈,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但后来我打了许多次手枪,想着他们如何企图逃跑却逃不掉(他们像 沙丁鱼 似的挤得无法动弹),想着他们的表情是多么惊恐(太好玩了),还有轿车“犁”进人群时我如何猛地向前一栽。那一下太狠了,安全带都锁死了。天哪,真是让人兴奋。
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 什么 。我估计我有五成的可能性会被逮住,但我是个“荒唐的乐天派”,我准备迎接胜利,而非失败。安全套是个“独门消息”,但我猜你们的鉴证科(我也看《犯罪现场调查》)一定非常沮丧,因为他们没能在小丑面具内侧找到任何DNA证据。他们大概会说:“该死!狡猾的罪人,肯定在面具底下戴着发网!”
对,我戴了!我还用漂白水清洗了一遍!
我依然在回味撞击的砰然闷响和碾压的咔嚓脆响,还有轧过人体时车身在弹簧上跳弹的感觉。为了动力和控制,每次都赐我一辆梅赛德斯十二缸吧!我在报纸上读到受害者里有个 婴儿 ,我是多么喜悦啊!熄灭了那么幼小的一朵生命火花!想想看她都错过了什么?帕特里夏·克雷在此安息!她老妈也没逃掉!成了睡袋里的草莓酱!太刺激了,对吧?想到失去手臂的那个男人,再进一步,还有那两个瘫痪的倒霉蛋,我也同样乐在其中。瘫痪的男人只是腰部以下不遂,但玛蒂娜·斯托弗完全就成了“支在木棍上的脑袋!”他们没有死,但多半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如何,霍奇斯警探?
现在你多半在想,“我们要抓的是个什么样的病态而扭曲的变态狂啊?”实在不能怪你,但这一点依然有待商榷!我认为,很多人对我做的那种事都会乐在其中,因此他们喜欢看有关折磨、分尸等情节的书籍和电影(还有近些年的电视剧)。唯一的区别在于 我真的下手了 。但不是因为我很疯狂(字面意思和引申义),仅仅是因为我不知道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体验,只知道肯定非常激动人心,能得到俗话说“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记忆”。绝大多数人从小就穿上了灌铅的靴子,终其一生都不会脱掉。这个灌铅的靴子名叫良知。我却没有,因此我能高高翱翔于普通人的头顶之上。要是我被逮住了呢?唔,假如特莱劳尼夫人的梅赛德斯突然熄火或者抛锚(机会不大,因为这辆车看起来保养得很好),我当场被逮住,估计人群会把我撕成碎片。我撞过去的时候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性,这反而增加了刺激的感觉。但我不认为他们真会那么做,因为绝大多数人是绵羊,而绵羊不吃肉。(我猜我会挨上一些拳脚,但我这人挺耐揍的。)警察很可能会逮捕我,我会上法庭,但我可以用精神问题求情。也许我 真的 有毛病(我当然想过这个念头),但那是一种 特别的 不正常。总而言之,硬币落下来是人头,我逃掉了。
浓雾帮了我的忙!
再讲一个我看过的段落,这次是电影情节。(我不记得片名了。)有个非常聪明的连环杀手,刚开始警察(其中之一是布鲁斯·威利斯,当时他还有点头发)抓不住他,于是布鲁斯·威利斯说:“他还会再犯案的,因为他忍不住,他迟早会犯错,我们就能抓住他了。”
他们确实抓住他了!
但在我身上就不是这样了,霍奇斯警探,因为我
完全没有再犯的冲动
。对我来说,一次就够了。我拥有我的记忆,清晰得仿佛钟声。当然了,事后大众那叫一个惊恐,因为他们确定我还会再犯。还记得被迫取消的许多公众集会吗?这就没那么好玩了,但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好玩
。
所以你明白了,我和你都已经“退休”。
说到退休,我有一点遗憾的是无法参加你在雨树酒店的退休派对,向你敬酒一杯,我亲爱的警探长官。你无疑已经尽力了。亨特利警探当然也一样,但假如有关你们可敬生涯的报纸和网络文章没有说错,那么你显然是大联盟选手,而他顶多只是三A级别
。我相信本案还在未结案件之列,他会偶尔取出旧报告研究一番,但他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我想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最后,请允许我用关切之情结束这封信。
在一些警察剧集里(应该还有温鲍的一本小说,但也可能是詹姆斯·帕特森的),充满气球、畅饮和音乐的盛大派对过后,却是悲伤的最后一幕。警探回家,发现离开枪和徽章,生命变得毫无意义。我能理解。仔细想来,有什么能比退隐乡间的老骑士更可悲呢?总而言之,警探最后吞枪自杀(用他的佩枪)。我在网上查过,发现这种事可不是臆想,而是真正会发生的!
退休警察的自杀率高得出奇!
绝大多数时候,迎来如此可悲结局的警察没有能看见预警信号的亲属。许多人和你一样,也离婚了。许多人的成年后代离家很远。我认为你在哈珀路的家里过得非常孤独,霍奇斯警探,因此 我很担心你 。“狩猎的刺激”一去不返,你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完没了看电视吗?很有可能。喝得比以前多了?有可能。生活变得如此空虚,你的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你受到失眠症的折磨吗?天哪,希望没有。
但我害怕你会沦落到这一步!
你需要业余爱好,好让你有事可做,而不是成天回想“逃脱法网的那家伙”和你永远也不可能抓住我了。要是你开始认为你的整个职业生涯就是浪费时间,因为杀死那么多无辜百姓的人“从你指间溜走”,那可就太可惜了。
你可千万别开始琢磨你的枪。
但你已经在考虑了,对吧?
“逃脱法网的那家伙”想用一句话结束这封信。这句话是:
操你妈的,窝囊废。
开玩笑而已。
你非常真诚的,
梅赛德斯杀手
底下又是一张笑脸,笑脸底下是:
又:谨向特莱劳尼夫人献上哀悼之情,但当你把这封信交给亨特利警探时,告诉他不用费神去看她的葬礼照片——我相信警方肯定拍了。我参加了她的葬礼,但仅仅在我的想象中。(我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又又:
想和我取得联系吗?想给我你的“反馈”吗?试试“黛比的蓝雨伞下”网站。我甚至帮你注册了用户名:“科密特青蛙19”。我也许不会回应,但“嘿嘿,谁知道呢?”
又又又:希望这封信能让你高兴起来!
霍奇斯呆坐了两分钟,四分钟,六分钟,八分钟,一动不动。他手里拿着信,眼睛看着墙上的安德鲁·魏斯
油画复制品。最后,他把信纸放在椅子旁边的小桌上,弯腰捡起信封。邮戳显示寄自本市,他并不吃惊。来信者希望霍奇斯知道他就在附近。这是嘲弄的一部分。用来信者的话说,这是……
乐趣的一部分!
新发明的化学药品和电脑辅助扫描方法能从纸张上提取到完整指纹,但霍奇斯知道,假如他把这封信交上去给鉴证科,他们只能找到他自己的指纹。这家伙很疯狂,但他的自我评价非常准确:狡猾的罪犯。只不过,他写出来的是罪人,而不是罪犯,而且写了两次。另外……
等一等,你给我等一等。
当你把这封信交上去的时候——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奇斯站起身,拿着信走到窗口,望向哈珀路。哈里森家的姑娘骑着助动车噗噗经过。她年纪太小,不该骑这种东西,法律允不允许倒在其次,不过她至少戴着头盔。“美味先生”的卡车叮叮当当开过,天气温暖的日子里,它在从放学到天黑的时间内穿梭于西城
。一辆灵便型黑色小车慢悠悠地开过,驾驶座上的灰发女人满头波浪卷。是女人吗?也可能是戴假发穿裙装的男人。波浪卷是锦上添花的完美伪装,对吧?
他就希望你这么想。
但是,不,也不尽然。
不是什么,自称梅赛德斯杀手(他说得对,报纸和电视新闻确实这么称呼他)要的就是他这么想。
是卖冰激凌的男人!
不,是打扮成女人开灵便型轿车的男人!
不对,是开液化气卡车的男人,或者抄表员!
如何才能激发出这样的偏执妄想?随口提到你知道的不只是这位前警探的地址。你还知道他离过婚,暗示他有一个或多个孩子住在外地。
此刻看着窗外的草坪,他注意到草坪需要修剪了。假如杰罗姆这两天不来,霍奇斯心想,那我就得打电话给他。
一个或多个孩子?别骗自己了。他知道我前妻叫科琳,我们有一个成年孩子,是女儿,名叫艾莉森。他知道艾莉今年三十岁,家住旧金山。他多半还知道艾莉身高五英尺六,经常打网球。这些事实就在网上,等待你的查询。现如今有什么东西不在网上呢?
下一步应该是把这封信交给彼得和彼得的新搭档伊莎贝拉·杰恩斯。霍奇斯离开后,梅赛德斯案件和另外几桩悬案移交给了他们。有些案件就像闲置的电脑,会进入休眠状态。这封信将迅速唤醒梅赛德斯案件。
他在脑海里想象这封信的足迹。
从投邮口到门厅地上。从门厅地上到懒人沙发上,从懒人沙发到窗口,他在窗口能看见邮局卡车正在按原路返回——安迪·芬斯特一天工作结束。从这儿到厨房,信会被毫无必要地装进一个喜悦牌自封袋,就是顶上有拉链的那种塑料袋,毕竟积习难改。然后,把信送去给彼得和伊莎贝拉。从彼得手上到鉴证科,接受彻底的开膛破肚检验,事实将证明自封袋用得确实毫无必要:没有指纹,没有毛发,没有任何DNA,纸张在全城每一家斯泰博和欧迪办公用品商店都成箱供应,还有——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打印机也是最普通的激光打印机。他们也许能确定写信的电脑是什么型号(这一点他说不准,他不怎么了解电脑,有问题就找杰罗姆,杰罗姆住得很近,叫他来非常方便),但结果也无非是一台苹果或一台PC。好大的进展。
信会从鉴证科回到彼得和伊莎贝拉手上,他们无疑会召集警察开讨论会,就是你在《路德》和《主要嫌疑犯》(这位精神变态的来信者多半很爱看)这种BBC探案剧里见到的讨论会。讨论会上一定有白板和这封信的放大复本,甚至还会有激光笔。霍奇斯有时候也看这些英国探案剧,他估计苏格兰场只怕是忘了一句老话:厨子太多煮坏汤。
警察讨论会只可能有一个结果,霍奇斯猜想变态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十几名警探参加会议,存在这么一封信的事实不可避免地会传到媒体耳朵里。变态佬声称他没有再犯的冲动,这多半是假话,但霍奇斯可以确定有一点是真的:他怀念上新闻的日子。
草坪上长出了蒲公英。确实该打电话叫杰罗姆了。就算没有草坪,霍奇斯也挺想念他走出走进的样子。小伙子很酷。
还没完呢。即便变态佬说的是实话,他没有再犯大规模伤害的冲动(不太可能,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无疑依然对死亡极感兴趣。这封信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了。自我了断吧。你已经在考虑了,那就迈出下一步吧。下一步凑巧也是最后一步。
他见过我把玩老爸的点三八吗?
见过我将枪管放进嘴里?
霍奇斯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可能性,因为他从没想过要拉上窗帘。他坐在自家客厅里,傻乎乎地觉得很安全,但任何人都可以用望远镜偷窥他。说起来,杰罗姆有可能见过。杰罗姆蹦蹦跳跳地上门,问有没有杂事可做;他喜欢管杂事叫“婊子活儿”。
但问题在于,要是杰罗姆看见他把玩老左轮,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肯定会说些什么。
梅赛德斯先生真会边回忆开车轧人边打手枪吗?
霍奇斯当差的那些年里见过一些事情,他绝对不会向没见过这些事情的人提起它们。这种有毒的记忆使得他认为来信者提到打手枪时有可能说的是实话,就像他声称自己没有良知也肯定是实话一样。霍奇斯读到过文章说冰岛有一些非常深的井,扔石头下去你也永远听不见溅水声。他认为有些人的灵魂也是这样。流浪汉大战只是这种井下到一半的产物。
他回到懒人沙发里,拉开小桌上的抽屉,取出移动电话放在点三八旁边,然后关上抽屉。他用快速拨号打给警局,接线员问要转接给谁,霍奇斯却说:“啊,该死,我打错号码了。真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关系,先生。”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不打电话,现在还不打。暂时按兵不动。他需要思考。
他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
霍奇斯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连续数月以来的第一次,电视在非周末的一天下午居然是关着的。
那天晚上,他开车到新市广场,在一家泰国餐厅吃饭。布拉慕夫人亲自为他上菜。“好久不见,霍奇斯警官。”她的发音是哈切斯警挂。
“退休以后我就自己做饭了。”
“应该让我做嘛,好吃得多。”
再次品尝到布拉慕夫人的冬阴功,他意识到他真是吃够了半生不熟的油炸汉堡和意大利面条拌纽曼亲制酱汁。吃着南瓜布丁,他意识到他有多么厌倦培珀莉农场的椰子蛋糕。要是我这辈子再也不吃那种椰子蛋糕,我也可以活得一样长久,死得一样快活。他就着餐点喝了两罐胜狮啤酒,从雨树酒店的退休派对到今天,这是他喝过的最好的啤酒。退休派对和梅赛德斯先生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有个脱衣舞女“摇晃尾羽”都说中了,其他的更是可想而知。
当时梅赛德斯先生会不会就躲在房间一角冷眼旁观?正如卡通负鼠
的口头禅:“有可能,小麝,有可能。”
回到家,他坐进懒人沙发,再次拿起那封信。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前提是他不把信件交给彼得·亨特利),但他也知道两罐马尿下肚,他最好不要那么做。于是他拉开抽屉,把信放在点三八上(他根本没费神去拿自封袋),又开了一罐啤酒。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只是象牙特制啤酒——本地品牌,但味道和胜狮一样好。
喝完啤酒,霍奇斯打开电脑,点开火狐,搜索“黛比的蓝雨伞下”。网址下的描述并不详细:社交网站,供有意思的人交换有意思的观点。他想继续研究,但随手关掉了电脑。不,这件事他今晚也不会去做。
他通常很晚上床,因为很晚上床就可以少辗转反侧几个小时,满脑子陈年旧案和陈年旧错,但今晚他很早就屈服了,知道自己一闭眼就会睡着。多么美妙的感觉。
睡着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梅赛德斯先生的恶毒来信是如何收尾的。梅赛德斯先生希望他自杀。霍奇斯心想,假如他知道他反而给了这位前徽枪骑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不知道会怎么想。
然后睡意就包裹住了他。他美美地一口气睡了六个小时,直到被膀胱叫醒。他摸索着走进卫生间,尿了个一泻千里,回到床上,又睡了三个小时。醒来的时候,阳光斜射进窗户,鸟儿正在婉转歌唱。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全套早餐。他把两个老煎蛋倒进已经装满培根和吐司的盘子,忽然停下,大吃一惊。
有人在唱歌。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