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今本是公事上门的,偏偏赵玉卿要提什么张子敬。顾衍之依然温柔含笑,当事人赵玉卿浑然不觉有何不对劲的,倒是把观今这个外人难受得坐立难安,最后还是跟着顾衍之和赵玉卿一道去了醉生楼,醉生楼对面就是放榜处,那是围观榜下相婿的绝佳观赏席。
从阁楼往下看,果然热热闹闹,有的人家是亲自出面相婿了,有的不方面亲自出面的,也派了媒人捉婿,常有贡生进士还没走出放榜处,就被人拉扯到一旁好一通盘问了。
不经意中一瞥,赵玉卿果然在人群中看到张子敬了,其实便是赵玉卿不特意找他,张子敬那般清风朗月的人出现在人群中,也算是鹤立鸡群了,一眼便能看到他。
但此刻的张子敬看起来却颇有些不对劲,只是站在那,衣衫有些凌乱,一手持佩,另一只袖下有血……
“他好像受伤了。”赵玉卿微微皱眉,毕竟张子敬伤的那只手可是往后要握笔书乾坤的手。
顾衍之若有所思地顺着赵玉卿的方向看去,沉默了两秒,才吩咐道:“观今。”
观今会意,凑到木栏前,半个身子都挂出去了,伸长了脖子朝下面喊了声:“嘿,长风!”
候在楼下的长风抬头朝上方看了眼,观今指着张子敬所在的方向,一个劲儿朝长风努嘴使眼色,也不知长风是会意了还是没会意,离开了半晌,不多时,便将张子敬带了回来……
观今扶额,他明明都给长风使眼色了,帮张二公子解决麻烦,找大夫替张二公子包扎伤口,怎么都行,谁让他把人带上来了!
大夫赶来替张子敬包扎了伤口,张子敬颇有些无奈地朝顾衍之点了点头:“不曾想会在这遇上,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妨。”顾衍之淡淡一笑,问道:“二公子为何手持玉佩于路中央发怔?伤势又是从何而来?”
“此佩乃张某所有,不过,月前曾抵押予寒山书院的同窗,约定他日赎回,方才不知为何,竟在他人身上看到此佩,且此人欲以此佩讹诈,似是知道这是我的佩。”
因而争执下,才被误伤,张子敬最终还是花钱买回了自己的佩,之所以一时发怔,不过是因为此事蹊跷,疑心是那柳清泉有难,此佩也算值钱,因而才流落在外。
讹诈张子敬的是一半面黑痣的男人,部署在临安城的逻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找到了,揪来了顾衍之面前,一见这阵势,那人也吓坏了,连忙自报家门:“小人,小人乃昌化县的县吏。”
“昌化的县吏怎么跑到临安来了?”赵玉卿也觉得此事古怪。
“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是押送犯人来京的。这佩,佩也是那犯人身上的,小人想着,那等穷书生,怎么可能有这样值钱的物件,必定是偷来的,因而小人才想着物归失主,方才,方才不过是想要些跑腿费罢了……”
押送犯人至临安?
按大宁律,地方发生命案,凡判流刑以上者,审定无误后,须将卷宗送往刑部、大理寺复审,若是死刑犯,大理寺复审无误,刑部勾押名单后,才会将死刑犯移送京城。
张子敬若有所思了片刻,才问道:“你说的犯人,可是名叫柳清泉的书生?”
那县吏连忙答道:“正是!那柳清泉杀妻,实乃十恶不赦,且已经画押认罪,对为何杀妻如何杀妻皆供认不讳。”
因而对犯人供认不讳的案子,就是刑部、大理寺复审了,通常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看张子敬的神情……赵玉卿觉得事有蹊跷,刻意问了句:“子敬哥哥可是觉得那柳清泉杀妻案另有内情?”
张子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回答得倒是客观:“我也不知此案是否有内情,只是觉得,那柳清泉看着不像是会杀妻之人,曾有同窗说他反而是十分爱妻之人,节衣缩食只为亲手雕刻一枚玉簪归家赠妻……”
赵玉卿回头看身侧的顾衍之:“人既已移送大理寺,能去狱中看看吗?”
不等顾衍之回答,观今便已抢先答道:“这有何难!即便是刑部和大理寺定了的案子,若有蹊跷,也是可以提调案宗看一看的,至于是杀是放,再让他们决定就是了。”
顾衍之点了点头,表了态:“既然夫人对此案有兴趣,去看看也无妨。”
张子敬起身,看着要同去,反倒被赵玉卿给劝下了,她看了眼张子敬手上的伤:“那种地方,你还是别去了,况且手还受了伤,除非子敬哥哥往后不想再继续握笔了。”
赵玉卿不苟言笑,态度颇有些坚决,张子敬无奈笑了,朝他们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各位了。”
到了大理寺狱,由梅公棠亲自抽调案宗给他们看的,又亲自领他们去了一趟大狱。
那梅公棠是大理寺评事,官位虽不高,但也算是张庭正的门生,为人严谨刻板,但不失公正,柳清泉这案子有人犯供认不讳,且无人喊冤,因而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被拨给了梅公棠负责。
听闻顾衍之要抽阅此案,梅公棠虽因被人质疑复审决断而不悦,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向他们介绍了此案,行至一处牢门前,停了脚步,让人打开牢门:“就是这了,案情无误,依律会留到秋后问斩。”
被关在里头的是个身材颇有些瘦小的书生,看着已经是蓬头垢面,已经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了,身上的囚衣都成了血衣了,躺在那一动不动,若不是梅评事让人进去把人架出来时看到他睁眼了,赵玉卿险些以为这人已经死在牢里了。
“夫人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顾衍之这架势,是要交由赵玉卿全权审问了,便是梅公棠有不悦的,也不敢多说什么。
没等赵玉卿问呢,那柳清泉便已经跪在那死气沉沉地开口:“是我杀的玉娘,我已画押认罪,何必再审?”
“我以为子敬哥哥所托必然有他的道理,原来是他看错了人吗?”赵玉卿的面色严肃,口吻不算严厉。
那柳清泉倒是怔了一怔,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你说,是子敬兄得知了我的冤情?”
“案宗上说,你从寒山书院回家,便发现玉娘死于家中,且首级不翼而飞,反应过来后便去报了官?”赵玉卿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
那柳清泉闻言不禁痛哭:“玉娘是犯了什么错,何至于香消玉殒,还让人断了头?回过神后,我便敲鼓报官,县太爷让我先回去,玉娘尸骨未寒,县衙把玉娘的尸身抬了回去,凶手未归案,我也无法将她下葬。可没过多久……县衙便来人把我抓了回去,说我杀妻!”
柳清泉哭得着实是凄惨,赵玉卿却不为所动,只抓着他证词里的细节追问:“你说你报官后便回去了,不久后被县衙的人抓去,期间你在哪,都做了什么?”
“我,我来了临安……”柳清泉面无血色跪在那,嘴唇发白,“玉娘的尸身被抬回县衙后,我无法做到就那样静静在家等着,便想查出究竟是谁害了玉娘,彼时……我在家中角落,发现一封未烧完的书信。”
那书信是临安刘府刘春茗曾与玉娘往来的书信,那刘春茗家中虽无功名,却是钦定的皇商,富可敌国,刘大公子更是酒池肉林,风流得很。
“玉娘早前就跟我说过,早在玉娘与我成亲前,那刘春茗就觊觎过玉娘生得貌美,欲私养为外室,连个妾都算不上,玉娘自然不肯,那刘春茗仍不时写些淫词艳曲调戏玉娘,每每如此,玉娘更是看也不看,一烧了之。后来玉娘便与我成了亲,我夫妇二人相互扶持,玉娘更是节衣缩食劝我去寒山书院求学,将来好考个功名。想是我不在家时,那刘春茗又来骚扰玉娘,玉娘才愤愤烧信。”
柳清泉似忽然想起什么,情绪顿时有些激动:“还有,玉娘出事后,我从县衙回家等消息的那些日子,曾在家门外的角落里拾到一条络子,那络子还绣了‘茗’字,分明是刘春茗的络子,好端端的,该在临安的刘春茗的东西为什么会遗落在昌化?邻居小童也曾说亲眼看到是一华服锦缎的年轻公子落下了这东西。因而,我才去了一趟临安,去刘府大闹了一场,我想问问那刘春茗,是不是他强抢民女不成,便对我家玉娘痛下下手?!”
毫不意外地,连临安都没去过的柳清泉被刘家大棍打了出来,等他身无分文一路落魄地回到昌化,县衙就突然派了人来,不是为他家玉娘沉冤的,反而说是他杀妻,将他带了回去。
“可这案宗上,并无你所说的信件残骸与络子。”赵玉卿微微皱眉,因为柳清泉说的话和案宗有出入。
“我不知道……我当时,当时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还有那络子一并交给了县太爷的。”柳清泉摇头,一脸的绝望。
不多时,长风和观今是同时进来的,先是长风在顾衍之身边低语了几句:“大人,我们的探子去刘府确认过,一个月前,的确有人去府中大闹过,被打了出去。”
观今一听,丝毫不诧异,拨弄着脖子上挂的金算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大人,夫人,您猜怎么着?据我所知,那刘家和昌化知县颇有些关系,往上数个祖宗十八代,兴许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这也就让人越发不诧异,为什么案宗上会丝毫没有提及半点与刘春茗有关的事了。
赵玉卿对此案基本也心中有数了,只是又问了句:“你既有冤,为何不喊?”
柳清泉闻言,顿时一颤,是无望与无奈:“我这一身的伤,便是在昌化被用的刑,我若不承认,他们还要继续拷打,与其如此,不如死得痛快些,还能在黄泉下和玉娘做对鬼鸳鸯。我是实在受不了了才自诬啊,什么为何杀妻,什么如何杀妻,我都是胡言的啊……”