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4年6月3日,夏绿蒂得到了一个相当震撼的生日礼物:长天传播准备关门大吉。
生日蛋糕上插着“14”的数字,那是夏绿蒂当时的岁数,她面对着这个漂亮蛋糕,在镜头前潸然泪下。
看着这个满脸泪光的叛逆少女,一时之间,原本百味杂陈的我,越发内心复杂起来。
长天传播是我的东家,它关门意味着我从此失业了!
我原本在凤凰卫视台北分公司任职财经记者。
我的记者生涯中,曾独家访问如今已故的台湾前首富王永庆。2002年韩国经济风暴进入尾声,韩国邀请王永庆去做一趟投资之旅。我有幸受邀全程随行参与,独家贴身采访王永庆,以及见证这么高层级的投资案。甚至,还专访了韩国前总统金泳三。
也就在同一年,我遇见了制作历史纪录片的契机,人生转了个崭新方向,从此拍纪录片成为我的一生志愿。
这么一投入,14年光景流转至今。
我比较广为人知的纪录片作品,大概要算《1949大迁徙》《台湾天空的秘密》《家春秋》《黄金秘档》《惊涛太平轮》《最后岛屿》等近二十部。这当中,《1949大迁徙》还成为官方、学术界与民间研究的参考引用标杆。
2009年初,台湾当时的首富蔡衍明先生从大陆回到台湾投资电视台,有意耕耘历史纪录片。我们理念一致,一拍即合,“长天传播”便是在这样的机缘之下诞生,而我担任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兼总制作人。
事实上,历史纪录片在台湾影视圈属于小众且生冷的题材,收视率与商机极其有限,而我却一直都是在预算资源相对充足的电视台,制作出一部部大历史真故事的纪录片。与一般独立制片的纪录片工作者相比较,我着实幸运太多。倚靠“富爸爸”的支持,我尽情燃烧理念、精进地制作出高水平纪录片,为华人历史论述献上一份绵力。
事业上貌似一帆风顺。
我埋首追寻拼凑历史拼图,双脚踏遍中国大陆以及香港、台湾地区,又寻访日本、美国等不同国家,一小片一小片组装缝合,为着动荡战乱大时代许多小人物,他们的那个年代、那些孤魂亡灵的故事发声与诠释,引起当代人们反思与对话,甚至还名成利遂,数度赢得两岸纪录片报道奖、台湾电视产业“金钟奖”最高奖项等殊荣。
与此同时,我和我两个女儿的情感,正在静默悄然地片片剥落。
外头奉承与掌声过于响亮,成就感膨胀塞满我心脏。
结果,我根本听不见,也看不着,感受不了,我跟自我腹中生出的亲密骨肉,无声之中渐行渐远。
我以为,事业的成就,顺理成章给家庭带来安心无虞的经济力、保护力,以及爱的奉献,却原来只是在梦里。
从1995年进入电视台,到2014年长天传播结束,我在媒体圈工作已将近二十个年头。
那是异常漫长的一天。
一夕之间,我的事业与亲子关系,双双落马。不见鲜血淋漓,内在却发出粉身碎骨、痛彻心肺的巨响。
那个早上,旺旺中时媒体集团总裁蔡绍中传唤我到他办公室,用一种诡异的笑容看着我说:“昨天生日开心吗?”
原来总裁是不想破坏我庆生的心情,决定隔天才告诉我这个消息。
他当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的生日和绿蒂的生日相隔一天,当天是她14岁生日。
“集团要进行整顿大瘦身,长天是第一家要处理的单位,必须结束,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蔡绍中说。
这句话,是长天传播最后的命运判决。
长天成立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制作历史纪录片太烧钱,难有利润盈余。虽然赢得奖项和赞誉,但在持续亏损的情况下,集团还是决定让它寿终正寝。
眼下,一个月以后,11个员工将同时失业。
我向大伙儿宣布这一晴天霹雳的终结宣判。
直到那一天,一切还在正常运作轨道上打拼的团队成员,我仿佛看到他们脑海中顿时呈现空白。有人哭了,有人沉默,没人问起自己的权益该如何被维护,没人开口探询资遣赔偿究竟会有多少。反之,大家不约而同关心的是:手头上正在进行中的案子该怎么办?
最让我难过的就是跟我共事的这群人,以及我们努力多时、完成在即的作品戛然终止、从此封尘。
这么有向心力、有职业道德的团队,却得到这般对待,我在心中懊丧地说:“伙伴们,对不起,是我领导无方。”
尽管如此,我一直坚信,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道理,好与坏都在于人的心念。我怀着难过而坚强的心情,将长天结束当作一件好事来看待。更纯粹地讲,就只是发生了一件事,没有全然好与坏那么壁垒分明的绝对。
好了,失业事故播报完毕,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日现场。
“你们这么操心妈妈的工作吗?你们……”我带着感动与隐隐的不敢相信问着眼前的两个女儿。
烛光中,夏绿蒂的眼里一直泛着泪光,她似乎遭受到了严重打击,一旁的妹妹夏荞安则面色凝重。
难道人生多艰,她们终于长大懂事了?
“不,不是,我们只想问,公司结束,你就不用上班了吗?你是总经理也会被裁员吗?我们家接下来是不是就没收入了?那么我们的零用金怎么办?”
我的感动之情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秒杀,已然暂时平静的内心也翻涌如大海。
回家之前一直为自己的豁达通透而感动,心想,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人生重新来过,说不定又是一片天地,哈哈,我丁雯静真是想得开做得到的奇女子。
然而回到家里,两个小东西兜头一盆冷水,我竟然被瞬时冻结,一时不能动弹半分。
我也是刚刚被失业,哪知道怎么办?
毕竟已经四十好几,台湾的历史纪录片市场冷门而小众,叫座不叫卖,要转行吗?还是艰难地坚持理想,继续往前行走下去?
我暂时没有答案,也暂时不愿意去考虑这个答案。
我是来求安慰求拥抱的好不好?
作为一个大人如我,也尽量平静祥和,并扮上笑脸给大小姐过生日。
虽然不得不酷一点儿宣布了失业信息,可是,我还是渴求一份理解、一份温暖,和身处逆境时家人的拥抱啊!
没料到,一个简单而扎实温暖的拥抱,于我而言竟是那么奢侈。
大小姐和二小姐冷冷地看着我,仿佛失业的我罪不可赦,嘴里虽然没再说什么,那眼神讯息却透露了一切:没有赚取足够的钱,就是父母的错。因为这件事撼动了她们原本安逸舒适的生活。
挣钱养育子女,我们本来就责无旁贷。只是,孩子的叛逆与冷漠让我怅然若失,陌生得叫人不寒而栗。
刹那间,坚强如我,也不自觉原地踉跄了一下。
原来我的人生如此失败,孩子在乎的仅仅是我的口袋,她们那么真实,甚至连句假惺惺的安慰都没有,更别谈什么拥抱了。
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白天在公司足够理性冷静地处理职场生涯前所未有的疾风暴雨的职业女性,化身此刻在家的我……彻底崩溃了。
我会永远地记住那一夜。
在职场,我失去了舞台;在家庭,我失去了孩子的爱。
夜深了,孩子都已睡着。
长夜漫漫,我在脸书写下心情:“绿蒂对不起,妈妈竟然送给你这样的生日礼物。”
看到这些文字,绝大部分朋友都是一头雾水,几乎没人知道我的最新境况。其实无关紧要,又有谁真的在乎谁发生了什么事?日子是要自己过的,终究得要自己去面对。我必须要让自己彻底地安静沉淀下来。
我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试着梳理自己的状态。
就算老板今天公布了关门的消息,但今天和昨天和明天有何不同?长天的存在和不存在,每天还不是照样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无数个周而复始的24小时,地球在宇宙间持续运行它的公转和自转,不同的从来是人们的心境,是我们看待与评判世界的眼光。
后来,长天面临结束的事已然传开,旁人觉得我们全员集体失业,无不天愁地惨的,寄予无限同情和慰问。
“丁妈,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
之所以不想说“我不好”,并不是我故作逞强,而是我认为,事情的本质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是在于我能看到事情的哪一个层面而已。我不想耽溺于情绪的泥沼,囿困在情绪之中,它会让我们蒙蔽心与眼,看不到讯息带来的意义。
今晚孩子的反应,是我失业最好的反馈。
夏绿蒂的眼泪仿佛洗涤了我的心,澄清了我的心痛。
我感觉到家垮了、崩解了。家在,人在,该有的温暖却没有了。
如果我继续沉迷于追求经济收入,找个新工作,让孩子有经济的靠山,这样家庭的一切将陷入无限的空洞轮回,用钱收买孩子的老戏码就会一再重复上演。
“你当时就只是一个给我们钱买漂亮衣服的妈妈。”
她们姐妹后来这么跟我说。
当下,我心中响起了一个答案:“回家。回归家庭,重新牵起孩子的手。当家庭有爱,就能胜过一切!”
该如何重新牵起孩子的手呢?
想很容易,但做起来并不简单。
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功课。全新的亲子关系命题,未知的事业前景考验,面对这张考卷,我也许隐约已有想法和方向,一时之间却无从下笔,只有满满的空白处。
这一纸空白,后来填满了这本书的故事。
绿蒂画给我的生日卡片,我本来很开心,但隔天长天宣布结束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