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卿这一“等”,倒是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一时竟也不知该等还是不等。
赵玉卿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也是愣了愣,平日里有顾衍之纵着,她自然是无所顾忌惯了,如今一时思索得入了迷,竟也忘了眼前之人并非顾衍之……
观今亦是吓出了满头汗,正愁如何解围,倒是那赵冕的脚下一停,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赵玉卿一眼,然后意味不明地松了口:“孤倒想看看顾夫人有何高见。”
好在是赵冕松了口,连同观今在内,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赵玉卿亦定了定神,方才问那齐鸣道:“周琴娘所说可属实?鸡肉上桌后,你与周老太在桌上有说有笑,等周琴娘忙完坐下,连口水都没喝,就忙着伺候周老太安寝?”
齐鸣一时不知道赵玉卿这么问的缘由,听岔了意思,点了点头,又为老母亲解释了一句:
“我家家教甚严,家母为人媳妇时也是这样的,忙到最后才入席,大多时候,媳妇是要等长辈和自家男人吃完了才坐下的……”
赵玉卿的面色稍缓,好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般,对赵冕道:“殿下,方才我们以黄狗试毒,不过片刻功夫便倒地抽搐,一命呜呼。
“试想周老太病体羸弱,如何能撑到与儿子在桌上有说有笑,等周琴娘坐下后,指挥儿媳妇伺候自己安寝时也能毫无异样?再者……”
赵玉卿忽然直接上手从地上拾起一块那黄狗没吃完的鸡肉往自己嘴边送,众人皆是大惊。
还未来得及阻止,赵玉卿却只是尝试着咬了咬,并未咽下便一并吐掉了,漱了口后,方才又对赵冕禀报道:
“这肉硬得很,想是做老了,便是我也觉得咀嚼吃力,周老太的体力和牙口,怕是吃不得……”
那孔县令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周老太根本没吃这道鸡?”
这话一出,周琴娘也是意外,愣了愣,方才有些难以置信:“可,可当夜我分明听到婆母彻夜痛苦呻吟,等我一早叫醒齐鸣过去时,婆母的身子都僵了。
“我为婆母清洗身子换上寿衣时,分明见到鼻腔与耳中有黑血渗出,我怕齐鸣疑心,还趁他不注意,小心将血擦去的……”
赵冕微微挑眉,大概也觉得有意思,那孔县令察言观色后,当即一挥手令手下的衙役道:“来啊,给我仔细搜,周琴娘所说生胡蔓草的地方,也搜仔细了!”
不多时,果然有人从周老太的床底下搜出一壶喝了一半的酒壶。
齐鸣在见到这半壶酒时,面色是明显地一变,看得出来,他极力想掩饰此番的慌乱无神,但一抬头,便对上了赵玉卿清冷而又透彻注视着他的眸子。
齐鸣慌忙低头,赵玉卿也不说话,只不紧不慢转开了视线,看着孔县令让人牵狗试毒,果然,那狗在吃过壶中的酒后,同样一命呜呼……
周琴娘也是惊愕:“这酒,怎么会……我当日并未买酒……”
“你那婆母可嗜酒?”赵玉卿淡淡问了句。
周琴娘仍是一脸不确信地点了点头:“婆母康健时,唯一的爱好便是饮些小酒,只是病倒后家里就不让喝了,想是婆母偷偷藏起,无人时偷饮上几口解解馋……”
就在此时,有人从外匆匆赶回,在那孔县令边上低语了几句,孔县令闻言,忙一脸难以置信地呈上一沾泥的折扇,对赵冕小心翼翼道:
“殿下,这……这是底下的人在搜山时发现的,看扇中的题字,此物是齐鸣的。亦有邻里私语,说那日不仅见过周琴娘上山,也见过齐鸣上山……”
周琴娘侍奉家中,打理农活,见她上山不甚奇怪,但齐鸣乃是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由母亲妻子伺候着,何曾干过粗活,因而见了他的邻里才会格外有印象。
赵冕点了点头,那孔县令才换上另一副面孔,威严喝道:“说!齐鸣,你可是上山时遗落此扇?上山做什么,酒中毒可是你下的?!莫要等本官大刑伺候才肯招认!”
到底是个养尊处优性子懦弱之徒,被这么一喝,齐鸣当即浑身一颤,白着脸跪了下来:
“是,是我备的酒、下的毒,下的亦是胡蔓草,上山,也是找那胡蔓草的,折扇何时遗失的,我也不知……但我绝无杀母之意啊!”
“你是无杀母之意,你备毒酒,怕是想杀我!”周琴娘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婆母要你用我腹中孩儿续她的命,你应下了,你连我们还在腹中的孩儿都忍心下手,竟想着杀妻取子救母不成……”
齐鸣低头不语,像是被戳中了心思。
当日他备好毒酒,已是慌神,等回过神时,那毒酒竟不知所踪了,他也不敢大肆翻找,只心神不安着,谁知竟让周老太藏了去。
等早上老母亲出了事,隐约有血水痕迹,齐鸣便越发坐立难安了,唯恐是自己误杀了老母亲……
“殿下?”那孔县令向赵冕请示,又向二位知州、通判请示,见上官皆无反对,便喝道,“来啊,把齐鸣带回衙门!”
“且慢……”
赵玉卿这话一出,倒是把孔县令给说愣了:“又且慢?难道不是周琴娘,又不是这齐鸣?!”
不带这么玩的。
倒是赵冕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倒要看看,这赵玉卿还能如何。
“我只说周琴娘毒杀婆母存疑,也并未说过便是齐鸣毒杀。”赵玉卿面不改色,只转而向那周琴娘道:“齐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赵玉卿忽然把孔县令等人说得哑口无言,这话她的确没说过。
眼下赵玉卿要避开众人单独和周琴娘说话,又见赵冕没有反对,众人更是不敢多言,只眼睁睁看着赵玉卿将周琴娘独自带出了屋,不知她要搞什么名堂。
周琴娘亦是不明所以,但还是恭顺地随着赵玉卿出来了,一出来,赵玉卿便停了脚,回身看她,目光灼灼,坚定而又透彻得让人无处遁形:
“方才我就一直在想,齐鸣毒妻取子,总是有哪里不通。试想他若杀妻救母,何以要用毒,难道就不怕腹中子受影响,一并毒害了老母亲?我总觉得,他杀妻,另有缘由……”
周琴娘闻言,果然低头咬唇不语。
赵玉卿也不在意,只慢慢道:“齐夫人,若想知道老太是否中毒而死并不难。
“只需以大米与黏米三升煮饭,纯糯米一升淘洗,布包之蒸熟,取一鸡蛋打破,蛋清与糯米饭拌匀,塑团状填入死者口鼻肛门与阴户。
“再以纸片棉絮泡浓醋,大火煎几滚,覆盖尸体,若死者生前被毒死,尸体则肿胀,口内会喷出黑臭脏液①。反之,若皮肉骨头呈黄白色,多为死后灌毒。”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周琴娘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我是疑心,周老太并非毒死,当日的确是回光返照才落得地,当夜便寿终正寝。至于血迹,怕是故意而为之,也唯有近身为其收敛者能为之。”
赵玉卿轻叹了口气:“琴娘,人可以撒谎,尸体不会,只要一试便知……”
周琴娘一怔,继而低头苦笑:“不必试了,你说得对,婆母的确并非毒死。”
周琴娘所言,也不尽然是谎言。
至少婆母沾沾自喜,认为齐鸣那条命是童子肉偏方救回来的是真;婆母哀求要食周琴娘腹中子续命是真;齐鸣懦弱,为母隐瞒,不敢驳斥母亲之荒唐亦是真。
那日周琴娘得知真相本就绝望,又先见了丈夫慌手慌脚上山采药,才知丈夫的确对自己动了杀机,这才心灰意冷,心生一计。
齐鸣那折扇,是周琴娘有意落下的,便是要让人知道,齐鸣采了胡蔓草。她早有留心,自然也知道齐鸣在酒中下毒,那酒壶不知所踪,不是老太藏的,是她藏的。
“我将鸡肉烧得老硬难食,卖相也不佳,婆母定然不肯多吃,齐鸣向来身娇肉贵,更是尝都不肯多尝一下。毒酒不见了,齐鸣整夜心不在焉坐立难安……”
周琴娘冷笑了一声:“等他早上发现老母亲死了,口鼻隐约有血迹,却不敢多言。婆母什么德性,做儿子的哪能不知,他分明是疑心自己的毒酒被婆母误食,误杀了母亲。”
但周琴娘知道,婆母一死,当先被疑的就是她,难保她采过胡蔓草的事会不会被人发现,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因而这破绽,索性便由她自己捅出,以退为进下毒在婆母不可能吃的东西里。
便是她有动机,也作了案,但婆母毕竟不是食她所下的毒而死的,她便不是真凶,便能洗清嫌疑。
反倒是齐鸣,先有折扇遗落,再有毒酒藏匿,杀母罪名他定然逃不掉。
“但计划出了岔子是吗?”赵玉卿这话并非疑问句,否则周琴娘也不会怕她为周老太验尸了。
周琴娘无力地点了点头:“我本是想趁夜将毒酒灌给婆母,嫁祸齐鸣,一箭双雕。但没等我动手,婆母自己先咽了气,我不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这样的人,岂能寿终正寝?!”
因而,她便倒掉一半毒酒,伪作婆母所喝,敛尸时故作破绽,在婆母口鼻处留下隐约血迹,招惹邻里起疑心。
周琴娘红着眼,神色痛苦地看向赵玉卿:“我一心一意侍奉婆母丈夫,便是当年婆母说枝儿是不慎溺死我也从未起疑,可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齐鸣要杀我,我岂能放过他们母子?可若要齐鸣罪有应得,我就得死,我若不喝他的毒酒,他便不算杀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婆母得死,齐鸣想杀我,我便索性让他背上杀母之罪,为枝儿和腹中孩儿报仇!”
杀母,属大逆罪,按大宁律,是可以处以极刑的。
“姑娘,我本无害人心,可正因为我从未有害人防人之心,才害人害己,害了枝儿,”周琴娘哀求道:“你我同我女人,该理解我的,何苦为难我?”
赵玉卿轻叹了口气:“我虽同情你的境遇,但是非曲直不可歪曲,这是原则。齐鸣未杀母便是未杀母,如同你一样。”
周琴娘的面色凄苦,明显是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