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离开伊萨卡去找他
——弗朗索瓦·费奈隆《忒勒马科斯历险记》,1699
《博恩维尔信使报》,1858年4月27日:
近期,一个住在博恩维尔的十岁乡下男孩在回家的路上,突遇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他躲在离家不远的一棵大橡树下避雨,一道闪电击中了大橡树,也将他击倒。男孩的衣服都被烧成灰烬,本来毫无生还的可能。然而命运却对他青眼有加,因为他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切,他急中生智,用壁炉风箱吹气救活了男孩。之后,男孩一如平常,但他的背上出现了一棵树的图案,成了一件特别的纪念品。这幅闪电拍摄的作品被记录在案,是近年来又一件奇异的科学珍品。
我与闪电的斗争,激发了爸爸对科学摄影的兴趣,而这正是一切的开始。爸爸来自艺术气氛浓厚的苏格兰,对摄影怀着天然的好奇心。在定居俄亥俄州后,他短暂涉猎了达盖尔银版摄影
。俄亥俄州遍布盐泉(盐泉富含镍,镍是显影过程必不可少的成分),但达盖尔银版摄影是一项成本高昂、利润微薄的买卖,爸爸负担不起。他推断,
人们没钱购买贵重的纪念品
,所以他成了一名靴子制造商。
人们总是需要买靴子的
,他说。爸爸的拿手活是惠灵顿长筒皮靴,他在靴子脚后跟处设计了一个秘密空间用来储藏烟草或者折叠小刀,这令他备受顾客的青睐,靴子订单越来越多。爸爸在谷仓旁边的小棚子里工作,每个月用骡子拉着一车靴子去一次博恩维尔,我们自己的骡子。
但自从闪电在我的后背烙下橡树的图像,爸爸再一次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科学摄影上。他深信,我皮肤上图像诞生的原理和摄影的化学反应是一样的。人体,他告诉我,当时我正在看他混合某些闻起来像臭鸡蛋和苹果醋一样的化学物质, 同样是一个盛满神秘物质的容器,正如宇宙里的万事万物,隶属于同样的物理法则。如果一个图像可以因为光的作用在你的身体上保存,那么它也可以通过同样的作用保存于纸上。 所以他不再为达盖尔银版着迷,而是关注一种新的摄影形式:将纸张浸泡在铁和盐的溶液中,通过阳光将玻璃底片的正像转移其上。
爸爸迅速掌握了这门新技术,并成了受人尊敬的
湿版摄影
的专业人员。正如人们所说,在这个地区此种艺术形式极其罕见,这是一个大胆的领域,需要伟大的实验,才能产生令人耳目一新的美丽画面。爸爸的
铁版摄影
,他就是这样称呼它的,虽然不如达盖尔银版那么精密,却充满了微妙的阴影,使之看起来犹如木炭画艺术。他使用镍,研制了新的感光剂配方,还申请了专利,在博恩维尔开设了工作室。很快,他的铁粉纸肖像照在这一带风靡一时。因为它们不仅比达盖尔银版摄影便宜多了,而且通过一张底片便可以反复加印。如果你额外付点钱,爸爸还会用蛋清和颜料的混合物给相片上色,这令本来就很逼真的相片更不同凡响了。人们从各地赶来拍照。一名美丽的女士还从阿克伦远道而来。我在爸爸的工作室帮忙,调整天窗,清洁聚焦板。有几次爸爸甚至让我打磨那个新的黄铜拍照镜头,这家伙可是摄影业务中的主要投资,需要非常精心地处理。我和爸爸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爸爸开始考虑卖了他的靴子制造公司。因为
比起人的臭脚来,他更喜欢混合药水的味
道。
就在那时候,三名骑手和一匹白脸小马于黎明造访,永远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那晚米特乌尔把我从沉睡中唤醒。
“塞拉斯,醒醒,有骑手到这边来了。”他说。
如果我说我被他急促的呼唤吓得立马起身,那就是在撒谎了。我没那样做,我只是嘟囔了几句,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用力推了我一下,这对他来说可不容易,在现实世界里鬼魂的动作不那么自如。
“我要睡觉。”我粗暴地回答。
然后我听见阿戈斯像狺女
一样在楼下号叫,爸爸给他的枪扣上扳机。我从床边的小窗户向外望去,夜色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见。
“有三个人。”米特乌尔说,他从同一个窗户越过我的肩膀望去。
“爸爸?”我叫道,蹿下阁楼,爸爸已经整装待发,靴子也穿好了,注视着前窗。
“趴下,塞拉斯。”他警告我。
“我要点灯吗?”
“不,你从你那里的窗户看见他们了吗?”他问。
“我没有看见,但米特乌尔说他们有三个人。”
“拿着枪。”米特乌尔补充道。
“他们拿着枪,”我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爸爸?”
爸爸没有吭声,我们现在能听到马蹄疾驰而来的声音了,爸爸啪的一下打开前门,他穿上外套,握着枪,扭头看着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能出去,塞拉斯,”他说,语气很严厉,“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就跑到哈夫洛克的房子后边,再从那里穿到田野上去。你听清楚了吗?”
“你不会出去的,是吗?”
“去找阿戈斯,”他回答道,“别让它出去。”
我揪住了阿戈斯,“你不会出去的,是吗?”我再次问道,我感到很害怕。
他没有再停下来回答我,径直打开前门,果断地踏上门廊,用枪瞄准了正飞奔而来的骑手。他是个勇敢的人,我的爸爸。
我把阿戈斯拉到身边,然后爬到前窗边窥视着外面。我看见那些人过来了,三个骑手,正如米特乌尔所说。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还有一匹脸色惨白的小马。
当骑手接近房子的时候,他们放慢了速度,对爸爸的枪表示服从。三个人中的头,一个穿着黄色长外套的男人,停下了马,将手以一种和平的姿态举到空中。
“嘿,”他对爸爸说,此时他离前廊不到四十英尺
,“先生,你可以放下你的武器,我们不是来寻衅滋事的。”
“先放下你们的武器。”爸爸回答,依然举着枪。
“我的?”那个人装模作样地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又环顾了一下左右,好像才注意到他伙伴手上的武器一样,“放下吧,伙计们!你们给人留下了坏印象。”他又转向爸爸:“抱歉,他们没有恶意,这是他们的习惯。”
“你们是什么人?”爸爸问。
“你是马克·伯特吗?”
爸爸摇摇头:“你们是什么人?大动干戈地半夜跑到这里来。”
那个穿黄色外套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怕爸爸的枪。在夜色中,我没法看得很清楚,但我判断他比爸爸的个子小(爸爸是博恩维尔最高的男人),也比爸爸年轻。他像一个绅士一样戴着礼帽,胡子尖尖的,但据我看来他一定不是什么绅士,而是一个恶棍。
“嘿,嘿,别生气,”他说,声音很柔和,“我的手下和我本打算天亮过来的,但我们跑得比预想的快。我是鲁夫·琼斯,这两个是萨博·莫顿和伊本·莫顿。别费心区分他俩,那是不可能的。”听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那两个大块头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戴着一样的帽子,宽帽檐低低地压在他们的圆脸上。“我们是替我们的老板捎个口信来的,罗斯科·奥利伦肖,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他?”
爸爸并没有回答他。
“好吧,奥利伦肖先生听说过你,伯特先生。”鲁夫·琼斯继续说道。
“谁是马克·伯特?”米特乌尔在我耳边小声问。
“我不认识什么马克·伯特,”爸爸的声音从枪后面传来,“我是马丁·伯德。”
“当然,”鲁夫·琼斯立刻点头说道,“马丁·伯德,摄影师,奥利伦肖先生对你的工作很熟悉!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你看,他有笔生意要和你谈谈。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来找你,能不能让我们进去坐一会儿?骑了整晚的马,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他竖起外套的衣领,解释着他的来意。
“如果你要谈生意,完全可以像其他文明人一样白天到我的工作室来。”爸爸说。
“嘿,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鲁夫·琼斯问,他似乎有点儿困惑不解,“因为这笔生意有些隐秘,这就是原因,我们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你或是你的儿子塞拉斯。你身后那扇窗户边的孩子就是他吧?”
我使劲咽了口口水,我没打算卧倒,只把头从窗边缩了回去。米特乌尔在我身后推了推我,让我蹲得更低一点儿。
“给你五秒钟滚出我的地盘。”爸爸警告道,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味。
但鲁夫·琼斯一定没从爸爸的话里听出威胁来,因为他笑了。“嘿,嘿,我只是个捎信的!”他平静地说,“奥利伦肖先生派我们过来,仅此而已。就像我说过的,他毫无恶意。实际上,他想要帮你,他要我告诉你,你会得到不少钱。他的原话是 一小笔财富 ,对你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不便之处。只需要干一个星期的活,你就是个有钱人了,我们甚至给你带来了马!那匹高大健美的马是为你准备的,另一匹可爱的小马是给你儿子的。奥利伦肖先生酷爱收集各种马,他让你骑他的好马对你来说可是一种荣幸。”
“我不感兴趣,你现在只剩两秒钟了,”爸爸回答,“二……”
“好的,好的!”鲁夫·琼斯说,在空中挥了挥手,“我们这就走,别担心!走吧,伙计!”
他拉着马的缰绳,绕着圈,他的两个手下跟他一样。随后,两匹没人骑的马也跟着他们一起缓缓离开,步入夜色。但走了几步之后,鲁夫·琼斯停下了,他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伸出双臂,表示他手无寸铁,然后回头看着爸爸。
“但我们明天早上还会回来的,”他说,“带着更多的人,奥利伦肖先生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实话实说,我今晚不是来惹事的,但我没法保证明天会怎么样。奥利伦肖先生,嗯,他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会通知警长的。”爸爸威胁道。
“你真会这样,伯特先生?”鲁夫·琼斯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变得不客气了,没有原先那么柔和了。
“我叫伯德。”爸爸回答。
“好的,马丁·伯德,博恩维尔的摄影师,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儿子塞拉斯·伯德一起。”
“你可以试试。”爸爸的声音很刺耳。
“好的。”鲁夫回答,但他并没有策马离去。
我目睹着这一切,大气都不敢出。米特乌尔依然在我身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人动弹,也没人说话。
“这可真难办,”鲁夫·琼斯说,他还是张开着双臂,声音又重新恢复了轻快,“我们得从这些田野里穿回去,穿过那些树林,然后第二天又得带着一打全副武装的人过来,多麻烦啊!天知道那些到处乱指的枪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悲剧降临。但如果今晚你就跟我们走,伯特先生,我们就能避免这些可怕的事。”他翻转双手,手心向上摊开。
“我们别扯出这些事来,”他继续说,“你和你的儿子骑上那些漂亮的马,和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走。一个星期后,你们就能回来了。这是那个大人物郑重的承诺,他让我很清楚地告诉你这一点,并且,一定要使用 郑重 这个词。来吧,这是一笔很好的生意,伯特先生!你到底怎么说?”
我看看爸爸,他的枪依然对着那个人,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咬紧牙关。在那一刻,他的表情对我来说十分陌生,我想象不出他的身体有多紧绷。
“我不是马克·伯特,”他缓缓说道,“我是马丁·伯德。”
“是的,当然, 伯德 先生!我非常抱歉,”鲁夫咧嘴笑道,“不管你叫什么,你怎么说?让我们避免麻烦,放下你的枪跟我们走,只要一个星期,回来的时候你就变成一个有钱人了。”
爸爸又犹豫了很久,久得让我觉得所有的时间都凝固在了那一刻。确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的生活就在那一刻永远改变了。爸爸放下了他的枪。
“他要干吗?”我轻轻对米特乌尔说。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我袭来,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似乎都停止了呼吸。
“好吧,我跟你走,”爸爸平静的话语,像雷霆般打破了夜色的寂静,“但只有我一个人去,我的儿子得安然无恙地留在这里。他不会向别人透露一星半点,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来。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有奥利伦肖先生郑重的保证,我一天都不会多待。”
“嗯,我不太确定,”鲁夫·琼斯嘟囔着,摇了摇头,“奥利伦肖先生说把你们两个一起带回去,他对此十分肯定。”
“就像我说的,”爸爸坚定地回答,“这是唯一能让我今晚太太平平跟你走的方法,否则不管是此时此地,还是你什么时候再次出现,都一定会有麻烦。我是个神枪手,别来考验我。”
鲁夫·琼斯脱下了他的帽子,擦了擦额头。他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伙伴,但他们一言不发,只是耸了耸肩。在夜色中除了他们苍白的脸色,其他都很难分辨。
“好,好,我们就和睦相处吧,”鲁夫·琼斯赞同道,“就你一个人,但现在必须走了。扔下你的枪,我们就这么办吧。”
“没到树林之前,我不会扔下我的枪。”
“好吧,那就走吧。”
爸爸点点头,“我去拿我的东西。”他说。
“哦,不!我没有心思玩什么花招,”鲁夫·琼斯立刻说,“我们现在就骑马走了!你骑上这匹马,我们现在就走,否则交易取消。”
“不,爸爸。”我大叫道,跑向门外。
爸爸带着那种表情,就是那种陌生的表情,转向了我,就好像他正看着恶魔,那脸色让我害怕。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待在屋里,塞拉斯。”他用手指着我,命令道。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刺耳,我不由自主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这辈子,我从没听他这样跟我说过话。“我会好好的,但你不准离开这座房子,无论如何都不准离开。我会在一个星期后回来,家里有足够的食物,你好好待着,听见了吗?”
我没吭声,虽然努力试了试,但依然发不出声音。
“你听见了吗,塞拉斯?”他更大声地说。
“但,爸爸——”我恳求道,声音颤抖着。
“就这样,”他回答道,“你在这里会没事的,我一周后会回来。一天都不会晚,现在马上回到房子里去。”
我照他说的做了。
他走到那匹大黑马跟前,纵身跃上,再也没有瞧我一眼就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他和那群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就是我爸爸被一个臭名昭著的伪造团伙带走的经过,尽管当时我对内情一无所知。
我站在门口,呆呆望着爸爸消失的那个山头,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发白。
“你过来坐一会儿吧,塞拉斯。”米特乌尔柔声说道。
我摇摇头,不敢不盯着爸爸在远方消失的那个点,怕万一我不看了,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它了。除了山脊,我们房子周围的田野都是平坦的,而那些山脊缓缓向东延伸,又渐渐向下消融于树林。那是一片被茂密的铁木簇拥着的古树丛林,即使最小型的马车都无法通过。至少,人们就是这样说的。
“过来坐一会儿吧,塞拉斯,”米特乌尔又说了一遍,“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他一星期后会回来的。”
“但要是他不回来呢?”我小声说,眼泪滚落到我的脸颊上。
“他会的,塞拉斯。爸爸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们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到底谁是奥斯伦什么先生?谁是马克·伯特?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爸爸回来,他一定会解释清楚的。你只需要等着。”
“整整一个星期!”这时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完全看不清楚爸爸消失的那个点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转向米特乌尔,他正坐在桌子一边,身子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他看上去很凄恻,尽管他极力掩饰。
“你会没事的,塞拉斯,”他肯定地说,“我会和你在一起的,还有阿戈斯。我们会和你做伴的,你会没事的,等爸爸回来你就知道我说得对。”
我低头瞥了一眼阿戈斯,它正蜷缩在当成窝的那个破旧的面粉盒里。它是一条好斗的猎犬,只有一只耳朵,腿晃晃悠悠的。
然后我又回头去看米特乌尔,他扬起眉毛,试图给我注入一点儿信心。我已经提到过米特乌尔是个鬼魂,我不太确定这样称呼他是否确切。精灵,游魂?实际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更准确。爸爸认为他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朋友,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米特乌尔就和我坐的椅子、我们住的房子、和那条狗一样真实。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他或听见他,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是真实的。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能亲眼看见,你就会说他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高高瘦瘦,眼睛发亮,一头桀骜的黑发,还有发自内心的笑容。自从我记事以来,他就一直是我的伙伴。
“我该怎么办?”我喘着气说。
“你该过来坐下,”他回答道,并拍拍桌子边上的椅子,“你最好给自己弄点早饭,往肚子里装进一点儿热咖啡。然后等你准备就绪,我们来评估一下目前的状况。去看看食品柜,检查一下你有多少食物,留出足够七天的量,这样就不会弹尽粮绝。然后我们去给奶牛挤奶,把鸡蛋捡回来,再给骡子翻点干草,就和平时一样。这些就是我们该做的事,塞拉斯。”
我坐在桌边,就在他的对面,他对我倾过身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带着抚慰的笑容,“你会看到的。”
我点点头,因为他一直这么努力地安慰我,我不想让他失望。但在我心里,我并不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也证明我是对的。我挤了奶,探望了小鸡,喂了骡子,捡了鸡蛋,从井里打了些水。然后我们清空了食品柜整理食物,为即将到来的七天将食物分成一天一天的量。我还扫了地,劈了木柴,做了一个热蛋糕,但我吃不下去,我一点儿也不饿,我的肚子里全是我吞下的眼泪。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看见那匹白脸的小马正站在房子的前面。
在白天,它看起来没有夜晚那么小,也许是因为之前它身边的那些马都特别高大。现在,靠在烧焦的橡树边吃草的它,似乎已经达到了一匹马的平均身高。它的黑色皮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脖子拱起,肌肉强壮,顶上却长着一颗明晃晃的白色毛发的脑袋,这让它看上去不同寻常。
我出去转了一圈,到处都没有爸爸或那些和他一起疾驰离开的人的踪迹了。远处的田野一如既往的寂静,近中午的时候下了点雨,但现在天空已经一片澄澈,只有几丝云彩如烟般挂在那里。
米特乌尔跟着我走向那匹小马,动物一般都会被米特乌尔惹恼,然而这匹小马在我们走近的时候,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它有着长长的睫毛和一只小小的嘴套,淡蓝色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睁得大大的。
“你好,伙计,”我温柔地说,小心翼翼地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你回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猜它跟不上那些大马。”米特乌尔解释道。
“真是这样吗?”我问小马,它扭过头对着我看,“你被落下了吗?还是他们把你甩了?”
“它是匹看上去怪怪的小马。”
那匹小马对待我的态度很直接,不知为何这让我感到很温暖。“我觉得它很漂亮。”我说。
“脸像个骷髅。”
“你觉得会不会是他们派它回来接我的?”我说,“他们本来是打算让我和爸爸一起去的,也许他们改变主意,不打算让我留下了。”
“小马怎么知道要回到这里来?”
“我也仅仅是推测。”我耸耸肩回答。
“看看马鞍袋里有什么。”
我轻轻探手进去检查,唯恐惊吓了小马。但它依然平静地观察着我,不惊不惧地接纳了我。
马鞍袋是空的。
“也许鲁夫·琼斯派他一个兄弟回来接我,”我接着说,“他带着这匹小马让我骑,但发生了某些事,他从马上摔下来或者怎么了,然后小马就自己跑过来了?”
“我猜有可能,但依然无法解释它是怎么认识跑回这座房子的路。”
“它可能是按昨晚的路线走。”我推测道,但还没等我说完,便有了新的想法。“也许是爸爸!”我倒抽一口冷气,“米特乌尔!也许是爸爸从那些人中逃走了,他骑着大黑马回家找我,结果是他坠马了——而小马接着跑回来了!”
“不,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很有可能啊!爸爸也许现在正躺在树林的某处,我必须去找他!”我说着就打算把我的脚,光着的脚,伸进马镫。但米特乌尔挡在我前面。
“等等,慢一点儿,让我们理性思考一下,好吗?”他大声说,“如果你的爸爸摆脱了那些人,他就不会拖着这匹小马跟他一起,他必定是尽可能快地疾驰回来。所以你说的那些没什么依据,你想想,现在唯一可能的是,这匹小马不知怎么在树林里迷路了,然后走着走着回到了这里。所以照我说,不如给它弄点水,因为它一定精疲力竭了,然后回到房子里去。”
“米特乌尔——”我摇了摇头,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我的脑海里掠过了很多想法,这些想法在召唤我行动,“请听我说完,我想这匹小马在这里……是一个信号。它回来找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让它回来的,或者是上帝让它来的,但这是一个信号,我需要去找爸爸。”
“好吧,塞拉斯,一个信号?”
“是的,一个信号。”
“哼。”他不屑一顾,摇了摇头。
“悉听尊便。”我又抬起脚要伸进马镫。
“爸爸嘱咐你等他! 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这就是他说的,也是你必须做的。一周后他会回来,你只需要保持耐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意志被削弱了,就在一秒钟前,我还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米特乌尔成功瓦解了它,他似乎可以说服我放弃一切,怀疑我自己的决定。
“而且,你连怎么骑马都不知道。”他补充道。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骑骡子的。”
“骡子比马更像驴,我们面对现实吧,你现在自己也有点儿像一头倔驴,快进来吧。”
“你才是驴。”
“来吧,塞拉斯,我们回房子里去。”
他的催促几乎让我放弃了我的想法,坦白说,我这辈子没骑过几次马。有两次,那时候我还很小,是爸爸把我抱到马鞍上去的。
但就在这时候,小马喷着鼻息,张开了鼻孔,我多少感觉到这就是它在邀请我骑它。我的光脚还半塞在马镫里,便迅速跨上马鞍,但当我想把另一条腿跨过去的时候,我的脚从皮革踏面上滑了下来,我摔到了泥地上。小马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甩着它的尾巴。
“该死!”我叫着,在泥里拍着我的手,“该死!该死!”
“塞拉斯。”米特乌尔轻轻叫道。
“为什么他把我留在这里?”我大叫起来,“为什么他把我孤零零留在这里。”
米特乌尔蹲在我身边:“你并不孤单,塞拉斯。”
“我就是孤单的!”我回答道,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到我的脸颊,“他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我说,塞拉斯,你不是孤单的,好吗?我在这里呢,你知道的。”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知道,但……”我犹豫了一下,用袖子擦掉了眼泪,我没法找到一些恰当的词,“但米特乌尔,我不能留在这儿,我不能。有什么在告诉我,我得出去,去找爸爸。我骨子里感受到了,我需要出去找他,小马过来接我了,你没看到吗?它是过来接我的。”
米特乌尔叹了口气,垂下眼,摇着头。
“我知道听上去很疯狂,”我补充道,“天哪,也许我是疯了,我坐在泥地里,和一个鬼魂讨论一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马。听上去真的疯了!”
米特乌尔有点儿退缩,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词:鬼魂。
“你没有疯。”他冷静地说。
我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保证,我只到树林边去看看,不会跑得更远的。如果我现在就走,黄昏前就能回来,骑马过去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好吗?”
米特乌尔凝视着山脊,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我自己也正在想着这些。这些年来我一直害怕去树林那里,爸爸曾经带我去那里打猎,那时我八岁,几乎吓得晕过去。我一直能看到那些树变幻成各种可怕的状态。我想,在橡树边被闪电击中,那不是巧合。
“你到了树林那边想干什么?”米特乌尔和我讨论起来,“你只能朝树林里瞅一眼,然后说一声乖乖,就回来了。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至少我会知道爸爸是不是在附近,我能不能帮到他。我得知道他是不是躺在某条沟里,受了伤,或者……”我停住了,看着他,“米特乌尔,拜托了,我得去做这件事。”
他把脸扭开去,站了起来,咬着他的下嘴唇。当他思索什么事的时候总是这副样子。
“好吧,”最后他遗憾地说,“你赢了,如果一个人认为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事,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
“但你不能光脚骑马!”他继续说道,“也不能不穿外套。这匹小马需要喝水,所以当务之急,是带它去水槽边,喂它一些燕麦,然后你得打包一些食物。这些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去树林边找你的爸爸,听上去不错吧?”
我的心跳声仿佛在我耳边响起。
“你的意思是,你会跟我一起去?”我说道,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敢问这句话。
他扬起眉毛,露出了微笑:“当然,我要跟你一起去,你这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