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毕业设计的价值在于从当代具体空间需求出发,有针对性地思考古典园林空间的当代价值。从古典园林公共性开始,讨论环境与活动结合的特征,从而引发了关于当代城市公共性的思考。
在旧城改造背景下,绿地率在逐步提升,但其服务功能却缺乏关注,在极小空间中提升自然体验,需要引入古典园林小空间里的“以小见大、内有乾坤”的设计理念。目前公共空间改造大多关注视觉效果和环境优化,对于激发市民日常或非日常活动的考虑相对较少。古典园林在当代主要作为游览空间被使用,表演、展示等多样性公共活动同时发生,已有诸多“观”与“演”关系的讨论,可为公共空间改造提供参考。
公共空间艺术层次和文化氛围的塑造是城市更新的重点,因此古典园林中内外空间的结合、公共与私密空间的转换,在设计之初即被纳入设计范畴,同时也有可能改变空间管理条块分割、无序化的现状。
古典园林空间当代转译的既往研究多以古典园林游观体验为主要对象,多针对园林路径空间视觉特征和影响要素,缺少对人具体活动的思考,空间分析无法反映事件与活动的需求。传统空间设计及使用中所蕴含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在当代有着新的价值,人群行为作为被“看”的对象古已有之,宋代之后的古典园林主体意志逐渐显现,园内舒适雅致的栖居、礼仪化的社交、山水意趣的游赏活动等生活性特征明显,建筑不以具体的功能定义,而与场地中的事件关联——“园亭屋宇名称题咏,经营位置,品评与会心,则有待读者扁舟蜡屐以从事矣”。人的活动提供度量园林空间的直接途径,这也促成同一园林空间在四时、朝暮、日常与节日的变化中,不确定事件的轮番上演。如何在当今体现价值,是颇具讨论性又具有当代性的话题。
城市公共空间更新过程中,在解决空间合理性问题的同时也会面对“空间乏味”的问题。以小见大,中国园林发展至明清时期着重于将自然引入城市之中,是城市用地日益局促所导致的,与当代城市空间面临的问题和需求相似;改变商业行为、非理性行为侵占造成的空间分割;群体组合、疏密得宜、路径曲折尽致、眼前有景,形成“可游、可观、可行、可望”的体验空间,中国古典园林给予我们诸多参考。
与西方典型的“镜框式”表演模式不同,中国传统表演不拘于固定的舞台空间,常与其他社会活动结合,兴之所至,可以在亭子、厅堂、庭院撂地做场。“舞台”设置通常是灵活和开放的,观众同样具有主动“参与”演出的权利,具备“事件”意料之外的特征。园林的“观与演”作为园主人的一种娱乐生活主题,依托于山水情结的自然生发,从主体的参与度和公共性,将园林的观演活动分为“交游雅集”“家宴会客”“自娱抒怀”三类。研究对象不仅包括相关游记、诗词记载,同时园林中的联匾也可视作园林活动的说明书,反映当时园林空间的活动场景。
如交游雅集类有《叶天寥自撰年谱》的“虎丘曲会”。文献记载了虎丘曲会的两种观演场景:一边千人石上人声鼎沸,而另一边泛舟听曲,诗酒传觞,以音为媒,以声传情。幸得虎丘山水格局,看似身在盛景之外,仍能共享雅事。如家宴会客类有《红楼梦》大观园的“乐声穿林渡水而来”,还有《寄畅园闻歌记》的“树抄妖童歌袅袅,花间醉客舞倦倦”。如自娱抒怀类有明朝文学家陈继儒《小窗幽记》卷六景中的“曲可流觞,放歌其间”。主体在运动中感知世界,塑造一种关系空间,不连续碎片式的信息得以解读,不同空间状态的潜在连接不断切换关注的焦点。
关于当代城市公共性的思考,以使用群体的共识与凝聚力为核心,事件发生的目标是促进社会交往,形成社群中的共识和凝聚力。进而指向空间与事件的双向关联:事件激活空间,空间引导事件。
商业空间中的事件
社区空间中的事件
公园空间中的事件
法国建筑师爱德华·奥坦特(Édouard Autant)认为每个房间都是一个舞台,每个公共空间都是一个剧院,每个立面都是一个背景,每个场所都有入口、出口、风景、道具和建立人与人之间潜在关系的设计。触发“即兴表演”的公共性空间可以通过声音构建,也可以通过视线关系构建。英国温彻斯特大学表演艺术高级讲师西尼·贝恩特(Synne Behrndt)与埃克塞特大学戏剧学教授凯西·特纳博士(Dr.Cathy Turner)合著的《戏剧与建筑学——戏剧、乌托邦与建筑环境》(Dramaturgy and architecture:Theatre,Utopia and the Built Environment,2014)将“戏剧”应用到研究建筑及城市空间的设计上,以人的“社会表演”行为视角看所有建筑环境的生成逻辑。对于观演活动的研究,从观与演的“二元式”剧场空间逐渐转向公共性环境特征的观演活动。
寻找新的空间机制、模式将促成建构公共空间布局和组织的新机制,这种新机制又将影响我们认知和营造物质化的公共空间。
如果足够细心,你会发现诸多日常生活中的剧场化空间,社区公共空间需要面向两类不同的居民群体:内部的使用者和外围的“观者”。
共同记忆(共情)的事件空间预设与设计有关,在“看与被看”“在场与旁观”之间,会形成有意味的关系,促成不同群体对同一场所的共情体验和共同记忆。
商业、社区、公园、风景因“人看人”所形成的看与被看的不同关系
上海昌里园
深圳南头古城+双年展展场改造
日本京都6个临时展亭
北京高丽营镇一村“高下剧场”
上海永嘉路口袋广场
人与空间的联系经由活动和体验体现,空间通过为不同事件和情景提供环境和条件,而引发活动、引导行为。“观与演”活动发生的空间没有固定的类型,多由主体的空间经验生发出主观意志下的片段化场景,同时考虑时间因素,关注不同情景转场与编排的方式,诱导情节的连续发生。
公共空间的塑造包括空间形式、在场体验、交往行为三个层面,中国古典园林在后两项具有优势。不仅仅“此时此地在场”的舒适性体验可以促进交往行为的发生,共同拥有“彼时此地在场”的体验经历也是形成空间集体认知和集体记忆的前提。
传统造园将空间与其承载的生活体验作为一个整体来构建,通过园林中居住与景观空间承载的生活性事件,诠释集体意识中深层的观念及影响空间要素的组织和构成方式。以“观与演”为线索的园林活动记载需要依托具体空间要素,提供人与环境交融的真实境遇和着意安排的空间关系。
或许古代文人在造园时无意识地用园林空间的构成实现由文字或图像甚至只是潜意识为载体的系列情节,通过事件引导的空间模式摆脱了时空的约束。
当代,古典园林已经发生从私人到公共、从以山水为主到以建筑及构筑物为主的转变。园林空间作为文人生活审美意识的载体,是理想生活事件发生的系统化空间载体。将广义观演活动转变为动态的、视觉的空间体验与空间思维,古典园林中环境观演空间的游观特征与情节性表述方式为小微公共空间的激活提供了新思路。
如今对于日常生活及事件性的探讨逐渐增多,同时对于古典园林当代价值局限性的相关探讨也一直存在。而当代基于设计实践的园林研究逐渐从古与今、自然与非自然的争辩中脱离出来,更倾向于身体参与的审美经验的转置。建筑师王澍提出“园林作为方法”,将园林所表达的异质文化——喧嚣中封存身体、放松精神的园林本意嵌入当下的境况中,以重组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王欣对于“山水经验日常化”的相关探讨,展示了松散的断片式园林事件的舞台性空间的表达。而园林中“观与演”事件的发生直接赋予空间表演的性质——一种异境感迫使身体重新体验与观看。建筑师兼教育家黄作燊将传统“观与演”自由流动的空间表达视为一种“留白”技巧,这种情景体验为潜在的文化生活与社会生活的高度卷入提供可能。
“过去士大夫造园必须先建造花厅,而花厅又以临水为多,或者再添水阁。花厅、水阁都是兼作顾曲之所。”部分园林花厅在营造之初,就有用于观演活动的设想,水景区中桥、水榭、花木以水为核心而设置安排。观演空间界限模糊,水景不仅作为表演空间的主要背景,同时与观演单元一起构成园林的叙事景观空间。寄畅园中池中亭也曾用于表演活动,晚明之际昆曲流行,表演者可以踏着婀娜的舞步飘过宛转桥进到亭中表演,三折的曲桥正好契合台步的节奏,观众则在亭南的知鱼槛和池东的清御斋看戏。晚清何园水心亭依园墙四壁和水面回声而建,可供纳凉,也可晨练和歇息。亭为水中仙境,亭之左右有曲折石桥连通。坐在水心亭可前望水塘,看见水波中倒映着的对面的假山和树影。
园林中“观与演”不仅强调空间看与被看的关系,更是可居、可游、可行、可望的事件化场景的空间构成,且并不局限于固定空间存在,主体会被客观环境不自觉地带入观演行为中,类似于屈米的“事件空间”,这种自然生发的“不经意的特质”颇具当代性。本次毕业设计天津大学的作品以文人园林中的观演活动为线索,重点分析古典园林“观与演”活动空间的构成与连续性的空间体验。在此基础上,运用图解的转译方式对其进行抽象化的空间分析,同时立足于当代城市公共空间的需求,将园林“观与演”事件空间模式进行需求推演,探索中华传统中“建筑—人—环境”一体化的当代价值,以提升城市公共空间中行为的多样性和场所活力。
事件的模式无法与它所发生的空间相分离。空间的布局与要素组织是事件结构作用力所产生的结果。空间中每一种关系模式都是和某一特殊的事件模式相适应的。当代表演中“观”“演”身份的确立依赖于审美与空间距离感的建构,西方戏剧的“间离美学”通过一堵假想的墙让观众变成了一群合法的“偷窥者”,与舞台上正在进行的戏是不能直接交流的,西方戏剧表演对观众来说是正观式的,舞台是空间的中心,而中国戏曲对于观众来说是反观式的,观众在观演活动中体现出主动性的一面,空间中的兴趣是多指向的,观与演两个空间可融为一体,借助观演情节心理产生间离,形成无“墙”、互动的表演形式。
园林场景作为承载观演活动的重要场合,即单元空间,从物质组成要素来看,是由建筑、花木、水体、山石等园林叙事载体组合而成的。园林叙事载体围绕观演活动场景形成舞台背景。“舞台”的确立是观演关系成立的核心,一种是通过表演场景的呈现来构建舞台的存在,一种是通过舞台空间与观看空间的分离来确立观演关系。空间要素布局一方面为满足行为需求,另一方面具有潜在的身体反馈,导向空间情节的编排。空间情节关乎体验,经由身体体验建构出的空间结构可能承担不同的剧情,由多种活动共同组成与行为需求相关的场景中的空间要素组合。
广义的“转译”具有跨语境和跨媒介的双重内涵,同时包含不同表意系统间“分析—转化—表达”的过程,在设计创作中常用来解释设计的依据和灵感来源。
跨越时间维度的传承性、跨越表现媒介的艺术性、跨越人工与自然的有机性。生活、文化、美学通过“事件—空间”一体化的方式进行当代展现,空间支撑相应活动,两者形成了一个单元,空间中的事件模式区别于“功能”,事件作为空间不确定性和潜在性的活动,是计划或偶发的有意义的事情,与具体的空间形式不存在固化的对应关系。
园林环境的诗意建构为体验创造物质空间,除去专门的园林表演空间,多数情况下,表演活动多临时起意,随机性大于固定性,并不限定具体场所空间,功能的灵活性使得园林中表演活动主题的景观单元只为特定时间的场景呈现。
苏州怡园临水主厅藕香榭对联:“盘谷序,辋川图,谪仙诗,居士谱,酒群花队,主人起舞客高歌。”讲述主厅宴客之余,歌舞表演随机发生,临水建筑的通透界面为观景所需,身处其中,水面成为观演背景主体,林木、花鸟、远山则增加景观深度和空间层次,通过建筑的框形结构打造框景效果。晚清名士张履谦热爱昆曲,其补园的唱曲活动时有发生,据其后人张岫云描述,园内的主要建筑鸳鸯厅是最佳演唱昆曲的场所之一,仿佛一座水上园林舞台,通过水面反射檀板笛声,曲声悠扬,余音袅袅。环境景观意象的构成触发诗性活动的意境感知,诱导主体对“演”存在的心理期待,外化为客体在环境中的定位。退思园中有“琴台”,窗前小桥流水,隔水对着假山小亭,东墙下幽里弄影,在此操琴,真有高山流水之趣。网师园琴室有一个封闭式的小院落,院南堆砌二峰湖石峭壁山,林木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环境幽深。整个小院幽静古雅,绿意盎然,既富山林野趣,又充溢了书卷气息。
建筑空间情节建构经验,是对带有时间属性的事物进行表达安排的手段,时间只有在叙事的表达过程中才能发挥其固有属性,所以叙事相当于时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情节组织是基于事件场景结构的空间关系的编排方式,通过体验来建构复杂的园林空间秩序,赋予物质空间感知的意义和新的空间化叙述方式。
线性延展、刻画路径,以此延展空间,身体随着空间预设的转角而翩跹。“观与演”独立存在于介质阻隔的两个空间中,距离上疏远的观演关系通过声音产生情感交流,声画在时间流中相对脱离,艺术表达上无异于声画蒙太奇。传统文化中常见隔墙择居,墙在空间中的视觉阻隔在文学作品中作为特设情节,看似作为故事情节发生的“阻力”,实则为情绪抒发和想象力创造“通道”。日常观演活动以活态的形式渗透于文人士大夫生活场中,依托山水园林中的声画雅境实现具有文学意义的情节转换。
作为一个多领域交叉的议题,“转译”的相关讨论不仅强调越界活动中媒介形式的可能性,同时关注过程中发生的知觉滑移、逻辑推演以及结果表达的多样性。从21世纪建筑及相关设计领域转译的相关议题来看,尽管媒介形式与社会文化活动诉求有着密切关联,但缺少共同可以被操作的路径,这种信息传递与再表达大致在两个层次上同步进行:一方面寻求产生创造性活动的参照物(A),从而建立产生交流的共同话语平台;另一方面媒介物在各种形式的操作中发生构成的转换和重塑,通过意识转化、逻辑关联或者转换生成,以空间化产物(B)作为意义传达的载体实现转译的越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