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玉卿再次领着周琴娘进来时,周琴娘看起来明显失魂落魄了不少,一副了无生志任人宰割的模样。
但令周琴娘没有想到的是,待赵玉卿道明来龙去脉后,却忽然向那贵气的男子低了头,恳求道:
“殿下,周老太身上背了一条人命,不可因一死逃之,请殿下下令,‘杖杀’尸体,以还无辜稚子公道。”
这是要鞭尸啊!
“至于齐鸣,功名在身,却是非不辨,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其而死,食过枝儿之血肉也是事实,且其虽未杀母,但备上毒酒也是事实,请殿下下令一并追究,夺其功名,以同犯论罪。
“再者,周琴娘嫁祸未遂……”
赵玉卿皱了皱眉,有些头疼,偏头看观今,一本正经问他:“观今,大宁律当如何?”
观今早已是目瞪口呆,被点了名,眨巴眼睛回过神来,连忙顺着赵玉卿的话,默契道:“理当以未遂罪论处,但念其有孕在身,稚子无辜,须得悯其内情,待其产子后再行杖罚。”
二人一唱一和,赵冕似乎对如何罚罪一事并不感兴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赵玉卿,便算是默许了。
反倒是周琴娘,从未想过一口将她回绝的赵玉卿会这么做,惊愕之余,渐渐无声泣泪,看着赵玉卿的眼神满是感激。
赵玉卿察觉到周琴娘的视线,无声地回望她,却并未多言。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倘若顾衍之在的话,想必也会认同她这么做的吧?追求是非曲直不可歪曲的原则,是便是是,非便是非。
但给一个死人定罪,是她的良知。
她帮不了周琴娘什么,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她只是不希望,周琴娘就这么踏入泥沼回不了头,沦为周老太母子一般的杀人凶手,往后余生无数个午夜梦回,怕是都不能挣脱泥塘。与其如此,不如堂堂正正活着。
“夫人,不是我要拆自家的台啊……”
观今弱弱地开口,忽然打断了赵玉卿的思绪,讪笑着问了句:
“我实在是憋不住想问,您刚刚说齐鸣意图杀妻,杀妻的动机是什么啊?若真是为取子救母,就不怕毒入母口吗?”
赵玉卿愣了愣,这也正是她先前问过周琴娘的,倒是一打岔,周琴娘也未曾给她这个答案。
见赵玉卿明显也是一愣,观今忽然有些心虚:“夫人,我这不算拆自家的台吧……”
赵玉卿回过神来,认真而又严肃地看向观今,点了点头:“算吧?”
观今苦着脸,干笑着补救:“呵呵呵,当我没说,没说……”
此番反而是周琴娘轻轻一笑,神色变得温和,大概也是感激赵玉卿,因而恭顺答道:“我那婆母家底本是丰厚,一心想让儿子考取功名,将来好当个大官,给她请封个诰命。
无奈齐鸣并非读书的料,虚有其表,笔墨全无,也不知婆母哪来的门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使了好些银子,竟几次让齐鸣榜上有名,家底也是这么败光的。
“那日我得知枝儿之死的真相,一时气愤,与齐鸣争吵,扬言要报官,将他们母子干的好事捅出去,齐鸣不断试图安抚我,想来,是狗急跳墙,这才慌不择路想灭我的口吧……”
诚然,这也是周琴娘的猜测,但她说这话时,口吻中颇有些讽刺意味,齐鸣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愧难当,在场知州、通判等人更是面色古怪,现场诸人的神色,好一番精彩。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抓到刺杀赵冕的刺客了,赵冕闻言,便也不再对这里头的事感兴趣,匆匆带着东宫的随行人马赶了过去。
待赵玉卿和观今也赶到时,刺客已被团团围住,以刀刃自逼。
但令赵玉卿意外的是,那刺客竟只是个看起来比齐鸣还文弱几分的书生,形容落魄,近乎是骨瘦如柴,连个刀剑都握不稳,好像随时能被手里的刀剑压垮似的。
“说,为何要行刺孤?孤与你有何仇怨,竟胆敢造反?背后可有人指使?”赵冕的神色阴沉,眼神如刀剐。
“仇怨?”那书生如闻笑话一般,视死如归,大笑出声。
“我寒窗苦读二十年,屡次落第,文章却被冠了旁人的名,我上县衙状告,上州府状告,上吏部状告,求告无门,被杖打扫出,被下牢狱,落得一身伤病。
“读得圣贤书,却落得如此下场!是圣贤书骗了我,还是这世道骗了我?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贫苦书生无权无势,上有贪官一手遮天,下有恶吏搜刮民脂,有钱就能易得功名,草包也能当秀才,无权无势便活该被随意践踏!
“功名尚且可以买卖,官爵尚且可以交易,大宁何以谈吏治,何以谈清明?
“当今朝堂乌烟瘴气,时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遮天蔽日,贪墨渎职,下有走狗马首是瞻,蝼蚁蛀堤,招权纳贿,贿赂公行,私造会子,令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当今天子对其不闻不问,任由外戚当政,民间早有论调,说当今天子继位名不正言不顺,时党一手扶持上位,他在位一日,朝堂便由时党把持一日,太子不除,时党不绝!
“我要告,告贪官污吏,告时密元,告太子,告天子误国!”
一个落魄不堪的书生,说这话时,却是满腔激昂,一心报国,视死如归。
赵冕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在那书生提及时党贪墨之时,赵玉卿明显察觉到周围杀气四射,有了异动,分明是要那书生血溅当场。
赵玉卿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灭口……赵冕好似是要为时党遮掩,将其就地正法。
赵玉卿有心留住书生一条命,便是正法也要公审正法,令书生肺腑泣血可以上达天听,却又深知自己的轻举妄动都会惹祸上身,一时进退不得……
“殿下……”
听到这声音,赵玉卿背脊一颤,猛然回过头来,只见顾衍之不知是何时出现在这的,他的衣衫单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由长风搀扶才勉力站着。
“你怎么……”赵玉卿急急向他跑去,是想问他,他伤得这样重,怎么这样就来了!
顾衍之朝着赵玉卿看来,苍白的嘴唇似有若无地微微向上弯起,好似要她放心一般,这才对着赵冕,喘息了口气,平稳了气息微微一笑道:
“殿下,此案涉及逆言,唯恐背后还有逆党,兹事体大,玄妙司职责所在,还请殿下将此贼交予玄妙司。”
也不知是不是赵玉卿的错觉,那书生在见到顾衍之的一瞬,神色明显是一惊,左手竟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持刀剑的右手手腕。
那上头明显有几道淤青的指印,微微带着些向指尖方向拖拽的痕迹。
他看顾衍之的眼神,更古怪,就如同看到了怪物一般。
顾衍之的话音刚落,赵冕面色越发阴沉,偏生顾衍之乃天子使者,明知他搬出玄妙司、搬出官家,是和他对着干,却也只能冷笑道:“自然,便按你说的办吧。”
顾衍之这才低眉顺眼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做完这些,顾衍之看着已经是筋疲力尽,赵玉卿想也没想,下意识伸手想搀他,顾衍之也没推辞,顺势将重心靠在了赵玉卿身上。
他看起来有些站不住了,靠着赵玉卿说话,将下巴一并压在赵玉卿的肩头,却在唇畔自赵玉卿的耳畔擦过时,似有若无地微微勾起,虚弱地低语:“玉卿莫怕,他很好对付的。”
他很好对付……说的是太子赵冕。
赵玉卿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顾衍之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话时,分明是有些狡猾的。
“顾衍之?”
等赵玉卿再试图叫唤顾衍之几声时,顾衍之已经不再有回应了,这才听到长风凉飕飕提醒了一句:“夫人,大人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赵玉卿守了顾衍之整个下半夜,大概是他擅自勉力起身的缘故,此时已是浑身滚烫,冒着冷汗。
赵玉卿从未看过顾衍之这般虚弱的样子,好像风一吹,这个人就会从这世上烟消云散一般。
也不知顾衍之什么时候醒的,赵玉卿睁眼的时候,便见躺在榻上的顾衍之早已醒了,他的面色依旧苍白,毫无血色,定定看着赵玉卿的眼神却一贯温柔。
赵玉卿愣了愣,回过神来,急忙就要起身替顾衍之拭汗,才刚要起身,自己身侧的手却被顾衍之滚烫的掌心握住了。
赵玉卿满是不解地回头看他,却见顾衍之只是眼底含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夫人,你回来了……”
这弱不经风还有些可怜又像是很好打发、很好满足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赵玉卿一时有些哑口无言,好半天才一本正经还有些磕巴、面色不自在地解释道:“我本就要从建州走了,听说你伤势垂危,才顺道,顺道赶过来的……”
顾衍之却是眼神温柔,就像没听出赵玉卿话中的口是心非似的,只顺从地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赵玉卿的反应古怪,好几次想避开顾衍之的视线,抽出自己的手,却又怕扯伤顾衍之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有些滑稽地僵持在了那。
待视线落及顾衍之的手背,才想起了那书生手背上的印子,这才若有所思地坐了回来,颇有些迟疑地问了他一句:“你本可以不必受这么重的伤,对么?”
那书生连刀剑都拿不稳,如何重伤顾衍之?倒像是顾衍之不偏不倚不避开,还抓住对方的手往自己身上送似的。
“其实你完全可以避开的对不对?”
顾衍之轻笑,在赵玉卿面前,其实他什么也不想瞒她的:“夫人观察入微。”
这便是承认了。
赵玉卿心头冷不丁想起了昔日张庭正对顾衍之的评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把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和棋子。
“为什么?”赵玉卿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再偏差分毫,就能刺穿顾衍之的心脉了!届时,华佗再世也回天乏力!何必要冒这样的险?
“玉卿,我不在时,太子是不是试探过你眉州的事了?”顾衍之不答反问。
赵玉卿默了默,点头。
赵冕的确句句试探,怕是已经疑心眼前的赵玉卿已经李代桃僵了。
顾衍之这才淡淡一笑:“太子赐婚,绝非为辱我这般简单,我曾说过,我疑他欲借此在我枕边插入暗桩,因而多有戒备,如今他该是起疑了。
“再者,那书生刺客之言绝非空穴来风,民间有‘传言’官家继位之名不正言不顺,传言从何而来?
“郑必案被截胡,巨银下落不明,知情者究竟是被谁灭的口?这笔巨银又用于何处?细想,不免危机四伏。”
这种情况下,赵冕如果想对付顾衍之,只需给赵玉卿安一个身份,安一个逆党身份,就能令顾衍之自顾不暇。
顾衍之的嘴角缓缓勾起:“这看起来是个天大的危机,用不好便是别人手中的把柄,但用好了,便是自己手中的利剑。更何况,利剑入心,这送上门的功劳,不收了也可惜。”
如此牵连甚广惊心动魄之言,他却是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成竹在胸。
赵玉卿不太明白顾衍之那句“这看起来是个天大的危机,用不好便是别人手中的把柄,但用好了,便是自己手中的利剑”是什么意思,但这寥寥数语,还是让赵玉卿惊愕不已。
回过神来,赵玉卿尚还有些震惊未消:“太子欲灭书生口,遮掩此案,可是要保时党?”
顾衍之也不瞒她,点头。
他之所以以玄妙司的名义保下那书生一条命,正是要让此案捅出去,牵连越广越好,就是要让官家知道,这朝堂之上的乌烟瘴气,朝堂之下的危机四伏。
可赵玉卿还是不太明白,顾衍之此举的意义何在。
顾衍之却是笑了,眼神温和,口吻平静,如同与赵玉卿话家常一般:
“玉卿,你可知官家为何要纵容宦官当权,百官弹劾亦充耳不闻?我是天子手中的棋子,越是危机四伏,手中的权柄,也只会越重……”
便是他自言只是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时,神色亦是淡然,不悲不喜,眼含淡笑。
但不得不让赵玉卿承认的是,眼前的顾衍之,比她想象中,更工于心计,更深不可测……
大概是知道赵玉卿在想些什么,顾衍之的话锋忽然一转,幽幽叹道:“再者,受了伤,你便能快些回来了……”
仿佛这一句,才是真心实意一般。
赵玉卿一时无言。
顾衍之的伤势好得虽慢,但也算勉强能独立行走了。
入宫向官家述了职,末了,却忽然向赵政负荆请罪道:“臣,还有一事禀报,还望陛下治罪……”
赵政比之从前又苍老了不少,眼神略有些浑浊,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何罪之有?”
顾衍之面色依旧苍白,看着消瘦,眼也不抬,低眉顺眼跪于赵政前:“太子昔日悯臣孤苦,赐婚予臣,臣感激不尽。
“然待臣亲自下聘定礼之日,岳父一家便于途中遭山匪盗杀,一应聘礼嫁妆皆不知所踪,未过门之妻亦与岳父母一齐殒命。臣手无缚鸡之力,亦因此重伤,侥幸逃过一劫。
“彼时得玉卿相救,玉卿身世孤苦,无依无靠,朝夕相处,臣亦生了私心,也放心不下她,又不愿世人骂我凉薄寡廉,便以赵氏女的名义,顺理成章迎玉卿过门。
“我心生私,欲与之相守,却知自身卑贱,只能许以富贵,倘若有一天,她有心仪之人,必会放她走。
“初时臣是这么想的,可三年朝夕相处,自知虽卑贱,却欲念深种,更不愿玉卿一辈子顶着他人之名,名不正言不顺。
“故而请陛下治臣欺瞒储君之罪,臣好心安理得,许玉卿一个公道。”
赵政闻言,倒是不怒,反而笑了:“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罢了,冕儿是不会与你计较的。你便是有罪,此番以身护主,为冕儿挡了一刀剑,险些殒命,功过相抵,此事不必再提。”
顾衍之闻言,当即面不改色低声叩谢:“多谢陛下……”
祝府。
赵冕坐在那,手中把玩着转珠,对面的祝民生只是坐在那,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饮茶。
还是赵冕先沉不住气,冷笑了一声:“昔日姨父说训了一批好苗子,各个都是身手了得的探子,善于伪装,让我以羞辱赐婚之名在顾衍之身边插入暗桩。
“多年来不曾动用暗桩,以谋求他日之大用,三年之久,他们必能博得枕边人的信任。可笑我们的人早在三年前连门还没入,就让人玩了一出李代桃僵,我还沾沾自喜浑然不知!
“姨父早就知道,为何如今才告诉我,让我平白被那顾衍之耍弄?”
直到如今,赵冕才想明白祝民生当日让人传口信予他,说“暗桩不能用了”是什么意思。
祝民生不紧不慢,抬起眼皮子看了赵冕一眼:“殿下息怒,这点小事,不值得动怒。”
“什么匪盗,什么情深,也就父亲信了他一番鬼话!好一个先发制人!”赵冕看起来有些不甘,“为何父亲处处宁信一个卑贱的阉人,却对亲儿子如此处处防备?!”
祝民生不紧不慢又垂下眼皮子:“此事就此作罢吧,他要如此揭过也好,殿下不可再深究不放。
“若是让官家知道你我私训秘桩,怕是对你我,对你母后、外祖,只会越发防备。此事,到底是你我理亏在先。”
赵冕的面色阴沉,起身,不再多言:“代我向外祖问安。再有,管好你们的人,胃口切莫太大了,再有篓子,孤怕是也难以再为你们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