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近,天空透着阵阵寒意,黄昏的天色渐渐暗去。
如同被风吹来的水鸟一般,伏见船户的渡口处,小船和苫篷船聚集在桥荫或岸边。这里有搭载旅人前往浪华(大坂)的船只,也有将村里的杂粮、木炭和柴薪运往京都集市的货船。养鸬鹚的渔夫的鸬鹚船被随意系着,如今无人问津。白拍子(女艺人)居住的漂亮船只,白天似乎无人,可一到夜晚,便在苫篷外垂挂起红灯笼,邀请那些行踪不定的男子。
如此看来,河上也有着春秋交替的命运,每日的生计都忙碌而纷繁。
“承蒙您关照,托您的福,孩子们也都精神起来了。要是去打听墨染的住处,往后要拜访的人家,或许也能知晓一二。打扰您了。”常磐行了礼,准备起身。
这里也是水上,身处狭小的苫篷船内。
年轻的白拍子姐妹,为了赡养患病的母亲,将这船当作了家。今早,妹妹在寒霜未消的清晨去集市购物,返程途中,在街边房屋屋檐的阴影下,看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一家四口。
“哎呀,太可怜了。”妹妹拉着两个因饥饿而颤抖的孩子的手,抱起还在吃奶的婴儿,鼓励着瘫倒在路边霜雪中、连起身力气都没有的母亲,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自离开清水寺的观音堂后,常磐这些日子不禁暗自感慨:“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如今身处这般境遇,她不禁觉得,幸好自己并非生来就是深闺千金或宫廷侍女。小时候,她在深草的乡下踩踏麦子、舂捣稻谷,十一二岁时,头顶竹篮,走街串巷叫卖蔬菜水果。如今回想起来,那段过往反而让她心生庆幸。
常磐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平日里也会思考。那种在雪天沉醉于和歌、月夜聆听熏香、白昼赏花怀春,将优雅之事视为世间常态的人群,自己不知何时竟置身其中。自从被九条的女院当作杂役侍女收留,又与源义朝这样的武将相恋。随着源义朝的武运昌隆,她也就像那深山里的山茶花,被插在琉璃花瓶中,放置在显贵的几案旁。在被昔日的朋友和熟人带着嫉妒说些坏话的同时,不知不觉间,她已为源义朝生下了三个孩子。
真的是,在浑然不知少女心思的情况下就走到了这一步。
所以,她原本就不懂和歌之道,也分辨不出熏香,不了解那些风雅之事,更没有阅读难懂书籍的知识。当今社会究竟是怎样的暗流涌动,深受自己钟爱的六条源义朝一族与六波罗的平清盛一门如何对立、如何冲突,又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直到战争爆发,她都不甚明了。
常磐年仅二十三岁,早早便育有三个孩子。为了养育孩子,也为了不失去源义朝的宠爱,她每日除了精心梳妆打扮,便是全心全意地过日子。
如今回首自己当下的处境,无疑是命运悲惨。但她心想,倘若自己生来就是不知儿时贫苦生活的深闺女子,或许昨晚、前天夜里,就已在路边冻饿而死,亦或是投河自尽了。
甚至,说不定还会在那之前,就把这三个孩子交到六波罗的人手中,以求自保。常磐每每回想至此,便愈发觉得,儿时身为贫贱女童的经历,如今看来竟是莫大的幸事。
常磐告辞时,白拍子姐妹面露不忍,却没有挽留,只是说了句:“那您小心点。”
她们看出常磐像是白天怕被人看见的模样,大致能猜到她的身世。
常磐抱着孩子、牵着孩子的手,战战兢兢地踏上桥板,朝着夜幕笼罩的岸边走去。姐妹俩和看似患病的老母亲并排站在苫篷的阴影下,看着这母子几人的身影。
老母亲擦着眼泪,说道:“小少爷,一定要再来啊。要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再会了。”常磐从岸边向船上的人道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大家都为她落泪,也正因如此,她得到了一碗粥和一些点心。可不知为何,常磐自己却没有落泪。只是离开船的时候,她的眼睑忽然有些发烫。看到白拍子姐妹的母亲,她不禁担忧起从六条家出逃途中失散的自己母亲的安危,“她在哪里”这个念头猛地涌上心头。
说不定去了墨染的亲戚家就能得知母亲的消息。她独自这般想着,给自己鼓劲,一边看着在前面手牵手走着的今若和乙若。
接下来要去投靠的地方,是伯父伯母家。伯父名叫鸟羽藏,以前是个贫苦的农民,后来有幸得到主公的恩准,成为六条府邸的仆人。直到战争爆发前,他负责管理中门的牛马棚,担任牛倌头目,还佩带上了太刀。
听说如今他在墨染的村子里盖了颇为像样的房子,伯母也生活无忧。常磐觉得,这也算是对主公恩情的一种回报,因此把这里当作唯一的依靠前来投奔。
“不行!”
“不对!”
“母亲大人!乙若他……”
“你骗人!”
“拿出来!”
“骗人!骗人!”
年幼的兄弟俩突然在前方的路上奔跑起来,不知为了何事争执起来,虽未扭打在一起,却大声叫嚷着。
常磐总是容易陷入沉思,这时被吓了一跳,赶忙小跑过去,喊道:“这是怎么了?”可今若和乙若不仅没停止争吵,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也被吓着,眼看就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乖啊。”常磐边说边想,要是这时候有平家的武士或驿站的官员路过,可就糟了。
她紧张得浑身一颤,说道:“今若少爷,你可是兄长,怎么能这样。弟弟年纪小,你怎么能打他呢。”
她一边哄着怀中的孩子,一边轻声哼着摇篮曲,晃动着脚步,安抚道:“怎么回事啊?”
哥哥今若把从弟弟手中抢来的一串柿饼,举到母亲面前,撅着嘴告状:“母亲大人,乙若他,从那边农家晾晒的地方……”
“他做什么了?”
“他一声不吭就拿过来了。别人家的东西,不声不响拿走,那就是小偷啊,母亲大人。”
只见乙若对哥哥今若向母亲告状充耳不闻,张大嘴巴,横着拿着柿饼,毫无顾忌地大口啃咬着。
常磐暗叹他太不懂事,却又不忍心斥责,反而觉得也不全是他的错,甚至觉得这模样十分可爱。她不禁自责,自己在身边,却几十天没能让孩子们吃点甜的,这是做母亲的罪过。
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一想到甜味,胸口就饿得发痛,馋得要命,可见身体有多缺糖分。今若一边数落弟弟的行为,一边又羡慕地看着乙若尽情享用柿饼的模样。
“乙若少爷,别一个人吃,也分些柿饼给哥哥呀。”常磐说道。
“吃吗?”乙若一副已然满足了自己欲望的表情,将柿饼串折成两段,把其中一半递给哥哥。
“不要。”今若说,“我可是源义朝大人的孩子,不会吃偷来的柿饼。对吧,母亲大人。”
八岁的今若已有自我认知,平日里的家训也牢记于心。
常磐把兄弟俩拉到身边,说:“别这么说,今若少爷也拿着吃吧。弟弟一声不吭拿回来确实不对,但他们还不懂买东西是怎么回事,这也难怪。你们回拿柿饼的农家,把钱付了。”
常磐拔下插在头发上的一根金钗,递给兄弟俩。
兄弟俩拿着金钗,按照母亲的教导,悄悄返回,把金钗插在农家屋檐下还挂着的干菜和柿饼绳上,然后回来了。
“好了,少爷们,吃了柿饼,接下来可要好好一起走路哦。再走一两里地,就到墨染伯母家了,到那儿就能吃到好吃的,晚上也能暖暖和和。再忍耐一下。”
常磐一边鼓励,一边带着孩子们继续走在连一点灯火都看不见的乡间小路上。
刚觉得乙若稍微懂事了些,六岁的他却一边走一边打瞌睡。常磐叫醒他催促赶路,他却嚷着不想走了。怎么劝说都没用,他喊着不要、不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稍能懂事些的今若,毕竟也才八岁,懂事之后更知恐惧。
被母亲告诫“明天,明天再说”,他一直强忍着饥饿、寒冷和恐惧,或许此刻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小小的心里也有了感触,他弯起双臂,埋头啜泣起来。
(这可怎么办?)
看着孩子们这般模样,常磐也想坐下。一瞬间,她甚至想刺穿孩子们的喉咙,自己也死在这里。
死。这是不断袭来的甜蜜诱惑。对如今的她来说,似乎没有比死更安稳、更容易做到的事了。在死亡里,她还能见到思念的主公……
但她立刻否定了这种念头,坚定地说:“不!”她很快重拾强烈的求生欲望。牛若使劲吸着所剩不多的母乳,每次乳头刺痛,她看着牛若的脸,就觉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命绝不能放弃。
这里已经离深草村很近了。
过了傍晚,只能听到野狗的叫声。大约一个月前战争带来的恐惧,仍未从村民心中消散。
就在附近的草丛和山田的洼地里,横陈着被斩杀丢弃的败兵尸体,雪化后的白天,还会散发尸臭。这些无名杂兵,六波罗方面也不会去处理,也没人来割取首级。
“谁啊?敲门的是谁?”在这个村子里,如今被视为有头有脸人物的牛倌头目鸟羽藏家,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
随着声音,横窗的小窗板微微抬起,灯光透了出来,接着一个老妇大声呵斥仆人:“不相干的事别管。别开门,别往外看。”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面。
“啊!”常磐看到灯光,从刚才就在门边徘徊,此时几乎要绕着柴垣外奔跑起来,大喊道:“伯母大人!求求您,求求您!伯母大人,刚才那声音,是不是伯母大人您呀?我是京都的常磐,带着孩子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说话间,连还在吃奶的牛若也哭了起来。
这样吵吵嚷嚷地前来,恐怕会惊动附近人家。这家的仆人们想必也会有所顾忌。常磐赶忙哄着孩子吃奶,蹲在柴垣边等待,可那扇窗和其他门窗,都像瞎了一般紧闭着。
“今若少爷,今若少爷。”
“嗯?”
“别在这儿睡,叫醒弟弟。就算很困,也再忍忍。伯母大人马上就会让我们进家的。”
“我没睡。母亲大人,这是谁家呀?”
“是母亲亲近的亲戚家。别耍小孩子脾气,再去敲敲门试试。”
今若用小手使劲敲门,敲得手都疼了。最后,他又推又摇柴垣,大声叫嚷:“开门啊!家里有人吧?开门,开门啊!”
牛若哭声渐停,常磐也跟着喊道:“求求您,伯母大人,打扰您了,但我们实在无处可去,才到了这里。我是六条的常磐。求求您,求求您!您是不是已经睡了?”此时她的声音都快喊哑了。
这时,柴垣旁边有个人影慢悠悠地靠近。只见那人紧张地抿着嘴,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别做无用功了。这家的老爷去了京都,夫人也出门远行,除了我们这些仆人,没别人在。”说完,他上下打量着常磐等人,又说:“在这儿又喊又叫的,太打扰人了。赶紧走吧,离开这儿,不然我叫官府的人来把你们带走。”
“……”常磐用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又凝视着这家的门。
“我们这就走。”她恭恭敬敬地向这个男仆赔礼,语气平静,没有慌乱。
“来,少爷们,起来吧,醒醒。”常磐摇醒像小狗一样在柴垣根睡着的乙若。这位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再次借着远处仍残留的雪光,茫然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
“我回来啦。”牛倌头目鸟羽藏回到了久未踏足的家。
一回来,他就说:“真想饱饱地吃顿热乎的,烧点热水,洗掉打仗的污垢,再喝上点酒。哎呀呀,总算是捡回条命。”说着,伸了伸腿脚。
他的妻子和家人们看到主人平安归来,面露喜色,仿佛要重新过一次刚过去的正月,纷纷说道:“哎呀,您平安就好。”
“啊,这酒可真香啊,都四十天没喝了。”鸟羽藏咂着嘴,酒杯不离手,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侍奉的主公啊,真是糊涂,发起这不明智的战争,短短一天,六条的府邸就化为灰烬,一门上下四分五裂,义朝大人为首,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每天都有人在河滩被斩首。唉,简直没活路了。我当时就想,为啥一开始不投靠平家呢,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平日里大概是放牛养成的习惯,他是个像牛一样大大咧咧的男人。因为侄女常磐的关系,才有了这样的宅邸,还能佩带上太刀,这些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说起来啊。”与他性格相似的妻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六条的侄女来拜访过呢。”
“啊?常磐来了?”鸟羽藏立刻瞪大眼睛,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很晚的时候。”
“然后呢?她现在在哪儿?”
“哪能让她进家里啊,我紧紧关着门把她赶走了。”
“赶走了?”
“正因为沾亲带故,才更可怕啊。就说家里没人,让仆人把她赶走了。”
“蠢货!”
“……?”
“糊涂蛋!”
“怎么这么说呀?”
“真没脑子,难得初春就有带着金枝玉叶的福运上门,哪有往外赶的!蠢货啊,大笨蛋!”
他一边骂着,一边立刻起身,匆忙整理好刚脱下的衣裳和太刀,说道:“被从这儿赶走,她除了去大和的龙门投靠亲戚,应该没别的地方可去。她是不是抱着吃奶的孩子,还牵着年幼的孩子?嗯,应该还没走远。”
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就连他妻子,虽然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禁愣住了。
鸟羽藏从深草村朝着大和路的方向,急匆匆地赶去。比起追不上而跟丢,他更担心柔弱的常磐母子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鸟羽藏拼命寻找,终于在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发现了常磐的身影。
在路边稍微往里的杉树林中氏神(土地神)的围栏旁,常磐正安抚着疲惫不堪的两个孩子,给牛若喂母乳。
“哎呀,可算找到你了。侄女啊,你没事吧?”鸟羽藏喊着,飞奔过去,仿佛要把满心的慈爱都倾泻出来。接着,他突然抱起正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玩耍的乙若,说道:“小少爷也在呀。”
“呀!”乙若尖叫起来。常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发出一声仿佛被砍了似的惊呼。
受到惊吓的,与其说是发出惨叫的常磐母子,倒不如说是鸟羽藏。
“别哭,别哭。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呀?这位大叔是你们的朋友,是你们父亲义朝大人的家臣。”鸟羽藏说着,把乙若放回母亲膝上,向她问道,“你看到我,为何如此害怕?”
常磐好不容易平复了胸口的悸动,说道:“您是墨染的伯父大人吧?我还以为是六波罗的人,或者是附近的野武士来了,要把少爷抢走呢,吓得心都快没了。”
“原来如此。唉,也难怪,带着这些孩子,一路走到现在,肯定不容易。真可怜……”鸟羽藏佯装擦泪,抽着鼻子说,“好了好了,说可怜也好,说遗憾也罢,世道末路大概就是这样。我曾一度想追随一门的脚步,切腹自尽,但始终放心不下你和年幼的少爷们……”
“这么说,伯父大人是四处寻找我们……”
“岂止寻找,京都内外都翻查遍了,可真是费了好大的劲。期间,府邸的义朝大人也被斩首,首级挂在东狱庙门前示众……”
“……”
“你知道吗,常磐?”
“知道,我听说了。”
“义平大人、朝长大人,还有其他一门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六条河原被斩首。”
“……”
“听到了吗?”
“听到了。”
“常磐。”
“在。”
“你不哭,难道不悲痛吗?”
“悲痛这种事,或许在更平常的情况下才会有吧。我已经忘了怎么流泪。现在的我,只想着自己是这三个少爷的母亲。”
“嗯,就是这样。”鸟羽藏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知道你母亲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
“她被六波罗抓走了。”
“什么?”
“据说日日夜夜在白洲(审讯处)遭受拷问。肯定是因为窝藏了你。他们逼问她你和义朝所生孩子的下落。”
“这……当真?”
“怎么会有假。这在京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听说啊,那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一根一根地拔掉手指甲和脚趾甲,他们逼她说出你的下落,交代你的行踪……”
“……”
“残忍又可怜,就算是旁人听了都不忍心。大家都在说,常磐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要是活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京都到处都是这样的传言。”
“……”
“唉,你打算怎么办呢?”
“……”
“常磐?”
“……”
“常磐?啊,常磐!喂,喂,你怎么了?”鸟羽藏慌了起来。
听到这些话,常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纸还白。她捂住眼睛,咬住嘴唇,倒在神社围栏旁。
牛若在她胸前吓得大哭,今若和乙若也哭喊着“母亲,母亲”,紧紧抱住她,嗓子都快哭哑了。
九条的女院所在之处,是常磐以前做杂役侍女时侍奉的宫殿。
她和年幼的孩子们从大和路被带回到了这里。
据伯父鸟羽藏所说,只要自己不自首,被六波罗抓走的老母亲就会日夜遭受如同地狱般的严刑拷打。光是听到这些,常磐如今已觉得身外事皆空,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看来常磐是认清了终究无法逃脱的现实,由这位自称伯父的人陪着,前来宫殿请求庇护。”女院的侍从们认为,当下的重大事件就发生在眼前,于是神情紧张地低声议论,还到关押常磐的屋子附近窥探。
“啊,能听到婴儿的哭声!那就是和义朝殿下所生的孩子吗?”诸如此类的话语,引得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不仅如此,以女院为首,侍奉的女官们也因别的缘由,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无论明暗,六波罗的裁决和威胁也波及到了此处。只要常磐自首,她们所受的怀疑目光也能随之消解。
“做得好啊。”鸟羽藏的奔走得到了女官们的赞赏。在这件事上,他着实尽心尽力。光是偷偷从大和路把常磐母子带回京都,就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抵达此处后,他叮嘱女官们严加看守,要是她有刀具之类的,想法子骗过来收走,这般废寝忘食地操心,直到把常磐关押在一个房间,觉得一切妥当后,才说要去六波罗一趟,鼓足气势离开了。
在二月十四日的黄昏,鸟羽藏在六波罗问罪所,因为自己也是源氏的旁支,接受了审问并录下口供,看样子并未回到九条。
鸟羽藏再次出现在九条女院,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
壶里插着的梅花正散发着香气。常磐被传唤,不经意间透过庭院的缝隙张望,只见中门之外,十多个六波罗的武士吵吵嚷嚷。夹杂着粗野的叫嚷声,“快点带出来!把马牵到中门!”还有,虽说还不至于用绳子绑人,但也有人在争执“该用绳子绑起来”,这是问罪所的武士们在争吵。常磐虽早有心理准备,可此刻仍感觉仿佛胸口被利刃刺穿。
这时,身后传来伯父鸟羽藏的声音:“侄女啊,走吧。”他已站在房门口,语气十分急切,就像平日里邀约去游山玩水一般。
“好。”常磐应道,尽管试图稳住心神,可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一时站不起来,直到片刻后镇定下来,才说道:“请稍等一下。”她支起屏风,把放梳子的匣子拉过来,抱着牛若开始梳妆。
“母亲大人,您要去哪儿?”
“是回六条的家吗?”
今若和乙若也跑过来,透过镜子看向母亲。孩子们可能已经几十天没见过母亲梳妆的样子,一下子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
九条院从身边侍奉的女官们那里,详细听闻了今日的骚乱,出于慈悲,吩咐道:“可怜的人啊。大白天的,要被押送到六波罗,暴露在众人目光下,遭人指指点点,实在可怜给她一辆破旧的辇车,让牛拉着去吧。”
通过女官传达的这一特别关照,前来抓捕的问罪所捕吏和武士们也不好拒绝,只得嘟囔道:“那就允许用辇车吧,但是别耽搁了,赶紧让牛车出发!”
常磐合上镜子,收起放梳子的匣子,把吃奶的孩子和另外两个孩子拉到身边,轻声向外告知准备完毕。
同样身为女子,果然,那些曾因常磐从这里的杂役侍女,进入贵族核心,受到六条义朝的宠爱,而在背后嫉妒、说坏话的女伴们,此时也纷纷感叹:
“哎呀,那些少爷们,真是惹人怜爱。”
“什么都不懂,还像母亲大人一样梳妆打扮。”
“看着挺开心的,可母亲大人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
“太可怜了。”
“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抹着眼泪,像送别灵柩一般,甚至有人低声抽泣。
在这样的氛围中,唯独常磐没有落泪。
走到中门之外,等候的武士们粗暴地催促着。常磐教导孩子们:“像这样坐进去。”她自己先坐在地上示范,然后说:“那么,承蒙恩赐这辆慈悲的辇车。我从女童时起就侍奉于此,直到今日这最后时刻,都承蒙殿下的庇护。万分感谢。”
母亲摇了摇手。今若和乙若虽不太明白其中深意,也学着摇手向宫殿告别:“再见。”
“好了,出发吧。”常磐起身的同时,从通往里门的岔道那边,牛舍方向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辆牛车被拉了出来。
这只是一辆半窗的女用辇车,因使用太久,似乎长期被弃置在车棚角落,满是灰尘。车前的帘子破了,车辕的漆也剥落了,唯有拉车的是一头健壮的饴色小牛。
常磐抱着孩子,钻进破旧的辇车。武士们立刻前后护卫,喊道:“快走!”并催促赶牛人。
鸟羽藏不久前还是六条殿牛倌宿舍的头目,或许是看赶牛人有些迷糊,他夺过鞭子,说:“借我用下!”然后自己走到车辕旁,啪啪地抽打饴色小牛的屁股。
牛车的车轮嘎吱嘎吱地轧过宫殿里门,碾过石子,溅起泥泞,摇摇晃晃地向前行进。
每摇晃一下,从车前帘子的破口处,就能瞥见常磐苍白的脸,以及紧紧依偎在她膝上的孩子们的身影。
不知何时传来声音:“哎呀,常磐夫人被押往六波罗了。”“还有六条殿的孩子呢。”路上有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还能听到一群跟着辇车边走边指指点点的闲人的脚步声。
“……”常磐闭上了眼睛。
即便如此,那如同强有力缰绳般,孩子吸着奶不松口的劲儿,紧紧抓着她膝盖的小手,都如同缰绳。而拉着这辆辇车前往六波罗的,也是母亲的“缰绳”。
在这“缰绳”的牵扯中,她仍怀着求生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