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太天真,对于夏大小姐的惯性还是认识不足。
虽然交上了一个课业成绩全学年排名Top5、数学资优、英语资优的男朋友,夏绿蒂依旧故我。
事实证明,想要借由男朋友的力量来改造她,这根本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她是真的不爱念书。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绿蒂对勤奋念书不屑一顾,却对钻研恋爱充满了热情。她满心立志要做的,就是当一名“女神”。
尽管我并不反对念初中就谈恋爱,但内心里又祈求她千万别跟同班同学在一起。然而,事与愿违。她不仅跟班上的张豪太谈起恋爱,还非常高调。因为她太想当“女神”——“女神就应该张扬!”她说。
班对恋情容易引起关注,吵架时同学看热闹,万一分手还可能造成双方支持者对立,乃至分裂。我只求夏绿蒂发挥“公德心”,倘若“小两口儿”吵架闹翻,至少顾及班上公共空间安宁,然而又一次事与愿违了( 后文会有详细说明 )。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夏绿蒂会如此沉溺于“女神”角色,以至于我都有些后悔用“女神”来启发她的“不良动机”了。
夏大小姐甚至无理要求男友成为她的专属“男仆”。所谓的“男仆”,就是无怨无悔地服侍“女神”,不论女神做什么,男仆不得有异议。
夏绿蒂将这项条件,确立为两人交往的重要原则。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夏绿蒂是如何让男友接受这种“丧权辱国”的交往条款的?
每天早上7点,豪太都会准时打电话给夏大小姐请安,并负责唤醒夏女神( 重点是她经常接了电话后继续赖床,让豪太超级没有成就感 )。
当绿蒂姗姗来迟抵达教室后,他得赶紧放下温习到一半的书本前去迎接,帮忙提书包,拿便当,忙前忙后,仿佛真的是女皇驾到了。
原本在班上极受女同学欢迎的豪太,在下课时间,只能专门服侍夏女神一人。他若稍有闪失,一时和女同学聊得太开心,必定会吃上苦头。夏女神会整天不跟他讲话,彻彻底底的是个虐心磨人精。
有一天豪太来我们家温习功课,恰好夏绿蒂接到一通电话。电话是邻班狂热追求她的男生打来的,夏女神和对方聊得花枝乱颤,根本把豪太当空气。我一眼瞥见豪太难受的眼神,心里不由疼惜这孩子,他真的受苦了!
挂了电话,夏绿蒂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完全没有想要向豪太解释什么。我心想:“夏小姐你真的太过分了!早晚肯定吃上苦头。”
豪太回家后,我质问绿蒂,她的回答是:“只是接个电话而已,对方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我不想得罪他,就敷衍应付一下。”
她接着说:“更何况,是谁规定,有了男朋友就不能有其他异性朋友?”
我无法判断,夏绿蒂究竟是否只是在敷衍对方而已。我只能告诉她,异性的交往过程中,倘若明显感受到对方有意追求,而你没有意思,应该适时阐明自己的立场,免得造成对方误解,从而减少彼此的伤害。
否则,对方会觉得,其实你是愿意给予追求机会的。
看大小姐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但我完全不能确定。
自从和豪太恋爱之后,每天下课回来,夏绿蒂总会抓着我滔滔不绝,主要内容则是说她的男仆哪里又惹到她大小姐不开心之类的,听起来受委屈的她,但事实上,我三不五时听到,豪太又被绿蒂整哭了。
通常我只是专心聆听,鲜少给予忠告或批评。顶多是在她有困扰时,我会反问她:“你想改变什么?这是最好的决定吗?还有没有更周全的办法?”试着带领她走到反思自身的路上。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不再妄想,夏绿蒂的成绩会因为交了勤奋好学的男朋友有所改善。相反,我倒是开始担忧,万一豪太学业成绩退步了,岂不是会对不起他父母?
好在交往后首次期末考成绩揭晓,尽管经常被夏小姐精神折腾,豪太依然将成绩保持在前三名,绿蒂的成绩则稍微长进百分之五。
看来,两个孩子谈恋爱并没有拖垮学业,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明了,成绩并非评估孩子的唯一标准。生命的价值,不在于营造漂亮的成绩单,而是探索潜能、自我创造以及开发可能性。
诚实而言,我厌弃成绩至上的刻板教育。这意味着,孩子从小被灌输将别人踩在脚下、挤破头争夺第一名的思想。关怀社会、为弱势发声的素养,则备受忽略。
我们大人穷尽手段要他们以成绩作为唯一存活指标,便会养成孩子自私自利的价值观。等到他们长大后,成为社会的精英,成为掌控资源的人,他想到的、盘算的尽是自己的好处。人性该有的光辉、道德、准绳,就会很容易被收买、扭曲甚至瓦解。
这样讲似乎有些夸大了,但我后来经营公司的用人原则,却实践了我的想法,即舍弃名校迷思、重视个人特质。
尽管秉持这样的理念,但对于自家女儿,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微小的心愿,那就是她至少能将成绩拉到平均水平线之上。看夏绿蒂的课业始终徘徊在水平线之下,本人毫无上进意识,我不免替她的未来感到焦心。
夏绿蒂本人对于我的焦心不仅不领情,反而发动了咄咄逼人的攻势。
“老妈,交了爱念书的男朋友,就会变得爱念书,这是虚伪的逻辑!我如果交了黑道男友,是不是也要去混黑道啊?”
“妈,请你搞清楚,我不是不爱念书,我热爱阅读,我只是不那么爱教科书。你理解其中的区别吗?”
“请问我不懂三角函数,不懂重力加速度的计算公式,不懂化学方程式如何氧化与还原,对我理解世界,体会人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将来进入社会用得到吗?有些科目只要懂得基础就行,有兴趣的再深入学习不可以吗?死背硬记那些符号、公式、方程式,考完试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天啊!我被彻底问倒,简直无语!
你的孩子曾经这样跟你说过吗?你是如何回答的呢?
也许很多父母跟我一样。第一反应是:这熊孩子就会找借口,净是一套似是而非的论调。
我打起精神主持正义:“如果你无法尽力学习教科书上的知识,就代表你无法在其他事情上努力。读书的苦头吃不了,将来进入社会如何吃苦,如何成事,如何立足?尽管书读得好不好,跟未来人生不一定成正比。但没有竭力尝试就逃脱偷懒的行为,我无法接受。”
夏绿蒂用敷衍的眼神回应我的长篇大论。
通常我失去耐性时,就会出现这种赌气式的结论:“念书是你自己的事,没有人可以盯你,书读得进去多少,只有自己知道。”
她立即回嘴:“既然读书是我自己的事,为何你要喋喋不休呢?”
瞧,我又被将了一军!
我一直说服不了顽强的夏绿蒂。
她认为,妈妈是心口不一的“违心论者”:表面上,尊重她自主学习;归根结底,就是要她当个典型的乖巧好学生。
我逐渐意识到,绿蒂属于脑袋思想超级不受控制的孩子。
对于这样的孩子,我到底该怎么跟她沟通对话?
于是,我试图回头寻访自己的成长经验。
试问自己:在绿蒂这个年纪,我在做什么?在乎的是什么?我是乖孩子、好学生吗?尽管时代不同,所处社会环境不一样,或许我可以从自身的反省中,找到一些线索和答案。
然后我赫然发现,孩子真的是我们检视自身的一面魔镜!
那是1976年,我当时就读台湾云林最好的天主教学校——正心中学。校长由神父担任,老师都是修女。学校每个月举行一次弥撒,有点儿像西方电影里的教会学校,校风朴实而严格。
要进入这所私立中学,小学毕业成绩势必要在班上前三名,才符合参加入学资格考试的条件,最后再千筛万选,才有了全云林这五百多名学生。
班上一半同学是住校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在宿舍生活,我养成了学习独立、规律、自律,甚至规划自我的良好习惯。我是班长、住宿生代表,班上成绩总是保持在前五名。课业空档,我热衷于参加各种社团,包括书法、文艺、田径、柔道、跳绳等。我也经常代表学校对外参加各种比赛,我还是合唱团的指挥官、武术比赛的主打。
在那个以课业成绩判定学生好坏的年代,我堪称“文武双全”的优秀生。
即使如此,我的求学生涯并非一帆风顺。
初二 那年夏天,我返回乡下过暑假,看到许多乡下的初中生终日无所事事,经常和别村的青少年打群架,无人能管束。
他们多是“放牛班”学生。“放牛班”也就是所有不爱念书孩子的“集中营”,集中管理方便流放,他们几乎等同被教育制度无视的一群人,只能依靠嬉闹和打架的形式被看见。
那年夏天,我产生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思考。
为何这些孩子年纪同我相仿,命运却如此不同?只见他们眼神空洞、茫然无措,对未来没有想法,究竟是教育体制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选择了自我放弃?
难道他们除了念书,就没别的天分和潜能吗?为何他们要被歧视,教育资源为什么不能分配到他们身上?成长只有一次,无法重来。他们的人生是不是被毁了,谁该为他们的人生负责?
我陷入困惑。
对于教育体制如此简化的分类形式,我感到愤懑不解。
从另一个角度反观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从小便无意识地成为教育工厂打造的齿轮。
再优秀的齿轮,也只是没有思想灵魂的铸模。在体制的胃酸里,我正被逐渐无声息地消化个人意识。
学校被我的思考撕下面纱,顿时变成一只巨大怪兽,我好想拔腿逃走。
那是个充满疑惑的夏天。
那年,我和夏绿蒂谈恋爱的年纪一样:14岁。
初三开学后,我的小脑袋承载不下这沉重的议题,每到傍晚就剧烈头痛,我感觉到自己生病了。我向学校请假,搭乘三小时的公交车到台中,去荣总医院做脑波测试,并请求医生开一张需要休学的证明。
我累了,我要休息。
休学的消息在家乡迅速传开。许多长辈显得吃惊,我父母倒是镇定。他们相信必定是我身体承受不起,才会提出如此重大的请求。
“信任”是我父母亲给我的最好的人格教养,它让我诚实面对自己,也勇于发现自己。
为人父母后,我常会设想,如果我爸妈是严苛的家长,当时强行要我继续待在学校,最终我会变成怎样的人?
我想,我大概会活成一个悲剧吧。真的不好说。
休学期间,有一回我到台北探访舅舅,见识到社会最底层混黑道的艰难日子,心灵重新被触动。
生长在台湾西部的云林,著名的黑道之乡,对于“黑道”的概念与一般孩子不同。真的,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黑道就是一种职业。包括我在内,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家里必有亲戚是靠混黑道过活的。
在台北住了没几天,我看见好几个舅舅,成天在刀光剑影底下过日子,每天打架挨刀受伤,惶惶不可终日。
面对这样的生活,他们天天饮酒作乐,但未来在哪里?天晓得。
他们没有学历,没有技能,日子混一天算一天地过。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从台北返回老家,我就跟爸妈说:“我要复学了!”
我意识到,要改造体制,必先进入其中,并使自己强大到足以有力量改变,从中寻找机会扭转社会。否则,一切纯属空谈。
如此想来,绿蒂和我,未尝不是同一类人。
她跟我生日只差一天,对教育体制天生反骨,浑然天成唱反调的叛逆,显然自有其来历。
我思前想后,若有所悟。
有一天,夏绿蒂传讯息给我,说要在操场运动,十点半才会回家。
一踏入家门,她跟我说:“豪太说要跟我分手!我被甩了!”说着说着,夏大小姐号啕大哭。
为期不到两个月的“女神”,霎时被打入凡间。
“妈,我要好好念书了!”
夏绿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我说。
“什么?”我难以置信,惊呼,“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夏绿蒂的恋爱笔记,记录了很多相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